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时候说错了名字，索菲亚低头道了句“失礼”。特蕾莎若无其事地打着圆场，说：“不过，年纪轻轻就当上圣地管理人，您一定相当虔诚。我衷心敬佩您。”
在她双眼放光的注视下，索菲亚羞涩地红了脸。
“谢谢。对‘神’的信仰能得到认可，我也很高兴。传教之旅和巡礼途中，我的信仰饱受考验……”
说着，她面露忧虑。女性踏上传教之旅，个中辛劳必定远超艾米利亚想象。他身为外人，似乎不该深究。
想要的答案已经得到，他正打算换个话题——
“哎呀，索菲亚主教，有新来的客人？”
从他们进屋的入口传来一个男性的声音。
慌忙一看，只见那里站着一男一女。两人都穿着巴力帝国的军装，恐怕是刚才提到的军人。
男性正当壮年，留着整齐的短发，戴着圆框眼镜，一派学者风貌，个子虽高，气质却很温厚，不太像军人。
至于女性——注意到她时，艾米利亚僵住了。
一言以蔽之，她犹如一柄剑。
笔直锐利，似乎触碰就会受伤，气质犹如锋利的刀刃。
大而圆的榛色眼睛如同猫咪，白金色发丝编得一丝不苟。虽比特蕾莎小巧一圈，存在感却绝不输阵。
对于这位见过一次就难以忘却的视觉冲击型美女，艾米利亚拥有强烈的既视感。
对方似乎和他一样吃惊，用本就很大的眼睛盯回来，随即立刻恢复严肃，声色平静地告诉男性：“少将，这两位大概是亚斯塔禄王国的军人。”
“哎呀，是吗，你眼睛还是这么尖。”
男性面露喜色，走向艾米利亚和特蕾莎，兴味盎然地盯着他们的脸，“呼”地吐了口气。
“原来如此，看来我们目标相同。如此看来，两位就是最近编入王国军的阿尔卡黑斯特？如果你们来这里的目的跟我们一样，没有较深的炼金术造诣就毫无意义。墨丘利一案以来，我时常听闻您的活跃表现。很荣幸能够见到您，王国的炼金术师，特蕾莎·帕拉塞尔苏斯上校。”
说完，男性朝特蕾莎亲切一笑。
“哎哟，不好意思，我有个老毛病，一专心思考就顾不上别的事。自我介绍迟了，我是尼可·勒梅，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样，但也是巴力帝国军炼金术研究部旗下的炼金术师。”
他挽起军装右边袖子，露出未经日晒的小臂上一个直线呈锐角构成的“*”形纹样。这是炼金术师的证明——“神印”。特蕾莎的右眼里也有相同标记。
这番自我介绍过于自然，艾米利亚花了几秒才理解个中含义。在大脑接收信息的瞬间，他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没想到能在这种地方遇到新的炼金术师。
全世界只有七个炼金术师，本不可能随随便便遇到，而他如此幸运，参军以来已经见过其中两个，如今则是第三个——
虽说隶属炼金术相关的军事部门，但三个月就见了足足三个炼金术师，他产生了一种超越幸运的宿命感。说实话，有些恶心。
然而，不知幸或不幸，巴力的炼金术师尼可·勒梅似乎并非他寻找的目标。而且，之前见到的两名炼金术师都是只把旁人当路边杂草的独善其身、唯我独尊之人，相比之下，温和亲切的尼可看起来不太像炼金术师，有些奇特。
“我可当不起如此郑重的问候。”
特蕾莎起身离开椅子，傲慢地站在尼可面前瞪他。特蕾莎在女性中算高个子，却还是矮了尼可一个头。但她语气强硬，令人感觉不到这种身高差距。
“不用你发表高见，我们明显是阿尔卡黑斯特。既然帝国派遣王牌炼金术师来水银塔，王国当然也会采取相同措施，这简直明知故问。啰啰唆唆地解释再明白不过的事，可是老化的苗头哦，勒梅。那边那位美丽的小姐也很嫌弃你。”
