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工友马猴,也是塔吊手,东北人,瘦高个,我们一起住在城中村。有天收了工,他约我去跳蚤市场买相机,说第二天要带陈惠去动物园玩,马猴向来讨女孩喜欢,身边女孩三天两头换,但这回好像上了心。那天他买了个拍立得,我买了个苏联军用望远镜。
没活儿时我喜欢用望远镜在塔吊上到处看,军用望远镜是不一样,再远都看得一清二楚,我找到了区政府、客车站、施工中的广州塔、凯撒洗浴(我看到我们老板陪客人从里面出来),有一天我突然想找找自己住处,但那一片密密麻麻全是握手楼,根本看不出哪是哪。
晚上回到家,我从衣柜找出件红色T恤,剪下一半,拴到竹竿上,我打着电筒爬到屋顶,把竹竿绑在避雷针上。第二天上了塔吊,再用望远镜往家看,灰色房顶上,一面红旗迎风招展。
有天傍晚突然停电,我在家没事干,拿望远镜到处看,女人炒菜,小孩做作业,两口子吵架又和好,都是一些百无聊赖的人和事。斜对面那栋楼,天台上,我看到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女孩。女孩穿着一条红色连衣裙,晚霞照在她身上,我心动不已。
我连忙去马猴房间找出拍立得,给她拍了一张,但照片出来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个模糊的红色身影。我把照片夹在日记本里,再看天台时,女孩不见了。
我慌忙搜寻,那栋楼有个叫异乡人的小旅馆,她进了五楼一个房间,正拉窗帘。
第二天一早,我没看到女孩,只看到阳台上挂着一条红裙,风中轻摆。
马猴怂恿我去追那女孩,说只要给他买两瓶酒,就教我两招,至少帮我要到电话,陈惠就是马猴在超市搭讪认识的。
晚上我买了两瓶好酒,马猴没回来,事他答应明天办,没想到一觉醒来,阳台空空如也,房间换了新住客。
3
女孩的消失让我失魂落魄,几天后淋点雨,竟得了重感冒。
那阵工地赶期,昼夜施工,那天本该我出工,马猴替我上了塔,结果塔吊在作业中突然倒塌,连他在内两个工友当场遇难。事故第二天工地查封整顿,我们放了长假。
马猴的死让我既痛苦又内疚,大半个月都躲在家里喝酒,陈惠来过一次,屋里全是酒瓶,没法落脚,她在马猴房间待了好久,离开时我把拍立得给了她。
陈惠走后工头李哥给我打电话,叫我喝酒,发来地址是家KTV,那天去的都是吊装组骨干,李哥说要给我们鼓鼓劲儿,他接了个新工地,想让我们继续跟他干。
没想到我在那儿遇到了她。那是她第一天上班,穿的正是那件红色连衣裙。
她抽出一支烟示意我点火,我半天没反应过来,好几下才点上。
“常来这地方?”她问我。
“头一回。”我说。
“我也是。”她说,“刚到广州,一个朋友说这儿只喝酒就能挣钱。”
她说这话时,几个喝醉的客人搂着女孩从门口经过,其中一个用他那只肥硕油腻的手,使劲捏了女孩屁股一把。
“明天我就走了。”她转头看我。
“去哪儿?”
“海南。”她说,“想去最南边看看。”
“还回来吗?”我问。
“说不好。”她弹弹烟灰,“他们不是说,越往南走机会越多吗。”
我看着她。
“你呢?做什么的?为什么来这儿?”
她一下戳到我痛处,我想起最后一次和马猴说话的情景,那天晚上他约了陈惠看电影,但还是二话不说替我出工,临走前还帮我买了退烧药。
她可能注意到了,几个工友也心事重重,一坐下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她凑近我,看着我眼睛。
“喝点酒就好了。”她拿来两瓶啤酒,“来,我们吹一个。”
我和她站起来,对瓶吹,我停两三次才喝完,她虽慢,却是一口气喝光。众人开始鼓掌叫好,几个哥们要和她拼酒,她也不拒绝,又吹一瓶。
她站在我面前,一手抓着我胳膊,一手拿啤酒,仰着头,光滑的喉结轻轻跳动,汗珠从耳后滚落在白皙的脖子,酒顺着下巴流到锁骨。
一哥们喝得太急,酒全喷了出来,哄堂大笑。
那天我们都醉得东倒西歪。
“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她又倒了两杯,“来,再干一个。”
“别喝了,”我拦她,“待会儿醉了。”
“不会的。”她说,“你不了解我的量。”
4
后来她醉了,不省人事,我把她带回了家。
她吐了一次,全吐在那条裙子上,我把她抱上床,帮她脱鞋,盖上被子。
我洗干净裙子,挂到阳台。
第二天从沙发醒来,她坐在旁边,穿着裙子,翻着我的日记本。
她拿起那张照片,看着我,我感觉丢脸丢到了家。
“有女朋友吗?”她问我。
我摇头。
“那你现在有了。”她看着我。
我没反应过来。
“但我要是和你想的不一样,也不准后悔,听到了吗?”
