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力帮我打开后座门,车里暖烘烘的,放着黄家驹的歌,女人转过身,看着我,“你是余杰?”
她说她叫方妮,看起来二十出头,化了妆,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那是来自都市的味道,新潮、自信,她是那种小地方很少能见到的人。
车出了城,进入大山深处,公路变得狭窄,一边山壁,另一边是河,整个林区白色一片,河水无声流动着,比夏天从容,水面上的雾像一层薄纱。我说河水看起来很冷,方妮问我敢不敢和她一起下河冬泳,我死命摇头。
一路上方妮都在和我聊天,我不是那种自来熟的人,但很快就跟她无话不谈了。她问我年龄,我也问了她的,她说想听故事,我讲了诺亚方舟,那是刚刚在《奥秘》上看到的,书上说考古队在秘鲁发现了诺亚方舟的遗迹。她听我讲故事会转过身来,下巴搁在手背上,看起来很可爱。
她说我故事讲得好,一定很受女孩子欢迎,问我和班上哪个女孩关系最好,我说我同桌,《奥秘》就是她借我的。方妮问我在班上有没有喜欢的女孩,我跟她撒了个谎,说没有。方妮又问我学习怎么样,我说还可以。她认真地看着我,“书也别看太多,会变书呆子。”我想起了我妈,她总是让我多看书,说他们就是吃够了读书少的亏。
“该你了。”我说,“你讲一个。”
“可以呀。”她看着我,“想听什么?”
“都行。”我说。
方妮讲了个迷雾河的传说,大概意思是古时候有一个善良的山妖,修行千年,终于变成了人,他本来过着平静生活,却因为绿色的血被村民杀死,山妖的血流入河中,河水自此红绿交替,山妖冤魂也变成大雾,终日笼罩河面。
“山妖为什么一定要修炼成人?”我说,“当人有什么好?”
余力BP机响起来。
“你要不要开车?”余力问方妮,BP机响个不停。
“不要。”方妮抱着手,身体往后靠。
“别管他们。”她说。
余力关了BP机,很长时间没说话。
“你去的南边是哪儿?”我说。
“广州。”余力说。
“广州是不是很大?”
“你可以问方妮。”他说,“她家就在广州。”
“马路有你们学校操场那么宽,”方妮比划着,“车开得飞快,胆子小都不敢过马路。”
“以后你能带我去广州玩吗?”我问余力。
“他不会再去了。”方妮说。
“那你一直待在迷雾河了?”我问他。
“不,”方妮说,“过两天我们就走了。”
“要去哪儿?”我问。
余力问方妮,“你想去哪儿?”
“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最好有海,我喜欢海。”方妮说,“我们可以去个海滨小城,最好是北方。”
“葫芦岛。”余力说。
“我只听过秦皇岛。”方妮说。
“葫芦岛有一所飞行学校,”余力说,“大街上都可以看到教练机在天上飞。”
“那就去葫芦岛。”方妮说。
车开了十几公里路,到了青龙峡,看见一块巨石,两层楼那么高,立在公路边,传说那是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头。
车在巨石前停下,余力从后备箱取出一支猎枪。那是一支漂亮的双筒猎枪,枪管泛着冷光。他把枪递给我,我拿在手里,很沉。那是我第一次摸到枪,心怦怦跳,我在想,我是不是我们学校唯一摸过枪的。
我们顺着一条小路进了山,余力拿枪,背着包,走在前面,我和方妮跟在后面。
山里一片寂静,只听见脚踩在雪上的嘎吱声。
“我从来没打过猎。”方妮说,“你呢?余杰?”
“和你一样。”
“这山里有什么?有野猪吗?”
“当然有。”我说。
“蛇呢?”
“在冬眠。”
“你懂得可真多。”
我有些得意。
“余力,你说今天我们能遇到野人吗?”方妮突然问。
“可能根本不是什么野人。”余力回过头来,“只是没路走的人。”
远处传来一阵奇怪的鸟叫。
“什么声音?”方妮问我。
“猫头鹰。”我说,“我妈说听见猫头鹰叫不是好兆头。”
“我才不信那些,”方妮说,“我喜欢猫头鹰,猫头鹰很可爱。”
“我以前养过一只。”我说。
“是吗?什么样的?”