听话题突然抛到自己身上，女性略显犹豫，但仍平静地回答：“我习惯了。少将说话总是很长。”
“真严格啊。”尼可苦笑，“如果惹您不快了，我道歉。不，我非常清楚这是个坏毛病。毕竟我从小就这样……所谓三岁看老啊。”
尼可笑得快活，似乎并不怎么在意特蕾莎傲慢的措辞。他抚向身旁女性的背脊，向两人示意。
“介绍晚了，这位是艾森纳赫中尉。”
“我是夏洛特·艾森纳赫。”女性向前一步，行了一礼，“帝国军情报部第九科成员，现在是勒梅少将的特别副官。帝国军无意在此与王国斗争，请放心。”
艾米利亚一瞬间险些被压制，但想到这是唯一的机会，便也报上名号。
“我是国家安全炼金术对策室成员，艾米利亚·施瓦兹德芬少尉。王国同样无意激化问题，还望两位理解。”
表面稳重，却以言下之意互相牵制。几人完成了仪式般的问候。
“尼可少将，您找我有事吗？”
一直在观察状况的索菲亚面带诧异地问。
“啊，没有，不用劳烦您。”尼可慌忙挥动双手，“只是有点累了，想歇一歇。我平时总窝在书堆里生活……不妙啊，感觉体力都衰竭了。机会难得，我想在休息室一边观赏植物一边喝杯咖啡。早知这里有间这么漂亮的休息室，我和夏洛特就该学些植物知识再来。我只能认出那边漂亮的花是牵牛花，实在可惜。啊，我们借一下厨房，几位继续聊，不用管我们。”
“不——我们正打算走。”特蕾莎喝干剩下的茶水，站起身来，“主教，谢谢您美味的红茶，多亏这一杯，长途旅行带来的疲劳已经烟消云散。我们现在开始调查塔内，但会注意不进入私人空间。”
“这样啊。”索菲亚似乎有些惋惜，“工作结束之后，请务必来我的房间，我有东西想给您看。”
“愿意效劳。”特蕾莎以手抚胸，恭敬地低下头，“与您这般德高望重之人谈话的机会可不多——好了，勒梅，我就此告辞，你尽情在休息室享受咖啡吧。”
“感谢您的体谅。杯子我们收拾，您快去工作吧。”
“是吗？谢了。”
特蕾莎毫不客气地迈开脚步。艾米利亚走在她旁边，在离开休息室时说：“话说回来，还真稀奇啊。”
“什么？”特蕾莎似乎心情欠佳，瞥也不瞥他一眼，继续前进。
“您居然没搭讪年轻的艾森纳赫中尉……果然还是懂得分寸，不会对敌国女性出手啊。我对您刮目相看了。”
“你胡说什么啊。”特蕾莎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平等地爱着全世界的女性，跟国籍无关。”
“那为什么……”
“你在装傻吗？”特蕾莎恼火地瞪着艾米利亚，“不是我自大，但我长得好看，给人第一印象很好，很受女性欢迎。”
“这我知道。”艾米利亚不情不愿地承认。
“所以，初次见面的女性绝不可能讨厌我。但那个夏洛特不一样，明明绝对是第一次见面，却对我抱有类似敌意的感情。就算我是敌国的炼金术师，那种反应也太过了。她自己倒似乎有意隐瞒。”
“她对您有敌意？”
“而且她说话时一直在注意你，几乎都要走神了。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不知道怎么办。你以前难道见过她？”特蕾莎问得锐利。
艾米利亚耸耸肩，答道：“不，这是第一次。真是的，世上有些事还真奇妙啊。”
2
水银塔出入口旁嵌了块金属板，板子上画着简单的建筑指引图。特蕾莎说水银墙完全封闭，这大概也是麦格努斯设置的。板子精致得古怪，各个楼层只有数字部分做了浮雕加工。他们试着摸摸看这是不是按钮，但自然什么都没发生。
