我说,嫌疑人知道黄宗云的处境,故意拿走账本,伪造成畏罪潜逃,很可能是精心预谋。吴志戎说,有这种可能。我说,屋里没有打斗痕迹,黄宗云当过兵,体格好,骨头完好无损,邻居家也离得近,嫌疑人要想悄无声息控制他,应该不是常规手段。
吴志戎看着我,你想说,迷药,对吧?我说,我推测嫌疑人一直藏在附近,趁黄宗云开门,用迷药迷晕后控制,等他打开保险箱后再用绳索勒死。吴志戎说,你说的当年我们不是没怀疑过,但现场没发现任何迷药成分,源头我们也查了,医院麻醉科,各生物科研单位,这类药品管理一向很严,没找到线索。
我陷入思索。吴志戎说,我早不关心什么案子了,现在养养花逗逗狗,挺好,有时候想想,退伍那年也许真不该选刑警,尤其是那年月的刑警。
对了,他说,你和小金怎么样了?我说,分了。他说,什么时候的事儿?我说,挺久了。他夹一筷子菜,像是自言自语,现在人没点分量,蒲公英一样,一阵风就散。说完他喝光那杯酒,把杯子倒扣桌上,说,好了,今天就到这儿。
临走时吴志戎说,过两天去看看你妈,别忘了。我说,没忘,每年她墓前都有束白玫瑰。你送的?吴志戎说,我没种玫瑰,去一般只带酒。我说,那狗为什么老冲我叫?他说,你下次给它带点吃的试试。
回去路上吴志戎打来电话,说,我回想挺久,你们不要忽略一个调查方向,红星厂。黄宗云是红星厂最后一任厂长,红星厂规模小,破产早,工人们也大多沉默,常被遗忘。我说,知道了。过一会儿他又说,这案子当年我们没破,希望你们把它给破了。
8
母亲忌日那天傍晚,我到花店买上一束菊花,去了墓园,我爸通常是上午去,这样正好可以错开。
我到那儿的时候,看见一个穿黑衣的女人站在母亲墓前,手里拿着一束白玫瑰。每年给母亲扫墓,她墓前都有一束白玫瑰,有次我碰到送花人,说是花店的,受一位客人委托,但不知道客人信息。
女人放下玫瑰,起身时看到我,愣在那里,慢慢露出笑容。
我走近她,她的发丝随风轻摆,眼睛依然清澈,仿佛什么也没改变。她突然上前,抱住我,脸紧紧贴着我肩膀,我能感到她手轻盈中带着力量,好久才放开,她看着我,眼里闪着泪光。她说,你恨我吗?我点点头。她一言不发,又抱住我,更紧了。
我醒来,发现是梦,去墓园时,一束白玫瑰端正地放在母亲墓前。
9
我们用一个多月排查了原红星厂下岗工人,很多已经找不到了,有的当年厂子破产后便南下打工,再没回来,有的染上了酗酒赌博,五六十岁相继离世。留在本地的现在处境倒不差,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他们不少就住在森林之畔,据说周浩森以很低的价格卖他们房子。
若干年后,他们谈起那个年代感慨不已,我们问起当年厂里谁和黄宗云有积怨,众说纷纭,表示除了黄身边小圈子,全厂工人恐怕都巴不得他横死街头。
一个七十多岁叫申叶明的老人从1963年红星厂建厂起就在工会工作,对当年情况比较了解,他和我们说,黄宗云是1971年红星厂最红火那两年来的,后台硬,开始在采购科,一路升迁,1979年当上厂长,其实1977年后,厂子已经走下坡路了,老厂长也是他排挤走的,黄宗云信誓旦旦要带领大家重振红星厂辉煌,一上台,关键岗位全部安插自己亲信,几年把厂子搞破了产,闹下岗那阵他不仅克扣安置款,还不顾工人反对,把厂贱卖了,工人们丢了饭碗,没了希望,他自己倒狠捞一笔。当然黄宗云也不是一无是处,这个人很会和上头搞关系,红星厂一卖完就调去光明厂,照样当厂长,后来再贱卖光明厂,各种操作已轻车熟路。
我问他,以您的了解,您觉得,黄宗云在红星厂期间最记恨,或者说,最害怕的人是谁?申叶明半天没说话。
您不要有任何顾虑,江宁说,这个人目前来看,最有可能给我们提供破案线索,那么多年了,这个谜团难道您不想解开?
