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我小时候非常贪吃,任何好吃的一旦到了我手,绝无可能再拿出来,但当我第一天在幼儿园见到周炎,竟破天荒将兜里的大白兔掏出来,全给了她。那些大白兔是我答应我妈上学换来的,我揣了一晚上,一颗没舍得吃,那年头,别说小孩,大人都对大白兔趋之若鹜,周炎却不为所动,不仅如此,她居然把大白兔塞回我衣兜,害我当场嚎啕大哭,直到周浩森好言相劝,周炎收下大白兔,我才止住声。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周浩森,他高高瘦瘦,衣服整洁,上衣口袋别着一支钢笔,戴眼镜,脸刮得干干净净,不像我爸,总是不修边幅满脸胡茬。周浩森说,这孩子性格怪,有点不知好歹。
我妈把我放一边,去摸周炎脸蛋,爱不释手,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妈说,这孩子不贪,有心气儿,我一会儿跟老师说说,让他俩坐同桌吧。周浩森说,怕周炎欺负小川。我妈说,怎么会,我看他俩处得很好。周浩森说,炎炎上学你们费心了,还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们。我妈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和志戎从小一起长大,现在炎炎和小川又是同学,多好。
就这样,我和周炎成了同桌,我经常分好吃的给她,平均四五次她勉强接受一回,我势必兴高采烈。周炎爱画蜡笔画,八条腿的马,浑身都是眼睛的王八,其他小朋友笑她画得滑稽难看,我却喜欢,偶尔她送画给我,我均照单全收,并郑重其事放进“保险箱”—一个图案是齐天大圣大闹天宫的铁皮饼干盒。
周浩森在红星厂工作,保卫科,下班不准时,接周炎放学总迟到。有天下午天阴沉得像晚上,一直下着大雨,厂里出了起盗窃案,他从派出所打电话到幼儿园,请我妈帮忙把周炎接去我家,但周炎坐在小桌前安安静静地画画,老师好说歹说,就不跟我妈走。炎炎,你为什么不跟阿姨回家呀?你爸爸叫阿姨来接你,他今天要晚点才能下班。我妈坐在她旁边,一如既往耐心,周炎停下手里蜡笔,看着我妈小声说,爸爸没叫你来接我,你没说暗号。
我妈连忙上办公室给派出所挂电话,周浩森猛拍脑袋,哎呀,忘了和你说,暗号是0607,炎炎生日。我妈看了眼旁边的挂历,说,不就是今天?
我妈对上暗号,周炎才收拾起小书包,跟我们走。我妈一手牵我,一手牵周炎,跟人打招呼都比往日开心,路上她去市场买半只鸡,又上糕点屋买了个漂亮的生日蛋糕。
晚上我爸照旧办案回不来,我妈炖了锅竹荪鸡,还把我最喜欢的鸡翅膀夹给周炎,夸她筷子拿得好,喝汤不洒,说我的嘴像个大漏勺,让我好好向周炎学习,我心服口服,没像以往那样撒泼顶嘴。放了碗筷,我问什么时候吃蛋糕,我妈说等一会儿饿了再吃。我说,已经饿了,结果把周炎逗笑起来。
吃完饭,我妈开始讲故事,周炎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望着门口,我则祈祷周浩森等我们吃完蛋糕再来,否则按我妈行事风格,很可能会把蛋糕整个给他们带走。除了花,我妈还喜欢看书,她有很多书,会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有丑小鸭、美人鱼,也有巴别塔、十字军东征,我还听过荆轲刺秦王、王徽之雪夜访戴,我妈讲故事有个特点,完全随机,就看她从书柜里拿出来一本什么书。
那天我妈讲了个童话,豌豆公主,我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差点忘了蛋糕这回事儿。
雨停了,时间越来越晚,终于我们点上蜡烛唱起生日歌,准备切蛋糕,周炎情绪却低落到了极点,直到听见周浩森在外面喊她名字那一刻,她从高高的椅子上一跃而下,冲到门口猛扑到周浩森怀里,紧紧抱着他脖子不撒手,转过身,早已满脸是泪。
周浩森头上缠着纱布,眼镜碎了一块,周炎说,爸爸,你怎么了?我妈问,老周,怎么受伤了?周浩森说,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今天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妈说,自己人还这么见外,干脆这样,以后你来我家接炎炎。周浩森说,怎么敢再麻烦你们。我妈说,麻烦什么,顺手的事,孩子晚饭刚吃完,你还没吃吧,快进屋,凑合吃点。周浩森说,得回去了,要不一会儿又下雨了,炎炎,和阿姨哥哥说再见。周炎跟我们挥手,眼泪还在淌。
我妈让他等等,回屋把蛋糕装上,硬塞给周浩森,说,事就这么定了。又摸着周炎脸蛋说,爸爸工作很辛苦,下班晚,以后都来这儿接你,咱们不让爸爸担心,好不好呀?