我点头。
5
就这样,我和夏影谈起了恋爱。
“这几天你是不是没事?”她递给我一张火车票,广州到三亚,无座,发车还差两小时。
“要不要一起去?”她看着我。
我俩立刻收拾行李去火车站,赶在发车前几分钟上了那趟绿皮车,我们和一群毕业旅行的大学生挤在车厢过道,跟他们打了一路牌,我和夏影输少赢多。
夏影比看上去活泼得多,尤其喜欢恶作剧,我睡着时给我画了个大花脸,出站我买瓶可乐,趁我不注意使劲摇,打开滋我一身。
傍晚,我们住进一个海边小旅馆,老板是个高音头胖乎乎的中年女人,大家管她叫胖姐。
只剩个阁楼间,胖姐把我们带了上去,屋子很小,但有两张床,还有扇挺大的斜开窗,夏影看了说,“就这间了。”
“对了,年轻人,”胖姐嘱咐我们,“晚上动静小点,房间隔音不太好。”夏影点点头。
但那几天我们像朋友一样相处,白天四处闲逛,吃特色小吃,喝当地啤酒,晚上在旅馆大厅和大家一起看北京奥运会。
一天夜里,我们刚躺下,隔壁突然传来一阵呻吟,“杜林,”夏影转过身叫我,“睡着了吗?”
我看着她。
“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我说,其实已经有了点反应。
“想不想去游泳?”
“游泳?”
“裸泳。”
6
沙滩空无一人,浪花冲到脚踝,我和夏影相对而立,红色吊带裙随风轻摆,月光清澈,照在她雪白的肩头。
她脱掉胸罩,扔到岸上,看着我。
我脱掉T恤,扔到岸上。
她脱掉内裤,扔到岸上。
我脱掉沙滩裤,扔到岸上。
她把吊带脱掉,手提着裙子遮住胸口,点点下巴示意我脱内裤。
我十分紧张,还是把内裤脱了,扔到一边,双手挡着下面。夏影见我脱光,笑了笑,我突然察觉不妙,但为时已晚,她把吊带穿回去,走到岸边,把衣服抱起来,往客栈方向跑去。
她跑到远处,朝我挥挥手,消失在视野。
我是用一块大贝壳挡着回的旅馆。
离开三亚前一晚,她跟我聊天。
“讨厌我了?”她说。我摇头。
“烦我了?”
还是摇头。
“还信我吗?”
我点头。
她要我闭上眼睛。
睁开时,她给我戴上一条项链。
“这叫莫比乌斯环。”夏影说,“它没有开头和结尾,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夏影把她那条给我,我帮她戴上。
7
我们看着对方,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窗户开着,可以看见满天星星。
在那之后她变得很黏我,回广州买了两张卧铺,她非要和我挤一块儿。
“睡自己铺啊,这是火车,不是自己家。”查铺的乘务员说。
“要不你先过去?”我说。
“没事儿,我以前就在火车上当乘务。”她把头往我肩上埋。
“这样我们可都睡不好。”
“你是不是烦我了?”
“瞎说什么?”
“你就是烦我了。”她看了看我眼睛,又紧紧抱着我。
“好了好了,就这么睡吧。”
“告诉你个秘密,以后我要是生你气想和你吵架,你别跟我吵,”她说,“你使劲亲我,我气自然就消了。”
“知道了。”我说。
“现在就生气了。”她看着我。
我狠亲了她好几下。
“永远不许烦我。”我胸口感觉有点湿,她好像哭了。
8
我们重新布置住处,房间焕然一新。我们一起买菜,做饭,每天做爱。
后来,情况逐渐朝另一个方向发展,我们开始吵架,每次都要做爱才能和好,之后呢,接着吵。
我那点积蓄花得差不多了,我换了个工地,但不知怎么得了恐高症,手会不由自主地发抖,在塔上吐过好几回,常常走神,总是梦见自己遇到事故,噩梦中醒来便再难入睡。
而夏影,她那些工作从来没有超过一个月的,不是遇到骗子公司,就是猥琐老板。有段时间她心灰意冷,每天足不出户。
那天我回家晚了些,饿得不行,她盘腿坐在沙发上看《正大综艺》,我什么也没说,去厨房淘米煮饭。
洗菜的时候她把电视关了,过来抱着我。
“我们结婚吧。”她说。
“别闹。”我说,“手湿着呢。”
“结婚吧。”她把芹菜扔一边。
我看着她,没说话,捡起菜,接着洗。
她转身出了厨房,等我做好饭发现人不见了。
她总是一言不合往外跑,有时候找半天,她在麦当劳专心致志吃冰激凌,有时候又在你心急如焚时突然出现在你身后,似笑非笑看着你,刚要发作,她挽着你的手往回走。
后来我就不吃这套了。
9
直到我吃完饭边喝啤酒边看《新龙门客栈》,她才回来。