申叶明沉默许久,说了个名字:周浩森。
他说周浩森为人正直,有想法,也愿意替大家出头,大伙儿很认他,闹下岗那两年,工人们推选他出面和领导交涉,他坚决反对卖厂,据理力争,因此成了黄宗云的眼中钉。
您刚才说周浩森为人正直,我问,那他为什么倒卖国有资产,还判了六年?
老人情绪一下激动起来,他告诉我们,当年工人们都觉得周浩森是黄宗云陷害的。我问,有证据吗?他说,举报周浩森的叫沈平,黄宗云小舅子,算不算证据?
江宁问,这个沈平,现在在哪儿?老人说,早死了,当年没少贪,后来赌博,欠一屁股债,跑去缅甸死的,横尸街头,所以说,老话你得信,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们走时他说,周浩森是个好人,大好人呐。我们还问过几个红星厂的老人,说法和申叶明基本一致。
回去路上,江宁问我周浩森当年判刑的事,我把知道的告诉了他,他听完说,有点蹊跷。我说,怎么?他说,这些人眼里,周浩森绝做不出倒卖国有资产这种事,黄宗云和周浩森有矛盾,陷害他确实有可能,但有个问题我想不明白。我说,什么问题?他说,如果周浩森当年真是陷害进去的,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早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什么一直不想办法平反?我说,人家不在乎吧。江宁喃喃自语道,不在乎?真的不在乎?你说他为什么不在乎?
到了局里,江宁说,我有种预感,周浩森当年这个案子可能不简单。
第二天,我们去法院,调阅了当年周浩森案的卷宗,从卷宗材料看,周浩森使用的提货单确实是伪造的,单位公章对不上,差异细微,一般人难以分辨。该案核心争议出在一个叫徐抗美的证人身上,周浩森供词里说,这张提货单是供销科科长沈平,在办公室当面盖章给自己的,他并不知道公章为假,徐抗美是红星厂会计,当时恰好在沈平办公室,看到了整个过程。徐抗美的几次证词显示,他确实看到周浩森在沈平办公室,但他找沈平签完字就离开了,不知道两人在谈什么,也没见过提货单和公章。
我们花一周时间才找到徐抗美,他多年前改名为徐诚,隐居在四川曲江乡下老家,据说一直深居简出,每天吃斋诵经。
徐抗美当年和黄宗云走得挺近,黄宗云去光明厂后徐也跟了过去,还是当会计。后因涉及黄宗云贪污案,徐坐过几年牢,在狱中经历家庭重大变故,信了佛。
徐抗美明确表示拒绝见我们,我和江宁还是去了曲江。
徐家不大,依然留出来一间佛堂,上午,徐在佛堂做功课,我们一旁静静等着,进门时我和江宁注意到客厅有个摆满野花的灵台,后面相框是个女孩照片,女孩长相甜美可爱,年纪估摸只有十四五岁。
和大多数信徒供观音如来有所不同,徐抗美佛堂正位供了一尊青面獠牙的怒目金刚,左手持绳索,右手持智剑,我因小金父母信佛故对佛教略有了解,认得那是不动明王,大日如来的化身,可摧毁一切邪魔,引迷失众生回归正道。
徐抗美做完功课,我们说明来意,没等向他发问,他倒下了逐客令。江宁差点急了,我拦住他,对徐抗美说,不动明王呈忿怒相,以威慑邪魔喝醒众生,右手持剑,意为斩断烦恼,左手握绳,意为捆绑邪魔,但最大的邪魔恐怕在我们心里,如果冥顽不灵任由内心邪魔横行,修行者自然无法斩断烦恼,慈悲心坚固,不可撼动将从何谈起?