见周炎点了头,周浩森没再说什么,给我妈鞠了个躬。
那天以后都是如此了,每天我妈来接我俩放学,吃完晚饭,听我妈讲一会儿故事,周浩森来了,周炎再跟他一起回家。
周浩森要给生活费,我妈坚持不要,周浩森就不时给我们家拿来一些野果、野兔之类的山货。那时候红星厂效益已是一落千丈,工人工资发不全是常事,总拿瓷器抵。我们家餐具几乎全是红星的,红星瓷器做工精良,质地好,周浩森自己不舍得用,都送了过来。
我从没见过周炎的妈妈,后来才知道,她妈妈生她时难产没了,周浩森只好申请去看大门,把家搬去门卫室,边工作边照顾周炎,直到她上幼儿园。
1987年,我五岁,和周炎上大班。寒假的一天,周浩森把周炎带到我家,说要去趟南边,拜托我爸妈照顾周炎一段时间。周浩森去了大概一个月,过完年,有天深夜,悄悄来了我家,他遇到了麻烦,涉嫌倒卖国有资产被警方通缉。周浩森在我家阁楼藏了三天,三天后,他自首了。那案子还上了迷雾河台晚间新闻,法官当庭宣读判决结果,周浩森站在被告席,头发剃了,穿着看守所的黄马甲,背对我们,看不到脸,站得笔直。他判了六年,因表现良好,在监狱待了五年,周炎也在我家生活到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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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到小学,我和周炎都是同班同学,她从没问过爸爸在哪儿,不需要,周围人时刻提醒着她是劳改犯的女儿,老师们忽视她,四邻街坊对她指指点点,班上女孩团结一致孤立她,男孩们更是用尽心思挖苦她,嘲笑她。
周炎只有我一个朋友,我也只有她,我对和周炎以外的人做朋友没有半点兴趣,每个挖苦嘲笑周炎的第二天肯定可以在铅笔盒里发现一只千足虫或者癞蛤蟆,每当他们吓得鬼哭狼嚎,我就邀功似的看向周炎,她却不以为意,继续看书写字。
对别人的欺负,周炎总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越这样,我心里越不是滋味。有天放学回家,有人从楼上浇了周炎一盆水,我冲上楼,人早不见了。我看着浑身湿透的周炎,又生气又心疼,满腔怒火没处发,干脆往自己头上倒一盆水,周炎看我狼狈样,居然笑了,我也跟着笑起来。
最让周炎开心的是每天晚饭后的故事时间,尤其夏天,我们一人搬一根小板凳,坐在满是花香的院子里,听我妈讲故事。
周炎来我家后我妈讲历史故事最多,周炎爱听,直到现在我也无法想象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不喜欢童话,却对审判苏格拉底、烧死布鲁诺这种故事听得入迷,还问个不停。那天我妈讲到焚书坑儒,我听得满头雾水,周炎问,外国也这样吗?我妈想了想,说,嗯,就像纳粹,他们做了很多很多坏事。周炎又问,什么是纳粹?我妈说,就是坏人。你们长大以后要做好人,不要做坏人,知道了吗?我和周炎点点头。
