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了昨晚的事。
“你们有没有做什么?”高阳咬着吸管看着我。
“没。”我说,“随时都可以,暂时还不想。”
“你在哪儿睡的?”
“衣柜。”我说。
“衣柜?”高阳笑个不停,“你睡得进去?”
“舒服得很,”我说,“你睡过就知道了。”我没说假话,躺在里面有一种很安全的感觉,我睡得非常踏实。
“你居然在衣柜里睡了一晚上。”他还在笑。
“那你呢?”我说,“你和乐珊做过什么?”
乐珊是高阳女朋友,漂亮却没有半点架子,她有一口白净整齐的牙齿,是那种你不会轻易拿来和别人比较的女孩。乐珊她爸是监狱狱警,有一把五四式手枪,她妈是110接线员,只要打110就可以和她说话。
“不要跟别人说你认识我。”高阳笑着说。
“你和乐珊做过什么?”
“不能告诉你。”他突然间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这属于个人隐私。”
喝完冷饮我们去录像厅看《射雕英雄传》,也不在乎放到哪一集,坐下来就看。放完一集老板收下一集钱,我嫌麻烦一下子给了他五集的。刚看没多久我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直到高阳把我叫醒,郭靖和欧阳克正在桃花岛比武。
“放到哪儿了?”我说,刚才断断续续做了个梦,梦见我爸一副欧阳克打扮。
“快走了,”他说,“刚才乐珊呼我,叫我们去游泳。”
我们找老板退了钱,从录像厅出来。
太阳毒辣,整座县城晒得热气腾腾,街上空空荡荡,行人无几,只有树上蝉在叫。我们经过海狸鼠养殖中心,往日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人全不见了,一向活泼的海狸鼠也躺在水泥池底,一动不动地喘着粗气。
我们约在电影院碰头,远远看到乐珊站在台阶上吃冰棍。她扎着马尾,穿着白色T恤,牛仔短裤。那是我暑假里第一次见她,她晒黑了,变得更好看。她把冰棍递给我们,一人咬一口,我贪了点,冰块直冻腮帮子。
“余欢呢?”乐珊问我。高阳、乐珊、余欢,我们四个都是初中同学。
“她出不来。”我说,“叫过了。”
我们往县城唯一那家“东郊”游泳池走,乐珊说她刚从外婆家回来,乡下挺好玩,就是没地方游泳。乐珊很喜欢游泳,她是我见过游得最好的女生。
“放假到现在还一次没游呢。”乐珊说,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再不跳进水里我就要死了。”
游泳的人在往回走,说“东郊”没开门,我们还是决定亲自去看看。到了那儿,泳池已经放光了水,两个穿雨靴的工人正在用长柄刷清洁池底,空气里飘着一股消毒水味道。
“明天再来。”“东郊”老板噼里啪啦按着计算器,“洗完池子,放一晚上水,明天中午才能满。”
“怎么办,高阳。”乐珊一脸失望。
高阳看看我。
我们顺着游泳池边上的一条小路朝山里走去。
山里有个水库,也是县城水源地,偶尔我们会去那里游泳。但你得小心,常年有个一根筋看守住在那儿,据说如果被他发现,他会把你岸边的衣服拿走,无论怎么求饶都不行,你只能光着屁股回家。
小路两边是绿油油的水稻田,有好几拨小孩在田埂上抓蜻蜓。经过一片开满荷花的荷塘,我们一人摘张荷叶顶在头上,走了半小时,来到一个山口,旁边石壁上,红色油漆写着:“封山育林,严禁烟火。”再往前走进了林区,不时传来布谷鸟叫。
“但愿看守今天不在。”我说。
“他喜欢抓我们。”高阳说,“一个人住在山里太无聊了,没人受得了天天待在这里面。”
“我可以。”乐珊说,“我喜欢这些树。”
“我也是。”我说。
“算了吧。”高阳说,“住三天就能让你俩发疯。”
又走一会儿,看到了水库大坝,足有几十米高,像个巨大的铁闸插在两山间,我们从小道绕上去,水面是天空一样的深蓝色。
大坝上有个小木屋,高阳做了个嘘的手势,我们放轻脚步朝木屋走去,看到门上挂着一把硕大的锁,松了口气。
“我们在哪儿游?”乐珊问。
“跟我来。”高阳手一招。
水库朝阳面有块草地,我们的战略要地,从那儿可以看到大坝和木屋,一旦发现看守回来,可以迅速上岸拿衣服跑掉。
我和高阳先下水,一口气游出很远。回头看时,乐珊从树丛后面出来,她穿了一件蓝色新泳衣,站在岸边,像天鹅那样漂亮。
我们玩了阵捞泳镜,乐珊把她泳镜往远处扔,我和高阳同样距离开始游,看谁先把泳镜捞起来。
乐珊又提议比赛憋气,我们三个手牵手,同时蹲在水底。我和高阳只要一对乐珊挤眉弄眼,不出两秒钟她就会吐出一串巨大气泡。
后来我们玩了一会把我踩在水底的游戏,我喜欢躺在水草上软绵绵的感觉,每次他们都提早把我拉出水面。
我们坐在草地上休息,乐珊讲她舅舅抓黄鳝:编一个开口很小的竹篓,里面放几根羊骨头,傍晚把竹篓横着搁在浅水田里,第二天一早只管提起竹篓,有时候还能抓到螃蟹。
高阳说他外婆家门口有条小溪,夏天他经常在溪里钓螃蟹:用线拴着蚱蜢,丢到溪水里,不一会儿螃蟹从石头缝里爬出来,看到它夹住蚱蜢,轻轻一提,螃蟹就钓起来了,半途绝不松手。
我跟他们讲早上遇到了疯老头,乐珊问我知不知道他曾经玉树临风。
“玉树临风?”高阳说,“那怪物?”
