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很不好受,她却让我别难过,她告诉我她突然不喜欢扣子了,她把这些对她来说毫无用处的东西卖了个好价钱。“真没想到能卖这么多。”她甚至有些高兴地对我说,可我还是难过,他妈的,我跟那些扣子已经有了感情。
汇款那天丁娜告诉丁洁“和他谈谈,听听他怎么说”,丁娜说她有种女人的直觉,那个骗子是爱丁洁的。
“我发誓,我们的钱我要一分不少拿回来。”丁娜说那是丁洁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她手机再也打不通了。
“你说她会不会坐牢?”“她怎么把钱拿回来?”“现在怎么办?”丁娜问个不停,她让我请假去沈阳看看。
“我脱不开身。”限定日期过去了,我仍然没修好那台挖机。
“丁洁会不会已经被抓了?”“他们是真爱。”“我们也有责任,没把好关。”“你有没有懂法律的朋友?”那段日子丁娜反复跟我念叨这几句话。
我是有几个懂点法律的朋友,但他们犯的罪都不是丁洁那样的。
后来的事证明我们担忧很多余,骗子当然不会去报警,那样他的罪行也会暴露。但现在更大的麻烦来了,他们合作起来,开始了一种新关系。
“还想喝。”丁娜举着空杯子说。
我爽快地叫了些酒,挨个起开。
“从现在开始,”我把杯子倒满,看着丁娜,“我们是这个世界最后两个人。”这话通常是我在床上对她说的,为了让她放开点。
“全世界只剩我们两个了?”她看着我。
我点点头,我已经进入了角色。
我们接二连三干杯,丁娜脸颊慢慢泛红起来。
“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小时候常做一个梦?”她说。
“没。”我说。
她说从小学四五年级开始,她常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关在一个水牢里。
那是个露天水牢,四壁很高,和玻璃一样光滑,人爬不上去,就算爬上去了,水牢在个岛上,她也无处可逃。她说其实她根本没想逃,待在里面感觉很好,很安全,有个男人总给她送吃的,用绳子把东西放下来就离开,她看不清那人长什么样,现在回想起来有点像我。
“我可不会把你关起来。”我说。
“要是我愿意呢。”
她还说了些丁洁小时候的事。
丁洁从小不服管,跟谁都对着干,十六岁那年离家出走,去了济南。
“丁洁觉得我和爸妈是一伙儿的,”丁娜说,“所以我俩关系一直不好。”
丁洁后来在济南一所大学食堂当临工,和一个学生好上了,没多久她怀了孕,学生抛弃了她,有天她给丁娜打了个电话。
丁娜那时候在广州,刚升到火锅店领班,但她还是立马去了济南,她就是这么来济南遇到我的。
那段时间丁娜一直陪着她,看着那个血疙瘩从身体里拿出来,丁娜一下就哭了,“以后都是上坡路了”,丁洁对她说。
吃完饭,我们去了海滩。一路哼着歌,太阳很大,把我们烤得滚烫,我们在一处游人稀少的浅水里游泳、打水仗。
我们在水里接吻,抚摸对方,我想和她在海里来一次,她说不行,“沙子会进去的”。
我躺在沙滩上,海水让我身体发胀,我第一次喝酒是十岁,在稻田草垛里睡了一天一夜。我父亲是个酒鬼,平时人不坏,那天又被他打一顿,我似乎找到了罪魁祸首,作为报复第二天偷走了柜子里的两瓶酒。
当我喝掉半瓶,奇迹发生了,我无忧无虑,不再疼痛。
丁娜枕在我腿上,手伸向空中划着云彩。
我想起我父亲,一年到头都在地里,他从不表达情感,也许没有情感,临死都没留下一句话,他死在一个炎热的夏天。邻居说,他在给小麦除草,忽然,停下动作,用锄头艰难撑着摇晃的身体,一头栽在地里。
父亲入土那天,我下定决心,就算栽倒我也不要栽倒在地里,初中一毕业,我离开了迷雾河。
去年有一天,一个工友找我,问我对公司仓库那些配件有没有兴趣。他得手过几次,说我人不错,想帮我一把。我过一天才拒绝他,向他发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后来警察问我,我什么都没说。
还有一次,我刚来济南没多久,和一个儿时朋友在街头偶遇。他在济南一个工地当焊工,我请他吃了晚饭,他非要请我去洗脚,他向我保证是正规洗脚,我们进了街边一个洗脚屋,几个打扮妖艳的女人正跷着二郎腿闲聊。
“能洗脚吗?”他硬着头皮问。
“不能。”一个衣着暴露的胖女人说,“可以洗点别的。”说完她们笑起来。
我们在海滩一直待到傍晚,她捡了很多贝壳,我送了她一颗紫色的,她高兴得在我脸上亲了好几口。回去时我们逛了那条热闹的石板街,一人买了顶遮阳草帽,丁娜说口渴,我又买了两瓶冰镇汽水儿。我们戴着遮阳帽,拿着汽水儿走在路上,看上去和其他游客没什么两样。