周浩森入狱的五年里,我家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1989年初,我爸带一名新警着便服乘中巴从迷雾河前往永义办案,途经粉笔岩,车内三名匪徒掏出利刃实施抢劫,我爸二人因办案需要各随身带了一把满弹的五四式手枪,两人举枪示警,匪徒却提刀朝他们冲来,我爸坐最后排,新警位置更靠近匪徒,开枪时人卡了壳,眼看匪徒刀已举起,我爸果断开枪,最终击毙两人,击伤捕获一人,不幸误伤一名同车群众,伤势严重,送到医院抢救很久才救回来。
那以后我爸脾气变得更暴躁了,好不容易回趟家也是阴着一张脸,我只要稍有差错免不了挨一顿打。我爸打我不分场合,我又很没骨气,哭很大声,在邻居面前早已尊严全无,在家他出手更重,我妈和周炎帮我求情,他就把我关到里屋收拾,我每天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好在他从没打骂过周炎。
那年我妈生了病,总咳嗽,很少再给我和周炎讲故事,家里失去了以往的快乐,院里花草也日渐枯萎。
1990年,冬天,我妈走了,我们生活彻底变了样。那两年刑案高发,我爸工作更忙了,多数时候只有我和周炎在家,要吃饭只能自己做,一开始不是半生不熟就是缺盐少醋,炉子灭了得自己劈柴生火,没摸着窍门,弄得屋里浓烟滚滚,消防队都来了一趟。后来我们就可以搞定一切了,洗衣,做饭,换灯泡,甚至学会了捏煤球,捏完煤球两人成了大花脸,看着对方哈哈笑。那两年虽然辛苦,却是我们最自由的一段时光。
1992年春,我父亲把一个审讯时挑衅他的强奸杀人案嫌犯打得不像样,因此被记大过,调离刑侦,不再经常出差,我们也结束了自由自在的生活。
同年我和周炎升入四年级,学校拆分,从迷雾河一小转到二小,换了不同老师和一半新同学。新同学有个叫欧小强,他爸也是警察,欧小强仗着比一般孩子壮,在班上耀武扬威,经常带头找周炎麻烦。开学没多久,那天轮到我和周炎、欧小强还有欧小强同桌四个人值日,我按规矩把教室分成四块,每人负责一块,欧小强让周炎把他俩的卫生做了,周炎没搭理,只打扫自己那块,欧小强就管周炎叫小劳改,还用粉笔在黑板上歪歪扭扭写下“周炎小劳改”几个字,说她必须接受劳动改造,我让他擦了,他说,吴川你还想英雄救美?少装好人了,周炎她爸不是你爸抓进去的?你俩在一起就是猫和耗子。我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出了教室。
欧小强站在讲台上,双手挥舞,骂骂咧咧,周炎充耳不闻,这么多年,她很清楚,一旦理会,对方只会变本加厉。我回来时,欧小强还小劳改小劳改叫个不停,直到我一砖头拍他头上。
欧小强住了两天院,班主任把我爸叫去学校,我爸回到家不由分说给了我一巴掌,力道之大,我一个踉跄,顿时眼冒金星。周炎告诉他原委,说,叔叔,这次你不该打小川。他听了也没和谁道歉,换了身衣服,和周炎说要出趟差,没影了。我委屈地在被窝哭一晚上,第二天起来眼睛通红,肿得像只鼓眼青蛙,更让人气不打一处来的是脸上巴掌印居然还没消。
周炎煮了面叫我,看到我在把吃的穿的死命往书包里塞,问我要干嘛,我说,离家出走。周炎说,啊?