她在我旁边坐下,拿起我的烟自顾自点了一支,我注意到她化了妆。
“饭给你留了,在厨房。”我喝了口酒说,电影到了关键部分,深藏不露的店小二从土里飞出来,快刀斩乱麻地把甄子丹削成了半副骨架但自己也挨了一剑。
“你喜欢的不是我,”她说,“你喜欢的是你想象中的人。”
“一个完美女人,知书达理,贤妻良母。”她吐了一口烟接着说。
“今天不想吵。”我调大了声音,梁家辉正向甄子丹刺去致命一剑,生死在此一瞬。
她拿过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我刚看她一眼,她早已摆好架势。
我压住火,点了支烟。
她拿走我的烟,扔进啤酒瓶里,刺一声灭了。
我急了,去拿她烟,她躲开,我们扭在一起,我把她压在沙发上,擒住她双手,把她手里的烟送到我嘴边,猛抽一口,一股脑全喷她脸上。
“咳……咳,杜林,你混蛋。”她急了,使劲挣扎。
我用力吻上去。
她一开始反抗得很厉害,后来就不了,紧紧抱着我。
“还有烟吗?”她问。
我拿过烟盒,“最后一根儿。”
我们像草原上两只捕猎得手的狮子,躺在一起和颜悦色地抽了那支烟。
她看着窗外,身上细密的汗在月光下像一层霜,我情不自禁去吻她。
“我这两天一直在回忆那个小阁楼,”她说,“还有那晚的月亮。”
“吃饭了吗?”我咬她耳朵。
“吃了。”她说,“朋友介绍了个酒吧工作,我看了,还行,就是远点。”
“酒吧?”我看着她,“能行吗?”
“试试看呗。”她说,“明天就去上班,那儿外国人挺多,还能学学英语。”
“我养你。”我亲着她脖子说。
她笑了笑,“我才不做家庭主妇,我讨厌做饭、家务,成天待在家。”
“但我也不喜欢朝九晚五。”她又说。
“你以前在火车上干乘务?”
“嗯。”
“后来怎么不干了?”
“火车提速了,”她说,“没跟上。”
“那你最想做的工作是什么?”我问她。
“开洒水车,”她想了想,“最好在晚上。”
“洒水车?”我看着她。
“嗯,你想想啊,晚上,街也空了,我俩开着洒水车,穿行在夜里,我一按开关,洒水车就喷出两道水柱,把城市冲得干干净净。”
我伸手去拿安全套,她拦我,我还是拿了过来。
10
夏影在酒吧工作,每天回来很晚,经常喝得醉醺醺,我们误会也越来越多。
那段时间,几乎每天我们都起冲突,很小的矛盾就会让夏影爆发,在深夜歇斯底里喊叫,朝我竖中指,用F开头的英语问候我,做爱也无法和好。
“承认吧,”夏影说,“咱俩没希望了。”
最后我们决定和平分手,她有个同学在佳木斯开家政公司,夏影准备去投奔她,我们达成协议,去佳木斯之前我们仍住在一起,我搬去外屋睡沙发。
分了手夏影也不时崩溃,她对生活非常迷茫,不知道未来如何,她去算了个命,算命的说她有三次婚姻,四十岁之后才能安稳。
她认为自己性格需要一些彻底的改变,把头发剪成寸头,在腰上文了只蝎子。
她回来得更晚了,告诉我今天又有个什么男的跟她搭讪。
夏影有个外地客人,四十多岁,有家室,喝醉了总给她打电话,求她别不理他,有一次甚至哭了,说没有她的人生毫无意义,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夏影问我是不是可以见他一次。
“他应该是真的爱我。”夏影说。
我告诉她别去,没结婚的话另当别论。她答应了,但有一天她满身酒气地回来,说去见了他。
“我把他要的给他,这事就结束了。”她说。
“我不想他一直缠着我。”她又说。
“给了他什么?”
“你说呢,你们男人要什么?”
“没必要,夏影,”我说,“你没必要那么报复我。”
“你管不着。”她瞪着我,“我想给谁就给谁。”
我心如刀绞,拿了瓶白酒,坐在沙发上一口接一口喝。
“别喝了。”她过来抢。
我一口气把剩下的酒灌进肚子,顿时一阵翻江倒海,立刻吐了。夏影坐在我旁边,头埋在腿上,过一会儿直起身,妆花得一塌糊涂,泪水还在往下掉。
“我没想到会伤害你。”她抽泣着说,“我没想伤害你。”
“他有没有逼你?”我紧握酒瓶。
“没。”她说,止住了哭,“我没和他做什么,他是个骗子。”
“那你为什么那么说?”
“我也不知道,”她看着我,眼睛通红,“我病了,要垮了,我以为我们已经完了,我以为你不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