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是山妖自己也受了伤,尽管伤口很小,还是有人看到了绿色的血,村民们如临大敌,群起攻之,将其抓住,请来巫师施法镇压。山妖现出了原形,村民把他绑在河边木柱上,以石刑处死,临死前山妖苦苦哀嚎,瞬间天光变色,电闪雷鸣,随即暴雨倾盆,河谷涌出漫天大雾。
处死山妖后,奇怪的事发生了,他伤口流出的血竟一点点变成了红色,雨水把山妖绿色和红色的血带入迷雾河,在那之后,迷雾河有了两种颜色,那场大雾也笼罩至今,从未消散。
我说,我妈给你讲的?怎么没听过。周炎说,我爸。我说,什么时候?周炎说,最后见他那回。我说,山妖真可怜。周炎说,是啊,你困了吗?我说,更睡不着了。周炎笑笑,说,早知道不给你讲了,说完转头看着天空。我说,你在想什么?周炎说,我在想,这条河开始的时候,究竟是红色还是绿色的。我说,你觉得呢?周炎说,不知道。过一会儿她看着我,眼睛忽闪忽闪,你想去看吗?去它最开始的地方看看。我点点头。她笑起来,说话算话?我说,嗯,要不要拉钩?她说,嗯!
聊完天,我们继续睡觉,我想起一些事,情绪低落起来,我问周炎睡着没,周炎看着我,说,你还睡不着吗?我说,我觉得,这个世界很糟糕。不知怎么,山妖的故事没觉得害怕,但让人有些难过。周炎说,世界还是很美好的,只要你不把坏人算在里面。我看着她,还想说点什么。她说,睡吧,明天还要走很远呢。
第二天,我们制订了详细的行动规则:沿河而上,不走岔道,这样没有地图也不会迷路;只在白天行动,只在有人烟的地方过夜;尽量找废弃的房子或者桥洞,实在没条件可以在稻草垛里凑合一晚;尽量避免暴露身份,如果有人问要说家在附近。
饿了我们吃野果馒头,渴了喝山泉水,一直向前,步履不停,下雨就打着伞走。
一路上我们遇到各种各样的人,骑着水牛的翩翩少年,脚踩一根竹竿渡河的神仙,徒步拉车的旅行者,侧翻在沟里的北京吉普,经过一个没人的采石场,还看到门口摆着一具尸体,盖了块破竹席,只露出一双穿草鞋的脚。记忆最深刻的是迎面遇到的一个流浪汉,蓬头垢面浑身褴褛,用树藤当腰带,拄着一根木棍,行色匆匆,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和我们擦身而过,颇有丐帮长老风采,我和周炎回头去看,看到他身后别着一把明晃晃的柴刀,我们互相看一眼,倒吸一口凉气。周炎突然喊了声,快跑,拉着我的手,使劲往前跑,后来没跑了,手还牵着。
我们沿着河谷走了一周,一天,远远看见一座白色大山,脚下的路似乎蜿蜒着通向山间,周炎说下午最好可以走到那儿。我们鼓起斗志,加速前进,累了就抬头看看那座山,很快再次蓄起力量,傍晚,终于走到山脚,发现面前是悬崖峭壁,生生凿出一条路,通向山腰。我们爬上那块峭壁,迷雾河从山脚流向远方,大地笼罩在金色光晕里,耀眼却温柔,我们站在那里,被这奇景震慑了,谁也没说一句话。
是周炎率先往前走的,走下悬崖,我情绪又低落下来。
我有点想家了。一是路途风餐露宿实在艰苦,二是我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我说,要不,我们回去吧。周炎说,我们拉过勾了。我说,可是已经走了这么久,真能走到吗?