回到旅馆,我们做了爱,那是几个月里最好的一次。
晚上,丁娜睡熟后,别墅音乐又响了起来,我悄悄起了床。
我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天空没有月亮和星星,一片漆黑,露台上什么也看不见,即便如此,你知道有些东西没有消失,天一亮它会重新出现。我走出旅馆,几盏路灯照亮了周围,四下无人,能听见山下海浪轻拂大地的声音。
铁门锁着,那辆“鱼叉”还在,我点了一支烟,从门缝往里看,别墅露台上,一群时髦的年轻人在聊天喝酒,抽“卷烟”,跟着音乐手舞足蹈,他们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那两个亲嘴的外国女孩也在人群中间。
我在想我二十岁在干什么,在一家大修厂当学徒,每天干十二个小时,丁娜在广州,做那份“烫手”的工作,丁洁和大学生谈恋爱,至于“马凯”,我不知道他二十岁在干什么,应该还没当上骗子。
我还能想起第一次见丁洁,那时她正托人把她弄到日本,去一家电子厂做研修生。丁洁一头好看的短发,穿着牛仔裤和一件白色T恤,她比丁娜小四岁,比丁娜漂亮一点。
“你就是老陈?”她从头到脚打量,朝我手一摊,“证件,我要好好审查审查你。”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那动作没保持一秒钟就笑起来。
丁娜去厨房做饭,我和她在客厅聊了会儿,她让我对丁娜好点,不然会宰了我,还说等我们老了,没有孩子的话她来养我们。
她托我照顾她的乌龟“波派”,说等她从日本回来“必有重谢”。“波派”缺了条腿,是她半年前从垃圾堆捡的。“波派”住在一个漂亮鱼缸里,爬动时把小石子扒得哗啦响。
“你放心,老陈,”她看着我,脸上带着一抹笑,“我肯定会成功的。”那抹笑让我印象深刻,我认识的人都没有那种笑。
有人在屋里叫他们,露台上的年轻人哄闹着拥进去,眨眼工夫这些小杂种走得一个不剩。灯灭了,音乐声震耳欲聋,突然一阵闪光,响起欢呼和尖叫。我忙绕到别墅后面,一堵满是铁蒺藜的围墙挡在那儿,我踮起脚尖往里看,他们在二楼房间,窗帘拉着,里面在闪光,又是一阵欢呼尖叫。
我换个位置,爬上墙边一棵合欢树,沿着树杈走了过去,我小心翼翼,最后一脚还是滑了。
声音变小了,有点痛。
缓一缓应该能起来,两三个小时,或许更短,我已经感觉它在一点点恢复了,不管怎么说,比躺在别的地方要舒服一些。
但旁边有盏灯,如果他们再开,很可能会看到我,这是现在最担心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开始祈祷,我不希望开灯,也不希望派对结束。
我希望丁娜明天醒来,不用等得太久。
第6章 迷雾河往事
离完婚,我把房子留给前妻,搬到深圳从头开始。收拾家时,无意中在一个杂物箱子里,找到了那条遗失多年的子弹项链。项链早已失去光泽,但拿在手里,依然很沉。
我曾以一个半山腰的仓库为家。
那时我生活在迷雾河,镇子位于贵州北部,毗邻四川重庆,方圆百里全是杳无人烟的原始森林。
镇子因迷雾河从中穿过得名,迷雾河属长江支流,只可行小型机帆船。那或许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神秘的河,两岸山势险峻,耸入云霄,看不见究竟有多高,群山四季常青,河水却会随着季节更迭改变颜色,夏天红褐色,到了冬天变得碧绿,但不管冬天还是夏天,河面上始终弥漫着层层雾气,即使站在高处,也难以看清河道和小镇全貌。
镇上没有一块像样的平地,街道狭窄,房子像石头上的青苔,贴在山脚河边,层层叠叠,相互挤压、遮挡,好几次我都迷了路。
90年代煤矿大热,小镇曾繁荣一时,淘金者从四面八方汇集于此,街上你可以听到各地方言,迷雾河也成了个鱼龙混杂之地。
镇上赌博盛行,几家地下赌场终日人满为患,红灯区通宵营业,不少人在深山里种植罂粟,几乎每个黑煤窑里都能找到一两个通缉犯。
小镇往东出城,有一座废弃砖厂,旁边有条上坡土路,两边全是玉米地,路尽头有个小院子,院里那幢二层瓦房就是我家。
房子是以前生产队的粮食仓库,门前有一块杂草丛生的坝子,我总是能毫不费力捉到螳螂、金龟子、土狗儿这些小东西。房子后面是片阔叶林,天晴的日子里,在阁楼掀起窗帘往外看,蓝瓦瓦的天空,云白得发亮,还有灰松鼠晒太阳,抱着大尾巴蹲在枝头一动不动。可惜那样的日子不多,这里一年大半日子在下雨,尤其春秋两季,每天晚上袜子脱下来都湿答答的。
