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只有十五岁,淋巴癌,他说他不怕死,他是基督徒,死了会上天堂,我才看到他胸前挂了个十字架。他后来说,‘我可以吻你一下吗?’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长这么大,我还没有亲过女孩子。’他低着头,不敢看我,我答应了。我让他过来,闭上眼睛,亲了他一下。
“走之前我抱了抱他,离开时他叫住我,说这个世界有天使存在,会伪装成一些美好的事物到你身边,他说我就是上帝为他派来的天使。”
“你讲这个是想让我嫉妒对不对?”我说。
“料理完我爸后事大概一个月,有一天碰巧路过医院,就去肿瘤科找他,”夏影继续说,“我不知道名字,只能跟护士描述样子,护士说,如果没弄错的话,男孩上周已经去世了。”
“我现在只想一件事。”
她把头扭到一边,不再理我。
“天使?”我心想,“屁使。”
23
进葫芦岛界,天渐渐暗下来,我们在一个镇子吃了晚饭,继续上路,经过几座村庄,更多的是漆黑的旷野。
路过一个油田,成片的磕头机不知疲倦地摆动着,到了一个热闹的小镇,国道两旁不少饭店旅馆,门口停满了各地牌照的货车。
万丈豪情大酒店在国道边立了块巨型霓虹招牌,远远就能看见,那是所有招牌里最大最亮的一块,酒店院里有一高一矮两栋楼,高的住宿,矮的是餐厅和夜总会。
夏影要了个家庭套房,服务员把我们带到房间,比预想的豪华。我打开电视看NBA比赛录像,夏影给孩子喂奶。
喂完奶夏影进了小卧室,比赛结束也没出来,我过去一看,她正躺在床上看着熟睡的婴儿。
“有个事儿想跟你聊聊。”我说。
“说吧。”她看我一眼。
“你先过来。”
“我们不能再上床了。”她走过来,“问题就出在这上面,我们应该发展一种新关系,Nofucking-relationship。”
“下午那些话是我不对,我道歉。”我说,“我……”
“我已经正式决定养这个孩子了。”她看着我,“可能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你可以自己去找点乐。”她说,“随便什么都行。”
我看着她。
“随便什么。”她重复一遍,关了门。
24
我去了那栋矮楼。一进门,五音不全的歌声从楼上传来。
门口沙发,几个女人坐那看电视,她们看了我几眼,有个穿黑色裙子的女人,年龄看起来比另外几个稍大一些,她一直看着我。
我找了个包间,点了酒菜,服务员问我要不要找个陪酒小姐。
“有没有酒量好的?”我问。
“我们这儿没差的。”服务员说。
我付了钱,服务员问我想要哪个。
酒先上来,我自斟自饮,第二杯时穿黑裙子的女人进来了。
我跟她连干几杯,她喝酒很爽快。
“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我说。
“怎么可能?”她笑了笑,帮我倒酒。
“你是不是在广州待过?”
“我没去过广州。”她说。
“那可能认错了。”我说。
“我们确实只见过这一次,”她拨了拨头发,“以后很可能再不会遇到,这就是我理解的缘分,地球上总有几十亿人,你一辈子见不上一次。”
“为了缘分。”我倒满酒。
“你们要去哪儿?”她放下酒杯,“等等,让我先猜猜,不是来这附近办事的,你们要去南方。”
“你肯定阅人无数了。”我说。
“这就是我喜欢这儿的原因,”她说,“能见很多人,并且只见一次。”
“我只要两分钟就能知道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你觉得我是哪样的?”我说。
“你想让我猜?”
我看着她。
“老板,生意人。”她说,“都不是。”
“那车也不是你的。”她看着我,脸上带着笑,朋友间那种笑。
我没说话。
“我有点醉了。”她说,“可以离你近点吗?”
她朝我挪了挪,紧挨着我,把手放我腿上。
“不管你做什么,都跟我没关系,对吧?”她说,“我们是只见一次的朋友。”
我和她碰了一下杯。
“你有没有待在监狱的朋友?”她收回手。
“有一个。”我想起了博士,我不确定他最后是否收到了那笔钱。
“我认识不少人都在监狱,出来又进去,进去又出来。有几个从小就认识,他们为监狱生的。”
“我朋友不是那样的人。”我说。
“想不想听个故事?”她掏出一盒女士烟,抽出一支,“就发生在上周。”
我给她点上火。
“那天晚上,我招呼了个客人,”她抽烟动作很优雅,“一个人来,说是做珠宝生意,我们喝了很多酒,聊得很开心,他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跟他去南方,我答应了。你知道,这种话说说而已,第二天谁也不会记得。没想到他从兜里掏出一枚钻戒,戴在我手上,就是这个。”她伸出左手,给我看无名指上那枚戒指。
“一开始我也不信是真的,戴着玩,好看就行。”她接着说,“酒快喝完了,一群便衣冲进来,把他按在地上。说他在天津一带抢了几家珠宝店,还杀了两个人,警察从他车里搜到一把枪,上了膛。”
“别有什么侥幸心理。”她说,“这话你可能不爱听。”
“我不是付了钱就非要听好话。”我说。
“再喜欢酒的人在这儿也喝够了,但今天想和你多喝两杯,”她举着酒杯说,“你有没有想过离开一个地方,摆脱一切人和事,去个新地方,那儿没人认识你,也没人知道你以前,你可以重新开始,重新活一回。”
我看着她。
“你在广州做什么?”