周炎看着我,过了会儿说,那你回去吧。我说,你还是要去吗?周炎说,嗯,你跟吴叔叔说,让他不用担心,我走到头就回来。说完她往前走去,脚步沉着坚定,我看着她背影走远,喊了声,喂。她转身看着我,远得看不清表情,仿佛是在期待。我说,等等我,甩开膀子,朝她飞奔而去。
第九天上午,我吃太多野果患了腹泻,走几步必须往树林里钻一回,几乎脱水。我问周炎会不会死,周炎说,不会的,你只是拉肚子。她从路边挖来几棵车前草,洗干净,用那口钢盔煮水给我喝,喝完没多久腹泻就止住了。我说,你怎么这么厉害?周炎说,我爸教的。我说,吴志戎屁都没教我。周炎笑了笑。我说,其实我一直想跟他学打靶。周炎说,你走快点,跟上我。
那天天气很好,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清新凉爽,路面潮湿却不泥泞,大货车经过也没有半点灰尘,我们走在路上,步伐格外轻松。下午遇到一个苗族送亲队伍,男人们吹着芦笙,挑着嫁妆,女人们头戴银冠,身披银饰,新娘的银冠最大最漂亮,走起来风铃一样叮当作响,好听极了。那是我们见过最好看的新娘,我们走在新娘旁边,把她夸得脸都红了,也得了不少糖果点心。
第十五天,到了云南境内一个叫跑马的小镇,周炎路途劳累病倒了,我们找了个破庙休息,她说有点累,我这才发现她在发烧,我说,我去给你找医生吧。周炎说,不行,那样他们会把我们送回去。我说,可是你生病了啊。周炎说,你去挖点蒲公英,煮水给我喝,明天就好了。我说,真的吗?周炎点点头。
我照周炎所说,煮了蒲公英,等水开的时候我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橘子罐头,那是我跑遍小镇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她看到罐头笑了。我费老大劲才打开,用勺子喂她,她吃了一口,说,就是这个味道,和我爸买的一模一样。她让我也吃,我推不过,吃了一口,真甜呀。
周炎喝完蒲公英水,似乎好了一些。晚上,我照顾她睡下,夜里,她醒了,说口渴,我喂她喝水,她喝了好多,喝完要我陪她说会儿话,我问了一些从来没问过她的问题,你想你爸吗?周炎看着我,点点头。我说,那你哭过么?周炎摇摇头。印象中,我只在那个雨天见周炎哭过一次。我说,你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吗?周炎说,知道。我说,什么意思?她说,两个人,不分开。我说,我们俩,不要分开。周炎说,好,永远不分开。我说,那我们算是结婚了?周炎点点头。我们拉了钩,我牵着她手,说,睡吧,明天就好了。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手牵着手,我睡得很香,做了许多甜味的梦,第二天醒来一摸她额头,烫得更吓人了。
我不顾周炎阻拦,找到镇上的派出所,很快,警察把她送去医院,挂了点滴,等她第二天体温恢复正常了,所里又特意派了辆吉普,把我俩送回迷雾河。
我们是晚上到的家,我爸在门口等我们,脸上带着伤,他让我俩先进屋,在外面和送我们的警察聊了一支烟,跟着进了屋,他问我们饿不饿,周炎摇头,我点头,他看我一眼,摸了摸周炎额头,问她感觉怎么样,周炎说,好多了。吴志戎说,行,那你们洗漱睡觉吧,除此之外没再说别的。
第二天我睡到吴志戎叫吃中饭才醒,饭桌上只摆了两副碗筷,觉得纳闷,我叫周炎,没人回我,我问,周炎呢?吴志戎说,她爸接走了。我说,去哪儿了?我爸说,不知道。我说,什么时候回来?我爸埋头吃饭,说,不回来。我问为什么不回来?我爸不说话,我一直问,他干脆走了。那之后,我就不怎么跟我爸说话了,我觉得一定是他的原因,才让周浩森带着周炎决绝地离开。