徐抗美还是把我们赶了出去,我和江宁没走,坐他家对门台阶上,不吃不喝,天黑尽才回旅馆。晚上就着大蒜一人吃了三碗面,我问江宁有什么办法,江宁说,只可智取不可强攻,明天你继续在门口守着,千万别去找他,我回迷雾河一趟,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我在曲江等了两天,在台阶从早坐到晚,徐抗美家窗帘始终拉拢着,两天里只见他爱人出门买菜,他自己从没出门半步。
第三天夜里,江宁回来了,还带了几张光盘和一台影碟机。
我们再去了徐家,他还是老样子,要赶我们走,直到江宁给他们放了一段录像。
录像是1986年迷雾河春节文艺汇演片段,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在舞台中央表演独唱,她的歌声非常动听,神态表情落落大方,我这才认出来,她就是客厅照片上的女孩。
徐抗美夫妇看到这段录像,顿时泪如雨下。
这次他没赶,我们自己走的。我们在台阶上坐着,光抽烟,什么话也没说,都有些伤感,一盒烟抽完,看见门开了,徐抗美爱人过来请我们,说老徐答应聊聊。
我们向徐抗美了解黄宗云贪污情况,他说的和我们掌握的完全一致,还提供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细节。
我们问起周浩森判刑的事,徐抗美沉默许久,说,那几年黄宗云盲目扩大生产,货卖不出去,仓库也堆不下,厂里确实提出过用库存抵欠款,但没形成文件,沈平当年是红星厂供销科科长,周浩森那张提货单的确是沈平亲手盖章给他的,我去找沈平签字,碰巧看到了,后来黄宗云要我做伪证,条件是他会负责我女儿骨髓移植的钱。南无阿弥陀佛。说完他闭上眼睛,数起念珠,不再发一语。
10
第二天,局里开会,讨论案情。江宁认为周浩森作案动机充足,他想复仇,也需要钱,且熟悉黄宗云,应列为本案主要嫌疑人。我提了不同意见,我表示黄宗云案发时间是1993年,而周浩森1992年就离开了迷雾河,此间没人看到他回来过,本案犯罪实施需要对被害人进行长期跟踪观察,周浩森不具备条件。最后我俩谁也没说服谁,不过达成一致,认为白骨案策划严密,嫌疑人具备较强反侦察能力,大概率为两人以上作案,很可能使用了麻醉类药品。由于我们手上没有任何证据,为避免打草惊蛇,暂不对任何嫌疑人进行抓捕或问询,暗中调查继续进行,加大力度排查红星、光明两厂失联老员工,对其中可能接触到麻醉药剂的对象重点关注。
会后不久,与永义相邻的石矶市龙门镇发生了一起造成38死19伤,震惊全国的特大爆炸案。
龙门镇深山一个叫老鹰嘴的地方有一处木头搭建的地下赌场,该赌场主营滚地龙,这种赌博方式因所有参与者都无法作弊而在当地颇为流行,爆炸时正值周末晚上,赌客人满为患,爆炸十分剧烈,几公里外村民都能听见动静,以为是炸矿,现场惨不忍睹,残肢遍地。
案子伤亡巨大,影响极其恶劣,省厅成立了专案组,我和江宁被紧急抽调过去。此后大半个月,我们耗在这案子里,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精神高度紧张,我也理解了活在高压锅里的感觉。
最后案件通过追索爆炸物来源得以侦破,嫌疑人是一名负债累累妻离子散的赌徒,自己也死在了爆炸现场。
确认嫌疑人死亡后,按流程案件随即撤销,我们回到迷雾河,投入到市局组织的迷雾河地区禁赌专项行动中。一个多月里,我们查封了几家藏身于深山老林的地下赌场,取缔了一批城镇中带有赌博性质的棋牌室和游戏厅。