“一只小猫头鹰。”我说,“很听话,一拍手就飞到我肩膀,它喜欢在我头上站着不下来。”
“那它现在在哪儿?”方妮说。
“飞走了。”我说,“它喜欢吃肉,我家养不起。”
她有点失望。
上一个坡我停下来拉了方妮一把。
“谢谢。”她说。
我们翻过一个山头,余力指着下面一片茂密的灌木丛说,“那边能晒到太阳,野鸡喜欢待在暖和地方。”
我们靠近那片灌木丛,余力往里开了一枪,好几只野鸡立刻从不同方向飞出来,他朝天上又一枪,一只野鸡扑棱着翅膀栽了下去,我连蹦带跳地捡回来,野鸡尾巴上长长的彩色羽毛很好看。
我们继续往前,他在另一片灌木丛又打到一只,两只颜色有些不一样。
走到一个避风处,方妮说有点累了,余力放下背包,说在这歇会儿。
我和余力去捡柴,他问我打猎好不好玩,说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经常被我爸揍。
“那时候我到处闯祸,每次都是你爸收拾烂摊子。”他说。
我把树枝抱在怀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退伍后我们没了联系,”他背对着我,接着说,“可我知道他什么时候结了婚,什么时候有了你。”
“你看过你爸小时候照片没?”他问我。
我说没。
“和你现在一模一样。”他说。
余力找来一把干松针,柴架在上面,点燃松针,火堆很快燃起来。
烤暖和了,余力教我打枪。
他向我示范装弹、开保险,如何瞄准、扣扳机。方妮坐在火堆旁,一直看着他。
他把一个苹果插在十米开外的树枝上,问我能不能打中。我站直身子,按他教的“三点一线”瞄准,一枪把苹果打得稀巴烂。
“真厉害!”方妮给我鼓掌。
余力拿着枪装弹,“你要不要试试?”他问方妮。
“我不要。”
我们在火堆边待了好一会儿,我觉得他们不想打猎了。
“你想去前面看看吗?”余力看出了我的心思。
我点头。
“你自己能行吗?”
“没问题。”
“小心野猪夹子,”余力拿过猎枪,帮我检查了子弹,“遇到危险就连开两枪。”说着把枪和子弹袋递给我。
“小心点,”方妮抱着余力说,“别走远了。”
我拿过猎枪独自往林子里钻,他们说什么,余力的话我没听清,“我喜欢坏的”,听见方妮说。
回头时,他们在接吻。
我想去更深的山里,打更大的猎物,我没把打猎当成游戏。我穿过一片树林,翻到一个坡顶,山下是一块杂草地,盖着一层厚厚的雪,草丛里能看到一些绿色,我突然有种预感,连忙趴下来,握紧了枪。
一只野兔,在离我不到五米的草丛里觅食,这是我第一次见野兔,灰褐色的毛在雪地上格外显眼。
我瞄准了它,有十足信心。它吃着草,耳朵来回动着,一有风吹草动就停下来,直到确认安全再继续咀嚼。那是一只精瘦的野兔,肚子是瘪的,我能看到它来时在雪地上留下的一串小脚印。
最终我没有扣扳机。
我抱着猎枪,躺在雪地上,想象余力和方妮此刻在做什么,我盼着自己可以尽快到十八岁,那时我以为人到了十八岁才可以谈恋爱。只是一想到离十八岁还有整整七年,我便感到一阵失落,仿佛十八岁是个多么遥不可及的目标。
很长一段时间,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没风,空气湿冷,今晚可能会有一场大雪。
快到营地时我朝天开了一枪,枪声立刻回响在山谷。
“快来。”方妮招呼我,“土豆可好吃了。”他们正围着火堆吃烤土豆。
“打到什么了?”余力问我。
我摇头,把猎枪靠在背包上。
“没关系,今天我们收获够多了。”方妮说。
“一会儿你把两只野鸡拿回家,”余力说,“就说是你打的。”
我高兴地点点头,这两只肥墩墩的野鸡够我们一家吃好几顿了。
方妮用木棍从炭堆掏出两个土豆,拨到旁边雪里滚两下,捡起一个递给我,香气扑鼻。
“我刚说的,怎么样?”方妮问余力。
“我不是那块料。”余力说。
“我行啊。”方妮说,“我那么会做生意。”
“那我干什么去?”余力说。
“你什么也不用干,我养你。”方妮说。
余力笑了笑,望着那堆几乎熄灭的火,我经常在我爸脸上看到同样的神情。
“天快黑了。”余力起身说,“回吧。”
下山时飘起了雪,风呜呜响,余力扛着枪走在前面,想看看路上还能打到点什么,但什么都没遇到。
回到公路,天已经快黑了,一辆满是泥浆的警车停在余力桑塔纳前面,驾驶室旁站着个中年男人,穿件黑皮衣,有一张阴冷的脸。
“找你真他妈费劲。”男人声音沙哑。
“找我干嘛?”余力说,“事都了了。”
“情况有点变化。”男人扔了烟,看我们一眼。
“你们在车里等我。”余力说,跟着男人走到巨石后面。
方妮坐进驾驶室,我跟着上了车,她双手握住方向盘,一言不发地看着那块大石头。过一会儿,他们回来了,余力走在前面,黑衣男钻进警车,走了。
余力把枪放进后备箱,上了副驾驶,方妮看着他。
“这次我不跟你一起走了。”过了好一阵余力说,“他遇到点麻烦,要我帮他最后一次。”
“上次就是最后一次。”方妮急了,“你们不是说好了吗?”