两年后,我爸调到永义刑警大队,我也离开了迷雾河。香港回归那年,我15岁,我爸在一次缉毒行动中驾车追击逃窜毒贩,被毒贩同伙开车撞成重伤,差点牺牲,我才又主动跟他说话,也再没提过周炎的事。
直到现在,整整二十三年,我再没见过周炎。后来,我认识了一些女孩,谈了一些恋爱,差点步入一段婚姻。我几乎要忘记周炎了,我没法不忘了她,我们形影不离、朝夕相处无数个日夜,临别时她却没一句再见。
6
陈叔有工作在身,第二天回了高岭。晚上下起大雨,江宁给我打电话,聊起白骨案,说二十多年前案发那晚,大概就是这天气。
我们开车去了迷雾河北郊,半山腰有两栋紧挨着的三层小楼,均废弃多年,墙上写着“拆”字。我说,这地方挺偏啊。江宁说,是啊,黄宗云还买了保险箱,用意很明显。
我俩打着手电进了其中一栋楼,房间一片狼藉,有股很重的霉味,江宁说那件事之后这里没再住过人。我说,黄宗云应该是被盯梢了,他在外面捞了好处,就会存到这里。
二楼客厅有个阳台,视野不错,能看挺远。山下有个废旧小区,挡板围着,荒草一人多高,房子是八九十年代常见的苏式火柴盒楼,门窗拆了个干净,闪电一照,一个个黑洞,像骷髅眼眶。
江宁说,那是以前玻璃厂家属区,再往那边去是桂花老街,听说老街明年也要拆了,那片儿一拆,咱迷雾河就细胞彻底更新,变新城市了。
进了卧室,江宁指出保险箱的位置,说,那是个机械式密码箱,操作挺复杂,光有密码还不一定能开。我说,这么看,黄宗云进门前,不太可能遇害。江宁说,很可能是下车,或者开门时被控制,然后逼他打开了保险箱。
我说,黄宗云开了保险箱,被绳索勒死,装袋运走,抛尸后,凶手连夜把车开到外地处理了。江宁说,抛尸前脱了他衣裤,是想故意隐藏被害人身份。我说,这说明熟人作案可能性很大,嫌疑人清楚,一旦确认死者身份,警方很快能排查到自己。
江宁说,可有个问题,黄宗云人高马大,又当过兵,怎么控制?隔壁住着几家人,当天晚上谁也没听见动静。我说,白骨上没有裂痕伤痕,不会是重击。
江宁想了想,说,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黄宗云是畏罪潜逃后再出的事。我说,如果是畏罪潜逃,当晚黄宗云一定已经离开了迷雾河,遇害后凶手多半会就近处理尸体,白骨也应该在外地发现。江宁说,可究竟是怎么控制的?刀?枪?我想了想说,邻居离得这么近,要想万无一失,恐怕只有一种可能。
7
两个月后,我开车回永义。听见敲门声屋里的狗汪汪叫起来,吴志戎在这之前没养过任何宠物,也不准我养。他退休后养成了傍晚散步的习惯,几年前,出门散步遇到一群流浪狗正在抢食,其中一只黑不溜秋,最脏最小,被其他狗欺负,什么也抢不到,吴志戎把刚买的馒头给了它一个,后来发现它竟一直跟着自己,他转身呵斥,狗停住,回过头去,狗继续跟着,散完步回家,狗跟到楼下,坐那儿看他。吴志戎进了屋,过一会儿出来,狗还在。第二天开始,邻居们看见他散步身边就总有一只小白狗,寸步不离。
吴志戎问,谁?我说,我。狗听了叫得更凶。吴志戎说,等会儿。过一会儿他开了门,拴着围裙,背比以前佝偻,厨房正炒着菜,又忘了开油烟机,满屋烟,没看见狗,应该是关阳台了。
吴志戎把菜端上桌,解下围裙放一边,拿起一瓶白酒,说,来点?我说,开了车。他只给自己倒一杯,吃了几口菜,吴志戎说,又遇到什么案子了?想问什么直接问。我说,听说周浩森回来了。他看我一眼,没说话。
我说,为什么后来我们两家再没来往了?