“以前他可有名了。”乐珊说,“是我们学校老师,听说还是个诗人。”
“怎么变成这样的?”高阳咬着一根狗尾巴草说。
“学生打的。”乐珊说。
“不会吧。”高阳说,“打他干什么?作业布置多了?”
“你还知道些什么?”我说。
“他有个儿子,是个杀人犯,关在监狱。”
“杀了什么人?”我一下来了精神,“为什么要杀人?”
“不知道。”乐珊说,她显得很抱歉,但就这个年纪来说,她知道得已经够多了。
“你进过监狱吗?”我问她。
“是看守所,”她说,“当然进过,去找我爸,还不止一次。”
“里面犯人什么样?”我说。
“和普通人一样,只不过全剃了光头。”
“他们每天在里面干什么?”我说。
“缠半导体线圈,吃饭睡觉,晚上看电视,和我们一样。”
“我过不了那种日子。”高阳说,“一天也过不了。”
“想什么呢?”乐珊说,“你又不会犯罪。”
“他们犯了什么罪?”我问。
“不知道。”乐珊说,“昨天我做了个梦,特别有意思,你们想不想听?”
“不想。”高阳说。
乐珊打他一下,说,“我梦见一艘超大的飞碟,停在我们学校后山,他们说我其实是外星人,来接我回家。”
“然后呢?”我说,“他们把你接走了?”
“就差一点,正准备登船我就醒了,那艘船非常真实,太像真的了,我特别想上去看看。”
“我相信有外星人。”高阳说,“我百分之一百肯定有外星人。”
“我也信。”我说,“百分之两百。”
后来大坝上来了一群真正的年轻人,比我们大好几岁,像放暑假的大学生,说笑打闹着,我看到台球厅黄裙子女生也在里面。
他们是从泄洪通道爬上来的,那是条捷径,但更危险。他们在大坝下水,过了一会儿男生们竟然比起跳水来,几个女生在一旁看着,不时欢呼尖叫。他们身上有一些吸引我的地方,说不清是什么,只觉得眼前这景象在哪儿见过。
几轮比拼,他们越站越高,动作也越来越危险,一个不要命的大长腿爬上了木屋顶,他是那拨人里最帅的一个。
“他站那么高。”乐珊说。
大长腿来了个鹞子翻身,浪花巨大。
“哇。”乐珊惊呼一声。
“好厉害。”她说。
“这有什么。”高阳说。
“你敢吗?”乐珊瞧他一眼。
我们看了好一会,“高阳呢?”突然乐珊问我。
我们喊着高阳,四下找。
过一会儿,远处传来一声响哨。
是高阳,他爬上了水边一处悬崖。悬崖离水面足有五六层楼那么高,白色石灰岩像刀切一般平整,那是个跳水绝佳之地,我和高阳早就想从那上面跳下来,只是谁也没敢。
“快看。”大坝上有个女生喊。
“他要从那儿跳。”我说。
“高阳,别跳!”乐珊喊,“回来!”
高阳装作没听见,他站在悬崖上,阳光照着他,像一座金色的雕塑,那些大学生也一动不动看着他。我真希望此刻站在那儿的人是我。
“别跳!”乐珊继续喊,“给我回来!”
突然,高阳后退两步,随即往前一冲。他高高跃起在空中,笔直地站立着,急速下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插进水里。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
水面很快恢复了平静,久久不见高阳浮起来,空气凝固了,乐珊捂着嘴,我心提到了嗓子眼。
哗啦一声,高阳猛地从水里钻出,他潇洒地甩了甩头发,手拍着水面,“下来啊”,他朝我们快活地喊。
我们跳进水里,向他游去,我们游在一起。
傍晚,有那么一阵,我们三个头对着头躺在草地上。许久没人说话,水面倒映着青山,天边飘着淡淡的云,凉风吹在身上,舒服惬意。
我们走的时候那些大学生还在游,经过荷塘正好撞见水库看守,他迎面走来,拎着个塑料筐子,大概是些吃的。乐珊头发还湿着,他眼神很凶,我以为他会骂我们,但最终什么也没说,我意识到他只想抓现行,这让我更加清楚绝对不能落他手里。
我们在夜市吃了炒饭,在街上一直闲逛到天黑透才各自回家。我敢保证那些大学生不知道水库有看守这回事。
回到家,我妈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烟,面前烟灰缸已经有几根烟蒂了,她看起来有些疲惫。
“你没去外婆家。”我妈说,“晚饭吃了吗?”