我爸以前在重庆一个叫璧山的地方当兵,也是在那儿认识的我妈,他退伍后在璧山一家国营机械厂做车间工人,那些年国营单位普遍经营不善,我八岁那年他下了岗,接着机械厂被贱卖。那段时间,工人们每天不是打着横幅上街游行,就是在县政府门口静坐示威,后来事情仍然不了了之。
我爸没参与过那些事,和他性格有关,他喜欢独来独往,从不与人发生冲突,即使刚下岗那几天,我也没听他咒骂过谁。我妈当时在县百货大楼当营业员,她不擅与人攀谈,还常把账算错,对不上就得自己往里贴钱。
那一阵我爸妈每天晚上商量我们一家的出路,他俩提了很多方案,又都被否决,不是没门路,就是缺本钱,有一天我妈突然想到她老家荒着的地,问我爸什么动物适合养殖。
“兔子。”我爸沉默良久后回答。他说小时候他们村家家户户养兔子,他是和兔子一起长大的。
我们去了达州,外婆家,爸妈用全部积蓄建了个养殖场,小小的,养兔子。但兔子养得并不顺利,即使长得不错,也没赚到什么钱,他们不懂销售,只懂养殖。
后来养殖也搞砸了,那些兔子不停拉稀,一只接一只地死掉,只留下几间满是石灰的兔舍。
不久我妈和外婆闹翻了,只能离开。这不怪我外婆,她不希望我们一家耗在农村,没有半点希望,我妈委屈极了,和外婆大吵一架。
一九九三年,我十一岁,我爸开着那辆两万块买来拉兔子的二手长安,带着一家三口,还有养殖场幸存的一只兔子,离开达州,沿着国道,一天一夜,来到迷雾河。
那是我人生最长的一次旅途,那只兔子死在了途中,停车休息时我在路边挖了个坑,往里面放了些它最爱吃的蒲公英,把它埋了。
在迷雾河,我见到了余力。
余力比我爸小五岁,一九九三年,他三十,体型比我爸更瘦更高,我爸永远穿着呆板的工服,他多数时候穿军靴牛仔裤,黑色T恤和风衣,脖子上戴一条子弹项链,他看着比实际年轻许多,在我面前更像个哥哥而不是叔叔。
余力和我爸一样当过兵,空军,曾经在迷雾河附近一个直升机场服役。他本想当飞行员,特意等了一年只为应征空军,最终做了地勤。我爸和他从小关系不好,甚至一度水火不容,这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叔叔。粮食仓库是余力帮我们找的,不要房租,即便如此,我们一家和他仍少有往来。
安顿下来没多久,我爸在当地最大的永红煤矿,找了个修机器的活儿。那工作赚得不多却很辛苦,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没有休息日,我爸刚去矿上不到一个月,出了起透水事故,死了三个工友。我以为我爸会换工作,但他在家歇了几天,又去了矿上,只是在那之后,每天晚上都要喝上几杯包谷烧,喝酒时,他总是端起杯子,凝视片刻,仰脖一口吞下,随即露出痛苦表情。我妈在家帮别人做一些裁缝活,她买了一台二手毛衣机,我常常在夜里醒来,听见毛衣机的刷刷声。
比起爸妈,我更喜欢和余力待在一起。有一次他带我去打游戏,我们独占了那台最抢手的“黄帽儿”,余力端来一大盒游戏币,我和他坐那儿打一下午,终于通关了游戏,惹得围观的小孩阵阵惊叹,走时余力把剩的币分了,让老板算账,老板连连摆手,说不收钱,余力还是给了他一张老人头。后来我单独去那游戏厅,再没混混招惹我。
余力让我不要碰游戏厅里的苹果机,我照他说的做了,他的话总是有种信服力。
来迷雾河第二年,冬天,下了好几场雪,格外冷。
开学前一天,吃过中饭,我守着北京炉看《奥秘》,突然院里传来汽车声。不是我爸的长安,那辆长安爬坡像个哮喘老头咳嗽。我连忙出门去看,是余力,开着他那辆银灰色桑塔纳。他开那车带我兜过风,还让我开了一小段,他在旁边指挥。
他从车上下来,穿着一件空军翻领皮夹克,戴一副墨镜,那条子弹项链还在胸前,看起来很精神。我已经几个月没见他了,我本以为他会和我们一起过春节。
我和我妈从房间里出来,余力和她打招呼。
“我哥呢?”他点了一根烟。
“在矿上。”我妈说,“你这阵去哪了?”
“南边。”他说着回头,我这才看到副驾驶上还坐着个人。
“有个朋友在车上,她有点怕冷。”余力说。
“我带余杰跟我们去打猎。”他抽了口烟,“上回答应过他。”
“他还有作业要做。”我妈说,“明天开学了。”
“我全做完了。”我大声说。
余力看着我妈。
“那你问他吧,看他想不想去。”我妈说完看我一眼。
“想去吗?”余力摘下墨镜拿在手里。
我立刻答应。
余力笑了笑,“去换件厚外套。”
我换好外套急匆匆往外窜,我妈一把拉住我。
“干嘛?”我急了。
她用警告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在我胳膊上掐了一把,我痛得惨叫一声,冲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