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胸前画了个“8”字。这是赛斐拉教会的祈祷手势。
艾米利亚第一次面对面得到普通市民的感谢，不知所措。
“你很优秀，肯定也很正直。我没结婚，没有孩子……但如果有孙子，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女性又开朗地笑了。
“这……我很荣幸。”艾米利亚少有机会跟老年女性说话，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含糊地笑了笑。
“哎呀，我还没自我介绍呢，对不起。我叫伊莎贝拉·皮葛林，也是敬爱的女王陛下的王国国民。”
“您是王国国民啊。那您来这里……想必非常辛苦吧。”
想到一路上的辛劳，艾米利亚心生敬意。
赛斐拉教会信徒基本都是徒步巡礼。圣地是赫尔墨斯两千年前巡游世界时留下奇迹的地方，巡礼是为了亲身体验传说中“神之子”走向圣地的路途，加深对信仰的理解，因此，越虔诚的信徒就越执着于徒步巡礼。不过，部分路线位于海上，并非全程只靠徒步。
此外，受到赫尔墨斯“若求真果，不畏艰险，其险愈艰，其果越丰”这条教谕思想的影响，徒步巡礼更受推崇。信徒们常说，克服困难，才能找到真正有价值的结果。
当然，不够虔诚的信徒和观光客会不以为意地乘坐汽车或火车，但这位伊莎贝拉似乎并非如此。
伊莎贝拉难堪地抚摸着大腿。
“年纪大了确实吃不消。水银塔不愧是赫尔墨斯大人最后莅临的圣地，实在是偏僻。但这样一来，七大圣地我就都朝拜过了，已经没有遗憾了。”
“什么……您已经完成巡礼了？”艾米利亚吃惊地瞪圆双眼，“我听说，虔诚信徒一生中竭尽全力也只能朝拜四五处。您实在虔诚，我很佩服。”
“呵呵，谢谢。但索菲亚主教比我更了不起。她那么年轻，已经完成徒步巡礼了。”
大多数人穷极一生也无法完成巡礼，她却不满二十五岁就已做到，出格得超出理解。
“索菲亚主教连日不停地走，生了病也不休息。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但女性独自旅行已经够危险了，她那么年轻貌美，途中肯定遇到过很多危险。但她还是没有停步。她的信仰毋庸置疑。我虽然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但我衷心尊敬她。”
伊莎贝拉以手抚胸，轻轻合上眼。
她在赞颂索菲亚的伟业。
“对不起，你不是信徒，肯定觉得这些很无聊。”
“没这回事。我很高兴能知道主教的伟大之处。”
“那就好。”伊莎贝拉再次温柔地微笑，“对了，你去过水银塔以外的圣地吗？”
“不，说来惭愧，我信仰浅薄……这是我第一次来圣地。”
“那么，哪怕乘坐交通工具观光也好，请务必去看几处。‘虹之都阿多尼斯’和‘铁幕海峡’真的壮观得催人泪下。”
“虹之都”正如其名，是座常年可见彩虹的小城，也因城内耸立的高百米有余的“双蛇杖”而闻名。“铁幕海峡”是道巨大的铁制帘幕，位于雅姆领海海底，总距离长达二十千米，修建目的似乎是调节复杂的海流。
不论如何，“七大圣地”都是观光名胜，今后应该有机会去。
“谢谢，我最近会去看看。”
“嗯，请务必。”伊莎贝拉叮嘱了一句，再次摸摸大腿，“那我先回房间了。谢谢你陪老太婆聊了这么久。我还会再待一阵子，如果方便，再跟我聊聊吧。”
“哪里哪里。您说的话很有价值，我才该道谢。”
艾米利亚还以微笑。他们本打算当天往返，但看图书室的情况，调查可能得花两三天。
最后，伊莎贝拉露出满足的笑容，离开了。
4
结果，礼拜堂也没找到线索。说到底，因为不知道麦格努斯的遗产是什么，也就无从找起。
是用纸，还是用炼金术手法记录的东西？
艾米利亚对炼金术只有点粗浅认识，说实话，在这方面一筹莫展。
还是先回去找特蕾莎寻求指示为好。他这样想着，离开礼拜堂，穿过走廊。
经过仓库时，门突然从里面开了。
“啊。”
“欸？”
一见他的脸，不期而遇的对象立刻狠狠将他拽进仓库。他还来不及出声就被逼到墙边。仓库光线晦暗，胡乱摆着木箱和梯子之类物件。
对方——夏洛特·艾森纳赫双手抵墙，封住他的去路，抬起榛色的双眸瞪着他。
艾米利亚虽想对自己无端遭受的不当待遇提起抗议，但状况如此，再怎么也该客套一下。
“中尉，刚才主教应该下了严令，禁止王国和帝国斗争吧？”
“这里只有我和你。”
夏洛特不予理睬，语气冰冷。怀念的声音唤醒了艾米利亚痛苦的记忆。他连如今王国军人的身份也抛诸脑后，再次问：“你想干什么？安娜斯塔西娅。”