“吃了,”我说,“我爸呢?”
她没回答,她卧室门开着,密码箱不在了。
“你坐。”她声音很轻,“妈妈有些话想跟你说。”
我坐下来。
“你长大了,有些事我还是想第一时间告诉你。”我妈小心翼翼地把烟头摁灭。
“我和你爸可能要分开了。”她说,“你爸明天会和你谈谈,他说要带你去深圳。”
我看着她。
“你不会喜欢广东,你性格更像我,”她说,“你说呢?”
我点点头。
她看着我,不再是平时的眼神。
“下午我咨询过朋友,”我妈说,“他说法院会充分尊重你意愿。”
说完她沉默了两分钟,我也没说话,看着阳台,那些鱼永远若无其事地游来游去。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我妈看着我。
我摇头。
“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你爸,答应我一件事,好吗?”我妈神情松弛下来,“不要和他闹太僵。”
后来我们又聊了会,主要是我妈在说,我听着。我妈说这件事可能对我们生活有些影响,但很快会过去。
我躺在床上,周围很静,能听到迷雾河上传来的汽笛声。我开始思考一些新问题,我在想能不能发明出不需要换水的游泳池,人为什么总是在关键时刻醒来,我、高阳、乐珊还有余欢,我们四个长大以后,能不能生活在一起。
一九九七年夏天,我爸妈离了婚。
开学没多久我妈通过关系调到贵阳工作,我转去贵阳一所学校。高二那年我妈和一个体校拳击教练结了婚,他们在驾校认识,他有个显眼的驼峰鼻,据说年轻时是个拳击手,得过全国冠军。他很想教我打拳,我没答应。我大一暑假他们离了婚,他赌球欠一大笔高利贷,离完婚就消失了。
大学我去了深圳,和我爸一起生活,我最近一次见他是三个月前,在他婚礼上。
前一晚宿醉,没听见闹钟,醒来已是中午。我没洗脸就出了门,出门时床上女孩还在睡。
上滨海大道后三叉戟开到了一百六十迈,发动机的巨大轰鸣让我大脑一片空白,我错过了前两回,这一次不想再错过。
仪式还是结束了。客人们在露天餐厅用自助餐,新娘被一群人簇拥着,和我差不多大,穿着白婚纱,戴着白手套,所有新娘都一个样。
我看到了我爸。
“爸。”我说。
“儿子。”他满面红光,发型还是老样子。
“你爸有点醉了。”司机扶着他。
“好儿子,”我爸揽着我肩膀,“今天爸爸高兴,不恭喜我吗?”“那当然。”我说。
“有句话爸今天要告诉你。”他领着我往前走了几步,头挨着我,“就一句。”
“来根烟。”他收起笑容。
我抽出一支给他,点上火。
远处一个肥佬跟他打招呼,我爸示意马上过去。
“放心,儿子,”他又把头贴过来,“什么都影响不了我们父子感情。”说完他眯着眼睛看着我,在我肩膀拍了两下,朝那个肥佬走去。


第4章 去南方
1
她要我带她去南方。
凌晨出发,我连续驾驶一天一夜,傍晚到昌图境内车出了故障,发动机加速不匀,接着点火也出了问题。
我们在铁岭服务区吃完晚饭,下起了大雪。
车半天才发动,我告诉夏影如果半夜在高速熄火,我们都会冻死,她这才改变了一直往前开的想法,答应在沈阳住一晚。
我和夏影本来在哈尔滨,配合默契,从未失手,事业正在快速发展,昨天突然出了点状况。
“我受够了,再也不要在别人家待一秒钟了。”昨天夜里,她醒来发现我们睡在别人卧室,衣服没穿就打开了窗户,然后抓扯头发,“我呼吸不过来,我要死了。”
我不清楚我们属于什么关系,她曾经是我女朋友,后来分了,现在我们又在一起。
2
遇到夏影是因为一个望远镜。
五年前,我二十三岁,在广州开塔吊,就是工地上那种大铁架子,我在只容得下一个人的操作室里,把建筑材料吊到楼顶。
虽然有人觉得塔吊很高,爬上爬下危险,但我喜欢这工作。塔吊让我处在这个城市的高处,甚至是最高处,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在塔吊上看一次日出。收工后我也喜欢待在塔吊上,看看书什么的,顺便说一句,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是《雪山飞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