“开塔吊。”
“那活儿干起来怎么样?”
我跟她讲了马猴的事。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说。
“这话应该加上时间限制,”我说,“不能让人他妈的无限期抱有幻想。”
“你过来一点。”女人说,她在我脸上结实吻了一下,“我才应该给你钱。”
“如果我是他,”我说,“就把枪带在身上,警察来了劫持你逃走。”
“我会配合你。”她说,“我的业务包括这个。”
我笑了笑,看着别处。
“在想什么?”她问我。
“成功的人,都是不受限制的。”我说,“你见过勤劳致富的人吗?”
她没说话,自己喝了一杯。喝完那瓶酒,我回了房间。
25
凌晨一点,我没有丝毫困意,夏影和婴儿都熟睡着。
我坐在床边,看着夏影,她可能正在做一个甜蜜的梦,可能她觉得世界已经出现了变化。这种想法我也有过,它曾使我深陷于一种情绪中,那种情绪后来再没出现,并且可能永远不会出现了。
往回开几公里,到了个小镇。我把车停在一个汽修店门口,下了车,往镇上走。
路上空无一人,月亮在云中隐现,远处有狗叫声传来。
路边有户人家亮着灯,我走过去,把婴儿篮小心放在门口,敲了几下门。
“谁啊?”有人问。
我躲到一栋房子后面,门开了,我收回身子,点了支烟,听见那边有人说话。
抽完那支烟,四周重新安静下来,再看过去,婴儿篮不在了,门像开始那样关着。


第5章 派对
醒来丁娜不见了。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中午十一点,泳衣还挂在窗边,应该没去海边。
一连两天我都没睡好。
旅馆在一个望海的山坡上,后面更高的地方有幢私人别墅,一到晚上就响起音乐,派对彻夜不休。别墅门口停满了跑车,来去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那些声音让我心神不宁。
丁娜睡得很好,她不管外面多吵,都能很快睡着,我不是,稍有动静就睡不着,即便累了一天。
我洗了把脸,下楼管前台要了瓶当地啤酒,前台记完账,告诉我瓶起子找不着了。
我去了观景露台,用牙咬开瓶盖,边喝边等丁娜回来。
天气很好,海面平静,海鸟飞在天边,远处的山一片翠绿,合欢树随处可见,身边就有几棵,姹紫嫣红。只是我现在没心情看风景,我在担心丁娜。
丁娜本来打算住在山脚,我说要住就住最好的,至少应该体验一次,于是找到了这儿。旅馆以前是船员宿舍,位置不比周围的星级酒店差,房间除了卫生间,其他设施一应俱全,价格是要比山脚小旅馆贵一些,但没贵得离谱。
那栋别墅在我身后,现在安安静静,铁门紧闭,只有一辆红色“鱼叉”停在门口。
正午时分,一楼几个聋哑人准备去钓鱼,他们用手不停比划。昨天他们钓到了一条畸形大鲈鱼,那条鱼脊骨是弯的,没人敢吃,他们把它喂了旅馆的猫。
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孩游泳回来了,穿着比基尼,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边走边用不知哪国语言聊着什么,其中两个和我打招呼,我只得和她们点点头,就是昨天半夜我起床方便,撞见在公共洗漱间里亲嘴那两个。
丁娜可能物色新住处去了。“我感觉不太对。”昨天她跟我说,“住这儿的人好像都有点不正常。”“包括我们吗?”我开了个玩笑,她没笑。
丁娜在济南一家商场做服装导购,她不喜欢那份工作。她换过别的工作,手机销售和办公室文员,那是我们结婚后的事,那些工作她干得不太好,最后只能重新干起服装导购。她想过不工作,可我一个人收入解决不了房租和生活开销。
大前天夜里,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丁洁说他们被警方通缉了,要跑路,让我们尽快给她汇一笔钱,还说所有的钱以后都会连本带利还给我们。那不是个小数目,丁娜劝她自首,丁洁不肯,她让丁娜想想办法,无论如何帮她最后一次。
挂掉电话,丁娜情绪非常低落,“我只有她一个妹妹,”她说话带着颤音,“我不想她坐牢。”她看着我,眼睛通红,“可我们不能包庇她,那样我们也要跟着坐牢,对不对?”“我们没那么多钱,”我说,“我们帮不了她。”
“警察给我打电话怎么办?他们问我丁洁在哪儿,我说不知道他们肯定不信,他们会去商场把我拷走,他们会以为我是杀人犯。”她抬起泪眼看着我,“我该怎么办?”