安娜斯塔西娅·福特——这是他所知的她的名字。军校时期和他争夺第一名的女性，某天突然从他面前消失的女性。
夏洛特嘻嘻一笑。
“好怀念的名字。发音很好听，我还挺喜欢的。可惜是假名。”
说着，夏洛特凑到他耳边，甜美地低语：“久违了，艾米利亚，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仿佛在直接对灵魂说话。艾米利亚浑身一颤。夏洛特拉远距离欣赏他的反应，随即再次凑到咫尺之间，仰视着他说：“我有很多话想说……如果这世上有我最不想见的人，那个人就是你。”
“这是我的台词。”艾米利亚有意稳住声音，与之对抗，“你至今都在干什么——傻子才会问这个。说你是巴力的间谍，好像是事实啊。”
“哎呀，难道你当初相信我是清白的？还是那么温柔呢。”
夏洛特嘲弄地扬起嘴角。
“后来的事我听说了。因为替我说话，你也被怀疑是间谍。你不知道明哲保身吗？真是……天真的男人。”
艾米利亚无从反驳。毕竟他自己也承认，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你什么都不说啊。我还打算乖乖听你抱怨一两句……你却没那个出息。”
夏洛特终于撑离墙壁，双手抱胸，再次抬眼看着他。
“唉，罢了。我带你来这儿，也不是为了叙旧。”
“你找我有事？”
“嗯，开门见山，你别找麦格努斯的遗产了，赶紧和那个讨厌的女人一起走。”
不出所料。艾米利亚冷静地回击：“不可能。我们有我们的任务才会来这里。你也是军人，应该明白。”
“那就别当军人了，这行不适合你。”
“这也不可能。我有我的目的才会参军，没道理采纳你个人的想法。”
“嘁！”
夏洛特愤怒地瞪着艾米利亚。学生时期的她如同人偶，感情内敛，甚至有“冰之女帝”之称，现在却变得很有人味儿，或许是这半年发生了什么变化。
“那至少调去跟炼金术无关的部门。凭你的实力，应该到处都抢着要吧。”
“这也不行。很遗憾，我的目的只能在阿尔卡黑斯特实现。你到底想说什么？”
艾米利亚因不解话题走向而困惑，夏洛特则越发气恼地扬起眉梢。
“我在担心你。你不适合从军，炼金术的世界也没你想的那么辉煌，反而始终被人盯着性命，某种意义上比最前线更危险。你这么天真，随时都可能没命。”
“大概吧。”
对方越激动，艾米利亚反而越冷静。多亏这种性格，他得以沉稳地推进对话。
“但不遇到几次生命危险，我的目的就实现不了。谢谢你的担心，但你能不能别管我？”他故意说得冷酷无情。
此事关乎个人信条，不容他人插嘴。然而，夏洛特仍旧穷追不舍。
“你读书时明明说对炼金术没兴趣，为什么……难道被那个女人骗了？”
艾米利亚没料到这句话，忍不住喷笑出声。
“伊桑也这么说过，但答案是否定的。我和她不是那种关系。首先，我喜欢的是更认真、更文静的女孩。”
听了这话，夏洛特不知为何瞪圆双眼、沉默不语。她脸有点红，大概是因为仓库内很闷热。水银塔的房间没有窗户，天花板上虽然开了通风口，却没什么降温效果。待久了说不定会中暑。
艾米利亚迅速结束对话，从夏洛特身边越过。
“刚才的对话就当没发生过。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这对我们都好，安娜斯塔西娅。”
“站住，艾米利亚！我还没说完——”
“对了，如果方便，你给伊桑写封信吧。他好像很担心你。”
“求你了，等等！我真的——”
罔顾背后的声音，艾米利亚打开房门，发现走廊里一片骚动。
两人对视一眼，小跑前往吵闹的正面入口。
5
正面入口前，足足六名男女正在争执。至少对艾米利亚而言，他们全是生面孔。
站在入口一侧的五个人煞有介事。前面站的两个代表自脖子往下浑身覆甲，腰间佩有双手长剑，明显全副武装。其中一人是平头蓄须的中年男性，另一人是金发褐肤的年轻女性。
他们后面是身穿白袍的一男一女，再往后，则是一名穿黑袍、戴白色遮眼面具的可疑分子。所有人都浑身湿透，外面可能下雨了。
与他们对峙的是一名身穿修道服的红发少女。她年约十五六岁，看来正在恐惧中拼命抵抗这群人的独断发言。
情况似乎有些危险。艾米利亚插话道：“打扰一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各位先冷静冷静吧。她很害怕。”
“哪来的不速之客！”突然有人横插一脚，男性不悦地唾沫横飞，“对不住，但这是我们的问题！外人别管！”
“抱歉，不行。”与激昂的男性相反，艾米利亚的语气十分沉稳。