行动结束,周末休了两天,江宁说馋我的辣子鸡,让我上他家露一手。我去了发现还有个女孩,肖婷同事,教音乐,挺文静。吃饭时肖婷一个劲讲我和江宁大学的蠢事,又绘声绘色描述“江川组合”五爱市场勇抓小偷、警院首届推理大赛智取冠军的事迹,引得女孩频频看我。之后肖婷提起警嫂不易,女孩突然问,你俩为啥想当刑警啊?江宁说,能为啥?累个半死还不挣钱。肖婷说,喜欢破案那种感觉呗,小时候的神探梦正义梦啥的。女孩说,你俩还挺有想法。过了一会儿,又说,你们有没有想过,要是遇到一个特别想破的案子,最后发现不破更正义,怎么办?女孩的问题把江宁逗乐了,他说,放心吧,不会的。
吃完饭两个女孩收拾厨房,我和江宁在阳台喝啤酒,房子临河,迷雾河在我们正前方拐了个直角弯,河道被建筑遮挡,不知流向何方。江宁问我怎么不多和人家聊几句,女孩多好啊,你是看不上人家哪儿?我说,最近压力大,没这心思。他揽着我肩膀说,你知道一个刑警真正成熟的标志是什么?我问,什么?他说,接受有自己破不了的案子。我说,你说得对。江宁过了会儿说,你刚来那天,那几个悬案,都看了吧?我说,看了。他说,你猜猜,哪个我最感兴趣?我说,那起灭门案?他和我碰一下杯,说,懂我,再猜猜我为什么感兴趣。我说,动机,你想知道这么一起恶劣之极的杀人案,背后究竟是个什么动机。他点头,说,了解动机才是预防犯罪的根本。我说,你毕业论文不是写的这个?江宁笑了笑,说,其实很多时候,我在想,这个世界要是没有犯罪了,该多好。我捏扁啤酒罐,说,是啊,那样失业了我也认。江宁说,三年前吧,我偷偷给自己定了个目标,这个案子,在我有生之年,无论如何,要给它破了。我说,非破不可?江宁看着我,说,这么一说,我也不太成熟啊?
江宁递给我一罐酒,说,但我觉得有机会,你说呢,也不是完全没线索,对吧?我说,从各方面看,你都比我乐观。江宁说,乐啥观啊,对你的个人问题,很不乐观,唉,怎么又聊到案子去了?我笑了笑,江宁瞧着我,说,真不打算找你的周炎了?我看着远处,摇了摇头。
11
但没过多久,我就不得不和周炎相见。
5月30日,迷雾河发生了一起非正常死亡案件,一名男子死在桂花老街一家小旅馆里。
死者年龄五十左右,身形瘦弱,左眉上有道明显的陈年伤疤,外地口音,双臂内侧全是针眼,头发检测出吸毒痕迹,应该是个老毒鬼,现场有死者使用过的冰毒针筒,尸检也证实为吸毒过量致死,死亡时间推断在5月29日晚上八点到十点之间。
这原本是个简单案子,但我们确认死者身份遇到了困难,死者登记用了假身份,除衣物和左手无名指所戴一枚翡翠戒指外,现场没发现其他随身物品。旅馆前台是个二十出头的胖女孩,我们去时正看言情剧,据她说5月29日晚,八点多钟,有个齐肩红发,身材高挑,穿绿色裙子,戴墨镜口罩的女人到前台,说自己没带手机,忘了客人房间号,是个老客户,五十来岁,挺瘦,脸上有道疤。红发女给她五十块,她就报了死者房间号,旅馆有后门,她不清楚红发女是几时离开的。
旅馆只有前台安了监控,我们调取当晚视频,证实了胖女孩的话,红发女出现在前台的准确时间是八点零三分,和胖女孩交谈片刻后离开。该女子无法看清容貌,初步怀疑为性工作者,死者手机钱包可能被其顺手牵羊,由于老街监控缺失,没能发现红发女的来去踪迹。
我们只能按流程发寻尸通告,但死者好像在本地没有任何关系人,几天过去,有个长期在老街街口拉活的出租车司机来报案,说案发几天前,死者坐他车去过森林之子售楼处。
12
这种情况通常只需派出所民警前往例行询问即可,但江宁把案子要了过来,还特意叫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