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一下塌了,我抱着她,告诉她我会永远爱她,不管将来怎么样,我都会一直爱她,我对她的爱已经超越了世俗,是不受束缚的爱,我有些语无伦次,但我心里清楚,我只是说出了心底一直想说的话。
“只是在一起会互相伤害。”我说。
我吻她,她回应着我,我们又做了一次。
11
第二天醒来已是中午,外面下着大雨,夏影不见了,桌上放着一条项链,我去卫生间才看到,她在我脸上留了满脸口红印。
我找遍广州,问了夏影认识的每个人。
我坐长途火车去佳木斯,找到夏影朋友,她说上学时和夏影走得近,毕业就断了联系。临走我拿出那条项链,请她有机会转交给夏影,她说一定。
之后几年,我再没见过夏影,也没她任何消息。
12
半年前,我去了沈阳,有个朋友外号叫博士,在沈阳找了个项目,净水器代理。
那种机器能将自来水处理成饮用水,还有保健功能,一台进价两千,但要拿到铁西独家代理必须一次性买一百台,为此我们花光了全部积蓄,还各自贷了一笔款。博士说这生意想不赚都难,家家户户都需要净水器,而且卖不掉可以原价退回。
博士比我大几岁,有个可爱的女儿,是朋友里我最信任的一个。公司很快成立了,总部给我们提供了一套营销方案:净水器免费使用三个月,三个月后,等客户离不开它了,再决定是否购买。我们热火朝天地干起来,每天早出晚归送货,我们合伙买了一辆白色二手捷达,我开车,他指路,到了地方一起安装。
博士很有干劲,于洪那边生意也抢了不少,用他话说,“多劳多得”。
13
三个月过去了,没一个人愿意掏钱,我们终于发现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这些净水器没有任何净化能力。
我们去退货,公司却翻脸不认账,我和博士去公司门口拉横幅,砸机器,结果被几个保安揍了一顿。在家养伤那几天,贷款公司也上门来催债,我们只好连夜搬去城郊,住在一个地下旅馆。
博士很愧疚,觉得他害了我,第二天一早出了门,说找朋友借点钱,下午就回来。
那天下午他没回来,再见到他是晚上,在派出所,博士没去借钱,拎着刀去了老板家,在车库把他捅了。
警察问我是否知道博士的计划,我说不知道,他们给我做了个笔录,让我回去了。
我在旅馆躺了两天,想不到任何出路,心里憋闷,旅馆附近有个别墅区,进出自由,我便常去那儿闲逛,在湖边长椅一躺就是一天。
逛了几天,那些别墅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发现他们往往只有周末才来这儿住两天,很多房子甚至一年四季空着,就像被忘了一样,只是不知道怎么进去。
我盯着湖里几只黑天鹅看一下午,想到了办法。
14
我买了身衣服,穿得像模像样,物色好目标,给开锁公司打电话,装作忘带钥匙,让师傅帮我开门,对方稍有怀疑,便递过去一张事先买来的假身份证,地址完全吻合。
我得手几回,收获颇丰,尽管觉得事情不会太快被发现,还是坚持一个小区只行动一次。
但也不是没有意外,有两个师傅坚持要去物业查验身份,我只得找借口溜之大吉。
那天傍晚,下着大雨,准备再次行动,我从兜里掏出一沓开锁小广告,随机抽一张,打过去。
等了一个多小时,师傅还没到,看了下表,决定八点不来就放弃行动。八点一刻,正准备撤,开锁公司车到了,下来个女师傅,我不知道还有女的做这一行。
她穿一身灰色制服,戴着帽子口罩,身影有些熟悉,但来不及多想,我递过身份证,装作等得不耐烦让她快点开门。
她望着我许久,接过身份证,“什么时候改名了?”她摘掉口罩,我一下愣在那里。
我刚想说什么,一对情侣跑到屋檐下躲雨。
她还我身份证,打开工具箱,开始忙活。
我们都没说话,我看到那条项链挂在她光洁的脖子上。
15
门关了,我抱住了她。我吻她,亲她,雨越下越大,我看到她头上有一道挺长的疤,右耳上方,头发能盖住。
“什么也别问。”她摸着我胸前的项链。
我们赤身裸体躺在床上,喝着冰箱里的啤酒,除了那道疤,她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16
我们去了长春,不久又去了哈尔滨。夜里,我们进到没人的别墅,喝酒、煎蛋、用全自动马桶、看电视、洗澡、打乒乓球、做爱,我们在卧室睡到天亮,离开时再把房间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我管这叫做客。
我们只带走现金,有时候也会带走一些小玩意儿。在一栋泳池别墅,我找到过一块琥珀,里面是只甲虫,栩栩如生,对着光甚至可以看到它腿上每根细小的绒毛,小时候我就喜欢玩甲虫,但从没玩过一亿年前的甲虫。
做客次数多了,我发现使我们兴奋的往往不是最后的收获,而是打开一扇门之前那几分钟,你永远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不做客时我们寻欢作乐,去最好的餐厅,住最贵的酒店,逛商场东西她只要多看一眼,我就立刻买下,那条贵到离谱的红色连衣裙,她很喜欢。