余力没说话。
“你可以不听他的,你不欠他了。”
余力沉默。
“一开始就是个阴谋,你想被他控制一辈子吗?”
“你忘了是怎么答应我的了?”方妮抓着他胳膊。
“你冷静点。”余力看着她。
“他是不是威胁你了?”
“明天我先送你走。”余力说。
“走?去哪儿?”方妮说,“我要和你一起。”
“难道我们只能这样了?”她眼里全是泪花,“孩子要是在,都三岁了。”
余力目光移开了。
方妮突然用手擦了擦眼泪。
“我要去跟他谈谈。”她说着发动了汽车。
车在雪地里开得飞快,没多久我们追上了那辆警车,方妮在一座桥上逼停了它。
“你在车上,我去。”余力看了眼后视镜说。方妮没说话,下了车,余力跟过去,方妮到后备箱拿猎枪,黑衣男从驾驶室下来,站在车头前点了支烟,他衣服敞着,能看到腰间的枪套。
方妮端着枪,径直朝黑衣男走去,但他没有丝毫害怕的样子,方妮在说什么,黑衣男没理她,他只和余力说话,指着余力鼻子骂,方妮朝他举起枪,没想到他一把拽过枪管,顶住自己胸口,方妮没料到他的举动,差点没站稳,黑衣男一扬手,把枪口拨到一边,一声枪响传来。
我贴着后车窗看,黑衣男靠着车头,瞪大眼睛望着他们,他胸口被轰了个洞,血正从洞口往外涌,他的手下意识地找着支撑,最终还是失去重心,坐到地上,身下的雪染成了红色。
方妮扔了枪,跪在地上,她身体在抖。
余力回车里拿来毛巾,帮他按住伤口,不管用,黑衣男很快不动了。余力试了试黑衣男的呼吸和脉搏,起身看了看四周,抓住他胳膊往桥边拖,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重物落水的声音。
余力很快回来,在地上找到弹壳,装进衣兜,捡起猎枪和那条沾满血的毛巾,放进后备箱,做完那一切,他扶方妮上车,我们快速离开了那里。
“冷。”车开了一会儿,方妮说,她额头上浸着汗水。
余力把暖气调到最大,让我把后座上的毯子递给她,“先睡会儿。”
方妮用那条毯子把自己裹起来,靠着车门。
“他们会枪毙我吗?”方妮说。
“放心,”余力说,“没人知道是我们干的,我们今晚就走。”
“我会在警察抓住我之前自杀。”
“不会的。”余力说,“我保证,警察永远不会来抓你。”
“你说没人知道是我们,对吗?”
“没人知道,”余力说,“雪那么大,什么痕迹都不会有。”
“我想雪再大一点。”
有好一会,没人说一句话,再过一会,余力打开了录音机。
天完全黑了,雪越下越大,车缓慢地在雪中穿行。车里很暖和,我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车里放着轻音乐,是那种舒缓的萨克斯曲子,车灯下,雪花在风中飞扬,好像永远不会落下,余力专注地开着车,方妮像猫那样蜷缩着。
“余杰,”余力从后视镜里看我,“帮我个忙怎么样?”
我看着他。
“不要跟任何人讲今天的事,包括你爸妈,好吗?”
我点头。
过了界牌,路边房子多了起来,车驶上一条盘山路,能远远看到镇上的灯火。
余力把车停在那座废弃砖厂旁。
“就送你到这儿吧。”余力说,他说话声音很轻,方妮依然熟睡着。
我下了车,寒风让我清醒不少,正当我要往家走,余力摇下车窗,招手把我叫到跟前。
“这个拿着。”他把子弹项链取下来,递给我。
“以后你会记得我们吗?”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我没说话。
他收回手,掉转方向,把车开走了。
回到家,我妈没找我算账,她在工作间织毛衣,“今天接了好几个活,”我妈说,难得露出了笑容,“天要一直这么冷就好了。”
我爸还没回来,我吃了点剩饭,把鞋袜放在北京炉边烤上,钻进被窝睡觉,毛衣机刷刷声不再像往常那样催眠。
过一会儿,声音停了,我妈进了我房间,我装睡着了,她在我额头上摸了摸。
“十二点了,”她说,“你爸还没回来,他说今天要下井修机器。”
我起身,坐在床上。
“不睡了?”她说。
“睡不着。”
我妈开了灯,拿外套帮我披上。
“要不要我去找我爸?”
“太晚了,”她说,“明天你还要去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