“我是亚斯塔禄王国军的施瓦兹德芬少尉。各位应该知道，此地是亚斯塔禄王国和巴力帝国的缓冲地带，虽然属于沙普什管理，但在国际法上是王国或帝国领土，至少应该遵守王国法律。王国法律规定，市民发生争执时，军人有权强制介入。虽然这自然需要女王陛下的许可……但各位也不想把事情闹得那么大吧？事情目前还能在我权限范围内解决，如果几位方便，万望配合。”
男性被口吻平淡的艾米利亚压制，含糊其词，似乎没胆量和军人起纠纷。夏洛特在背后低声说“还是这么能说会道”，艾米利亚假装没听见。
随即，他转向缩成一团身着修道服的少女。
“没事了，不用怕，请放心。”
少女泪汪汪地仰视着他，频频点头。艾米利亚让夏洛特照顾她，重新看向两名男性。
蓄须的男人发现吓到小孩了，尴尬地挠挠头。
“我们是赛斐拉教会圣骑士团。我们让这名少女向主教通传一声，她却不肯……所以我们有点激动。刚刚没想欺负她，请原谅。”
男性低下头，其他人纷纷效仿。唯独戴面具的可疑者若无其事地站着不动。
赛斐拉教会圣骑士团是直属教会代表缇欧塞贝娅·卢贝多的特殊部队，汇集世界各地选拔出来的精锐，单论战斗能力，据说甚至凌驾于王国军和帝国军特殊部队之上，是名副其实的世界最强骑士团。他们胸前的盔甲上刻着赛斐拉教会的双蛇杖标记，显示了圣骑士团的身份。
继男性之后，武装的金发女性也开口了：“我们领受缇欧塞贝娅殿下的直接指示，前来向水银塔管理人艾什顿主教问话，这名修女却说不能让我们见她。我们猜测主教心中有愧，语气就粗暴了些，绝不是欺负弱者，还望理解。”
字句中透露着不快。圣骑士团无端遭到指责，恐怕不乐于见艾米利亚掌控局势。
接下来，艾米利亚看向身着修道服的少女。
“为什么不让他们见主教？”
“我、我没有……”少女声音发颤，但似乎因为夏洛特扶着自己双肩而得到了勇气，拼命回答，“水银塔禁止携带武器，我告诉这几位，不把剑放在外面，我不能向主教通传……”
“啊，原来如此。”艾米利亚理解了状况的麻烦之处。
赛斐拉教会普遍禁止一切暴力，因此禁止携带可能伤人的武器进入水银塔。这项规定完全可以理解。
然而，教会骑士团是教会中的超法规部队，某些场合不必遵守赛斐拉教会的戒律。否则，就算是为了自卫，禁止暴力的赛斐拉教会也不会设置暴力装置——圣骑士团。
理想与现实，真心与表演。
成人世界的自私规则一定让这名纯洁的少女十分困扰。
艾米利亚开始思考如何收拾局面，还没想到具体的主意，又听到一个声音。
“哎呀，真热闹，大家都到齐了？”
一个高挑的身影从二楼走下来，是巴力的炼金术师尼可·勒梅。他迈着悠然的步伐来到众人身旁，指尖抚着下巴，“唔”地低吟一声。
“原来如此。教会骑士团的各位和艾丽莎修女起了争执，我们夏洛特和阿尔卡黑斯特的艾米利亚正在多管闲事地仲裁。看样子，争执点是各位不肯解除武器。”
只看一眼就把握了状况。都说炼金术师聪明得出奇，尼可似乎也不例外。他拥有和特蕾莎一样的超人头脑。
“慧眼如炬啊，少将。”夏洛特派头十足地回答，“如果方便，请您帮忙想想办法。”
“好。那么，两位圣骑士，可以把剑给我看看吗？”
尼可伸出双手，似乎有什么想法。武装的两人对视一眼，不情不愿地连剑带鞘一起摘下递出。尼可接过来，说了声“哦哦，真是好剑”，态度十分从容。
一瞬的沉默。
随后，尼可双手中的剑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艾米利亚不禁瞠目。那道光绝对是炼金术剩余能量挥发时发出的“伟业辐射光”。
光芒熄灭，尼可若无其事地将剑还给各自的主人。
刚才还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剑柄一片黯淡。
圣骑士战战兢兢地拔出剑，只见锐利的刀具变成了某种柔软的材料。
众人哑口无言。尼可满足地笑道：“我用炼金术把两位的剑变成了橡胶。不能伤人，就不叫武器了。离开的时候告诉我，我会立刻把它们复原，请放心。欢迎来到水银塔，我作为先客迎接各位。艾丽莎修女，去告诉索菲亚主教吧。”
6
圣骑士团一行被叫到四楼索菲亚的房间，尼可和夏洛特也不知去了哪儿，艾米利亚无事可做，暂且返回图书室。
他最初为镜子一般的装修感到恶心，现在也习惯了。不过，他不觉得自己能习惯无视重力、在地面垂直方向摇晃的诡异水银。
图书室里，特蕾莎在地上摊开大量书册，正专心致志地阅读。雷欧·温迪不知何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