无数夜晚我们在酒吧里,喝到七荤八素,跳得满身是汗。那天凌晨,从酒吧出来,等车时她抽出一支烟,示意我点火,我点不着,她看着我,笑起来,我也笑起来,我们笑得越来越大声,周围醉鬼都躲得老远。
远处传来一阵“亚洲雄风”的音乐,顺着声音望去,一辆洒水车正朝我们驶来,我注意到夏影看它的眼神,二话不说,叼着烟站到路中间,把车拦下。
“你他妈找……找……找死啊!”司机块头挺大,探出头叫骂。
我也不生气,掏出一沓钱,和他好言相商。
五分钟后,我和夏影开着那辆洒水车,飞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夏影按下按钮,洒水车立刻喷射出两股巨大的水流,冲刷着世界。
自始至终没人提当年的事,也没人问对方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17
进了市区,车况更糟了,我担心会随时抛锚,想尽快找个住处。
冬夜寒冷,行人寥寥,昏黄的路灯无力穿透夜幕,脏雪堆在街边,路上铺满了泥浆。
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们不会那么容易成功,那些破产的,流离失所的,或许他们才是世界的多数。
我看了看夏影,她闭着眼睛,看不到任何表情,一路她都没怎么说话。老实说,我觉得夏影这几年还是有些变化的,虽然说不清具体在哪儿,但应该和那道疤有关。
我找了家酒店,要了个大床房。夏影洗完澡,裹着浴巾吹头发。
我问夏影想不想出去喝一杯,昨晚我们吵得很凶,那是我们重逢后唯一一次争吵。最后我妥协了,我的想法是离开了哈尔滨,还可以在南方一展身手。
“是那种诚挚的邀请么?”她关了吹风筒看着我。
“是,”我说,“就是那种。”
18
酒吧里灯光昏暗,人头攒动,空气里充斥着混杂的香气,几个比基尼金发女郎在舞台上跳舞。
我点了各式各样的酒,摆满桌子,和夏影频频碰杯,那些酒让我们心情好起来。
“有时候,我会回忆我俩以前那些事。”我在她耳边说,“我们不是性格不合,是操蛋的生活让我们互相看不惯。”
“现在我们和以前有什么不同?”我说。
她感兴趣地看着我。
“我们不再是两只没头苍蝇了。”我干了一杯,“我们过上了完全不同的生活,因为我们现在有共同的事业,我们正朝同一个目标前进!”
“给你来个脑筋急转弯!”她抓着我胳膊。
“嗯?”我没摸着头脑。
“来吧。”
“一只蝴蝶,断了一边翅膀,”她瞧着我,“为什么还能飞?”
“为什么?”我喝了一口酒。
“它是一只坚强的蝴蝶。”说完她笑得前俯后仰。
她把我胳膊抓得生疼,笑吟吟地看着我,和我碰杯。
“干了。”她说,“我们是天生一对。”
“你不是喜欢洒水车吗?”我一饮而尽,“到了南方给你买一台,天天开。”
那或许是我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刻,我感到前途一片光明,我由衷地喜欢这种感觉,当你想到未来,充满了机会和可能,我正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跟开塔吊所处高度不同的是,我不被局限在那个狭小的操作室里。
“亲我。”她说。
我们在酒吧里吻个不停,兴起之时到车里做了一次,之后捷达就再也打不着了。
19
早上,雪停了。车还是发动不了,只好放弃,拿走了CD包,那些CD里全是我们爱听的歌。刚出停车场夏影打来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说去租辆车,让她再睡会儿。
马路对面高楼成片,这边是破败的贫民区,那些高楼显然建成多年,贫民区或许明年就拆,或许永远不会。经过一个巷子口,停着辆金色沃尔沃越野,车刚洗过,车身在阳光下直晃眼。
座椅加了绒,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驾驶台干净利落,只搁了架墨镜,正是我喜欢的风格,不经意往方向盘一瞥,兴奋不已,车钥匙正插在上面。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开走了那辆车。
我把车开回酒吧,从捷达后备箱取块假牌,换到沃尔沃上,给夏影打电话,让她马上退房,酒店门口等我。
当我戴着墨镜从车里下来,夏影看我的眼神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她问我租这车花了多少钱,我让她上车再说。一路上我紧张不已,直到出城驶上了102省道,才平静了一些。
20
“我觉得它就是咱们的,它一直在那儿等真正的主人。”
窗外是我见过最美的雪景,小时候我只在《雪山飞狐》里见过,大地雪白一片,一望无垠,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现在运气在我们这边。”我把CD放进去,熟悉的音乐响起来,我调大音量,和夏影边唱边扭。