他喝了那杯酒,还是不说话。
我把酒拿过来,他看着我,想了半天,说,把酒倒上。
倒上酒,他一口干了,说,周浩森当年进监狱跟我有关。
我再倒。
他再干一杯,说,周浩森下岗那年,红星厂早已资不抵债了,没法支付拖欠的工资和下岗安置款,加上库房积压严重,便放出风,说工人可以拿走瓷器自行销售用以抵付,可工人们哪来销路,没一个答应,天天静坐示威。那阵周炎说腰痛,去医院检查,肾结石,需要一笔钱手术,周浩森别无他法,他把周炎托给我和你妈照顾,拉了一批瓷器去广州,以有奖销售的方式全卖了,听说赚的钱远多于厂里欠他的,就有人举报他侵占国有资产。周浩森其实早知道他被立案通缉,还是来了我家,迷雾河就那么大,我只能劝他自首,我跟他说,这些瓷器你拉走时,出货单明明白白,那边销售钱款两清,干干净净,我分析不至于那么严重,现在对策是要尽早解释清楚,争取从轻处罚。周浩森说,志戎,我俩从小一起长大,我不能害你,害你们一家,可你得让我想想,如果我有案底,炎炎这辈子就毁了。他足足想了三天,我正常上下班,没让任何人知道他在我家,第四天早上他找我上屋外说话,说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我说,我知道,浩森,事情不复杂,查清楚顶多十天半个月,孩子手术我们已经安排好了,等你回来她应该康复了。周浩森点点头,进屋和周炎说了些什么,披上件衣服出来,跟我去了局里,等我回家,周炎递给我个信封,里面装着手术费。
吴志戎叹了口气,说,后面事情完全超出了预料,据说那张出货单是周浩森伪造的,最后还是判了刑。
我说,所以他带着周炎不告而别?
吴志戎一仰脖,又干一杯,说,周浩森这个人,出身不好,从小没少挨欺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大了参不了军,不让考大学,只能下乡当知青,好不容易回城,只给安排最差的工作,去了红星厂,后来又第一批下岗,即便这样,也没听他抱怨一句。但五年监狱确实改变了他,沧桑许多,头发花白了,看人眼神也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周浩森提前出狱那几天,正好你俩离家出走,他爱女心切,跟我动了手。你俩回来那晚,我等你们睡着,通知了他,他天没亮就把周炎带走了,后来听说去了深圳,发了家。
吴志戎示意我倒酒,我说,少喝点。他说,最后一杯。我说,我来还有个事,上个月观音湖捞上来具白骨,编织袋装着,死了二十多年。他抬头看我一眼,继续夹菜。我说,身份查出来了,是当年光明厂贪污案畏罪潜逃的黄宗云。他听到“黄宗云”三个字端酒杯的手顿了顿,喝了酒,他搁下杯子,抽出一支烟放嘴里,四下找火,我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帮他点上。
我说,陈叔说你当年就怀疑是抢劫杀人。吴志戎说,当时我也没证据,只是感觉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我看着他,吴志戎长长吐了一口烟,说,那个年代的事,你们这代人可能永远没法理解,下岗潮那几年,也是我最忙的时候,两三个月回不了一次家。那年月别说女人,壮汉也不敢在暗巷里走夜路。我记得当年邻市有个案子,两口子都下了岗,女人有点姿色,就去歌厅勾引有钱人,专挑煤老板下手,灌醉带回家,和老公一起把对方绑起来,关在定做的狗笼里,钱到手就撕票,作案三四起,可受害人尸体怎么也找不到,后来才交代,他俩在后院养了几条大狼狗,那些人被剁碎喂了狗。
吴志戎把酒拿过去,倒一杯,接着说,光明厂当时最严重,上千号人下岗,收入断了,安置费也下不来,活路都没了,黄宗云他们几个照样吃香喝辣,肥得流油,工人们自然愤愤不平,那几年不少案子和光明厂有关系。一栋楼会住很多人,有的住得高,有的住得矮,正常不过,可地基要是塌了,你觉得谁还能活?
我说,我们几乎排查了整个光明厂,没什么线索。
吴志戎想了想,说,当年他们侦办那个绑架案,从始至终把重心放在煤矿工人身上,还错抓过几个人,那几年矿上事故多,死人是常有的事,给家属随便打发点钱就了了,上面也不处理,积累了很多民怨,但最后不是他们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