“别让他们找到你。”我说。
丁娜沉默了很久,说,“我们找个地方,把手机关了,消失几天,怎么样?”
啤酒快见底,丁娜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我说。
“附近逛了逛。”她说,“你吃中饭了吗?”
我们去了旅馆老板介绍那家小饭馆,我要了瓶啤酒。这两天都是在这儿吃的,他家价格公道,我们怕去别处会挨宰。
“刚才我买了一张手机卡,去市区买的,那种不记名手机卡。”等服务员走开后丁娜小声说。
“我们可以给丁洁打个电话。”她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包装还没撕的手机卡,“我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别打。”我说,“如果你不能给她钱,就别打。”
“我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她能理解我的。”她说。
“现在只有我能理解你。”我伸出手,“卡给我。”
“我要打。”她把卡拽在手里。
“我有这个责任。”她朝我喊。
“你一打,警察马上定位,现在打晚上就能找来这儿你信不信?”我说。我本来不想吓唬她,只是想让她轻松一点,这样我才能跟着轻松一点。
她没说话。
“你信我吗?丁娜。”我说,“信我的话,把卡给我。”
我从她手里拿过那张卡,把它装进钱包,我看到她就要哭出来。
“开心点。”我摸了摸她脸,“我们现在要把这件事给忘了。”说完我喝了一大口酒,我马上要忘了。
“我也要喝。”丁娜擦了擦眼睛。我给她倒了半杯。
“不够。”她说。
去年这时候我们在沈阳。丁洁在沈阳一直做一些和她姐姐差不多的工作,但她新交往的男朋友,是个老板。
那人叫马凯,个挺高,眉清目秀,老家浙江嘉兴农村,现在在沈阳做建材生意,丁洁把他当作上天的礼物。有一天她给丁娜打电话,说想请我们去沈阳玩一趟,顺便见见她男朋友。
丁洁和马凯热情招待了我们,每天马凯开着他的保时捷带我们到处吃喝,见他各行各业朋友,晚上我们就住他豪华公寓。
但那几天我状态很不好,有种上不来气的感觉,特别当我知道马凯比我小一岁的时候,那种感觉甚至回来还在。
“年纪轻轻,白手起家,既没背景也没关系。”丁娜在我面前毫不掩饰对马凯的欣赏,“怎么做到的?”
回来后,丁娜一直和我商量搬去沈阳,我劝她打消这个念头,隔着保时捷车窗看到的城市绝不是它真实的样子,但她说已经在计划了。
她的计划直到丁洁那一刀才暂停。当时我在荒郊野岭修一台大挖,忙活了两天还没找到故障原因,业主很不好说话,给我们下了最后通牒,限定三天内修好机器,不然耽误工期造成的损失要我们赔。
“丁洁把她男朋友捅了。”丁娜说,我让她大点声,这边机器轰鸣,我躺在挖机底盘下满头是汗。
马凯是个骗子,保时捷和豪华公寓是租的,建材生意是不存在的,连马凯这个名字也是假的。丁洁所有钱被他骗走了,里面有一部分是丁娜和我的,那是我们几乎全部积蓄外加我姐的一笔钱,我姐和我母亲一起在老家镇上,她离了婚,自己带着孩子,我无法想象她知道这事的反应。
我一时没回过神,不敢相信这种事能让我们摊上,不过那种上不来气的感觉就此消失了。
“那混蛋还在抢救,丁洁一直哭,”丁娜说,“她要借笔钱,你手里还有多少?”
我把电话挂了,我连下周要交的房租都没搞定,但两天后丁娜还是汇过去了那个数。
她卖掉了扣子。
丁娜喜欢扣子。
在她小学时候,就想方设法把她看到的漂亮扣子弄到手,我们认识那会儿她已经有了相当数量的扣子。
丁娜的扣子让我大开眼界,她在床上铺了块红色绒布,从衣柜深处拿出一个精致的铁盒,打开铁盒,慢慢把扣子倒在绒布上,轻轻摊开那些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扣子,“这里每颗扣子都有故事”。她看着我,那天她让我亲了她。
结婚后她仍然收集扣子,更注重质量了,只要没有的种类。她有个姐妹在高级时装店工作,总是能给她搞到一些特别的扣子,那些扣子往往搭配在几千上万块的衣服上,它们让丁娜的收藏上了个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