过了一会儿,听见一阵猫叫。
“你听见了吗?”我关小音乐,“车里有只猫。”
“是有什么声音。”她说,“像小孩在哭。”
她四下寻找,发现后座上有条毯子,声音是从毯子后面传来的。
“杜林。”她拿掉毯子,声音变了,“有个孩子。”
我往后视镜看,刚刚毯子挡住的地方,一个婴儿正躺在婴儿篮里哭。
我把车停在路边,夏影去看婴儿。
“怎么回事?”她问我。
我也是一头雾水。
她把婴儿抱起来,“是个男孩。”
婴儿没哭了,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们,我不清楚他多大,两岁还是两个月。
我以前听过一个说法,全世界婴儿都长一个样,现在我要指出这个说法是错误的,人从婴儿时期就已经有了显著差异。
婴儿挤了挤眼睛,嘴里发出喃喃声。
“他饿了。”夏影说,“得给他找点吃的。”
夏影在婴儿篮里找到一个保温奶瓶,她自己先试了试温度,再喂给婴儿,喝完奶他笑起来。
“我们得把他还回去。”夏影说,“他父母现在一定急疯了。”
“还回去?”我说,“那是自投罗网。”
“现在麻烦大了。”我反应过来。
21
我一辆接一辆超车,随时注意后视镜,现在整个沈阳可能都在找这孩子,说不定有警车从沈阳追过来了。
夏影把孩子抱在怀里,咿咿呀呀逗着,那孩子很吃这一套,咯咯笑。
“杜林,”夏影突然说,“我有个想法。”
“什么?”
“我们养这孩子怎么样?”
我吓了一激灵。
“我说,我想养这个孩子。”
“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她看着我,“是你说不能送回去。”
“疯了?”我说,“那也不能我们养啊。”
“为什么不能?”
“你说呢?我们会因为这孩子被抓,”我说,“你想坐牢吗,关在一个黑不溜秋的房子里。”
“只要我们关在一起。”她说。
“想什么呢?监狱分男女。”
“那你说怎么办?”过了一会儿,她看着我。
“可以想办法,把他交给别人,”我想了想说,“让别人把他还回去。”
“你不喜欢这孩子吗?”
“所有孩子我都不喜欢。”
“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冷血了?”夏影说。
“反正我们不能带着他,他会把我们送进去。”
“不会的,”她用商量的语气说,“可以跟别人说他是我们的。”“如果你真喜欢,我们可以要一个自己的。”
“那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呢?”
我没说话。
“总之我想养他。”她说。
“昨天晚上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我气得猛拍几下喇叭,“不要因为任何事情影响我们事业,你还不明白吗,他跟着我们是个累赘,带着他我们屁都做不成。”
“累赘是吧,行,”夏影说,“你前面停车,把我们放下。”
“你应该问问他想不想被你养大,被一个小偷养大。”我说,“本来不想说这些。”
她看着我,半天没说话。
“你说得对。”过了一会儿她说,“以后我不会再做客了,我承认一开始那样挺带劲,但现在我腻了。”
“我想换一种生活了,到南方我们就结束吧。”她看着我,眼神冷漠。
我服了软,没再说什么。
22
加油的时候,夏影发现婴儿撒了尿,我跟她一道给孩子换尿布,孩子很配合,一次也没哭。
不对,他还是哭了一次,不过当我把兜里那只一亿年前的甲虫掏出来给他看,哭声戛然而止。
有一阵我们谁也没说话,我在想,假如这孩子是我和夏影的,车也是,我们一家三口正在自驾旅行。当我真的信了,朝窗外望去,觉得这个世界一切都可以原谅。
婴儿睡着了,夏影仍然抱着。
“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爸的事?”她说。
我看着她。
“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我爸。”夏影看着前面,“我妈刚生下我,我爸就跟个女人跑了。”
“我妈觉得我爸毁了她,一直活在怨恨里,后来生了病,走得很早。”
“去年,我突然接到个电话,说我爸被车撞了。”
我看了她一眼。
“我去医院看他,”她接着说,“一个老头,戴着氧气罩,身上插满了管子,我站在那儿,看着他,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他去世前几天,我一直在医院陪他,”夏影看了看怀里的孩子,“但我想和你讲的不是这个。”
“我每天住在医院,半夜睡不着,会去楼下花廊抽烟。我爸去世前一晚,我在那儿遇到个穿病号服的男孩,高高瘦瘦,脸色苍白,他说受不了病房的味道,跑出来透透气。那个脑筋急转弯就是他给我讲的,我不记得多久没那么笑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