周炎说,真要走吗?我又很想哭,强忍住,咬牙说,这家没法待了,你别拦我,今天谁也拦不住。周炎说,那你等等我。
我吃完面条,周炎说,我收拾好了,我说,你想好了吗?这事跟你没关系,吴志戎打的是我,不是你。周炎说,有关系,你因为我被打,我们是一起的。我听了很感动,说,我们是一支队伍。她说,嗯。
周炎收拾完厨房,我留下一张纸条在桌上,上面写着,“我们走了,不回来了。”出门前我把吴志戎当兵时的军帽找出来,给周炎戴上,说,既然是队伍,每人必须有顶帽子。周炎说,那你怎么办?我本来盘算自己戴那顶更威风的警帽,无奈警帽太大,帽檐又硬,根本戴不上,干脆从厨房拿了那口煮奶的双耳锅扣在头上当钢盔,别说,大小正合适。
离开家,我们穿过县城,走到迷雾河大桥。迷雾河雾气重重,晨雾挺冷,随风扑在脸上,清醒不少,我问周炎,我们去哪儿?周炎说,是你要离家出走啊。
赤红的河里一艘运煤驳船逆流而上朝我们驶来,前几天下了场大雨,河水涨了许多,水流湍急,驳船过一处狭窄河道时格外吃力,烟囱冒着滚滚浓烟,轰鸣声震耳欲聋,我们不约而同盯着那艘驳船,一起用意念为它加油助力。
那艘驳船最终还是通过了狭窄处,越开越远,消失在视线里,周炎扭头看我,说,要不我们跟着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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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跨过大桥,和那艘驳船一起,沿着公路往迷雾河上游走去。路不宽,铺着一层碎石子,车开过,扬起一阵尘土。
过了县界,周围一下荒凉许多,路边只有些稀稀落落的土坯房,中午我们经过一个全是吊脚楼的村子,坐在村口一座很有年代的石桥上吃了面包,继续赶路,下午在森林里采了些野果当晚餐,有的我认识,像红籽、刺梨、八月瓜、猕猴桃。我说,这个小草莓最好吃。周炎说,这叫牛奶泡,不叫小草莓。我说,我以前吃过,你爸给的,用芭蕉叶包着。周炎说,以前我爸经常带我一起往山里去,给我摘野果吃,街上水果贵,我爸很少买,如果我生病,会给我买一个橘子罐头,我最喜欢橘子罐头,吃完病就好了。我说,我生病吴志戎屁都不给我买。想到那巴掌,我恨得咬牙切齿,几乎又要哭。
傍晚我们错过了一个村子,太阳正在落山,必须尽快找个住处,周炎说,我们不能睡在马路边,容易被发现。于是我们穿过树林下到河边,找了一块小小的草地准备过夜。
我们放下书包,坐在石头上休息,那是我们第一次在野外过夜,难免有些担忧,我说,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周炎从书包里掏出一把折叠水果刀,打开,说,我带了这个。我说,好。周炎收起刀,我说,天黑了我们是不是得点堆火,万一有狼和蛇好把它们吓跑。周炎说,那现在要去捡柴,不然一会儿看不见。
捡柴时我突然想起什么,说,你带火柴了吗?周炎说,嗯,带了。我松了一口气。
我们过夜的地方正好在迷雾河拐角处,视野开阔,天边晚霞跟河水一样红,中间隔着连绵高耸的群山,像是有两条河,一条在地上,一条在天空。
我说,快看,河水是红的。周炎说,你才知道吗?我点点头。周炎说,那你知不知道这条河到了冬天会变成绿色?我说,真的吗,还会变成绿色?周炎说,到时候你看一下。我说,好。
天黑尽后,我们点起柴火,拿出两件衣服,垫一件,盖一件,书包当枕头,肩并肩躺在一起。睡了一会,我说有蚊子,周炎从书包里拿出一瓶花露水,还拿出一支电筒,我们用电筒照了好一会儿星星。
我早已对周炎心悦诚服,也对她的书包充满期待,我说,你还带什么了?周炎说,没了,就这些。
我半天没睡着,柴火灭了,星星却变得更亮,一闪一闪,仿佛触手可及。我叫周炎,周炎转头问我,怎么了?我说,有点睡不着,想说会儿话。周炎说,好啊,想说什么?我说,要不你讲个故事吧,听完我可能就困了。周炎看着我,说,想听什么?我说,最好是童话,美人鱼之类的。周炎说,神话行不行?我问,吓人不?周炎说,有一点。我想了想说,好。于是周炎给我讲了山妖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迷雾河深山里住着一个心地善良的山妖,山妖苦修千年,化得人形,但不管再如何修炼,血依然是绿色。山妖非常善良,总被村民欺负,由于害怕暴露绿血的秘密,只能忍辱负重地活着,人们的恶意却变本加厉,有一天他忍无可忍,还手教训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