指引图显示，塔楼共四层，实际上应该更高，但通往五楼的楼梯被一道水银门封住，现在还没找到上去的方法。四楼水银墙上没有设置开门面板，不知道怎么上楼。四楼以下结构相同，内墙和中心墙围成的空间分成六等分，作为房间使用。
艾米利亚和特蕾莎首先调查一楼。以南面的塔楼出入口为基准，从正上方俯视水银塔，中央休息室周围，十二点方向是厨房，两点方向是礼拜堂，四点方向是锅炉室，八点方向是图书室，十点方向是仓库，六点方向是通往休息室的过道。除过道以外，也可以从十二点方向的厨房进入休息室。
“从哪儿开始？”
“嗯，图书室吧。搜集资料是研究的基础，虽然很麻烦。”
特蕾莎迈开沉重的脚步。
内墙自然也是水银，门一关就不知道哪里是房间、自己在哪儿。为了防止迷路，只能以各个房间前设置的门牌为目标。
两人来到写有“图书室”的门牌前。特蕾莎按住面板，眼前水银立刻变化着形成入口。水银似乎能感应人体移动，在他们通过之后立刻变回墙壁。房间内侧装有和外侧一样的开关面板。
图书室里有个男人在看书。他又高又瘦，戴着猎人帽，见两人进屋，立刻睁大狐狸般细长的眼睛，冲了过来。
“这身军装！两位是王国军吗？出什么事了吗？啊！您难道是王国至宝、美貌的炼金术师、传说中的帕拉塞尔苏斯上校？”
男人倾身盯着特蕾莎的脸，她露骨地表现出厌恶。
“你是谁？我正是帕拉塞尔苏斯，但你再靠近一寸，我就会直接揍你一顿。我对男人过敏。”
“啊哈！是吗是吗？我可真没礼貌！”
男人并未被她失礼的言辞影响心情，装腔作势地敲敲额头，后退一步半，从怀里掏出两张名片。
“我是‘奎因斯报社’的记者，雷欧·温迪。我们的总部设在埃特曼安吉。今后请多关照。”
名片递到眼前，特蕾莎连手都不伸，艾米利亚只好两张一起接下。
“您是记者啊，初次见面。我是艾米利亚·施瓦兹德芬少尉。”为尽礼仪，他姑且低下头，“您听说过帕拉塞尔苏斯上校吗？”
“当然！”雷欧得意扬扬，鼻子里喷着气，“说到春天编入王国军的阿尔卡黑斯特，在我们记者之间可是备受关注！没人知道你们究竟在干什么，只听说有位恐怖而美丽的炼金术师。我刚才一见您就明白，这位正是传说中的炼金术师，帕拉塞尔苏斯上校。”
他坚定地说完，握住了拳头。设立炼金术对策机关阿尔卡黑斯特一事虽然广泛公开，但其实体可能有损国益，因而严格保密。难怪报社记者兴趣浓厚。
雷欧自顾自地滔滔不绝，再次做作地敲敲额头。
“我真是的，光顾自己说，又冒犯了！两位既然在这儿，应该是有什么炼金术相关的任务吧？我刚才见过巴力的炼金术师，依我愚见，说不定出了什么大事。如果您方便透露分毫，我将欣喜若狂。”
“很遗憾，这是机密任务，无可奉告。”
“哈哈，说得也是。”雷欧快活地笑着，摸了摸猎人帽。这是一顶暖色的格纹帽，是最近王都开始流行的款式。不愧是记者，对潮流很敏感。
虽然不知他内心怎么想，但他如此直率，说不定会在无意间多嘴多舌。艾米利亚警惕起来。
“您是来取材的吗？看您好像在查东西。”
“哎，是。我听到些有趣的传闻，否则也不会一个人来这种边陲之地。”说到这儿，雷欧突然一拍手，“对了！难得见面，我透露个秘密情报吧。其实——”
雷欧将脸贴近艾米利亚，压低声音说：“这座水银塔似乎会发生‘神隐’。”
“神隐？”
“嗯。巡礼者陆续神秘‘消失’。虽然只是传闻，但实在很可疑——哎哟，不能继续了，我还得靠这个吃饭呢。”
雷欧突然打住话头，将狐狸眼眯得更细，笑了。
3
艾米利亚离开图书室，前往礼拜堂。礼拜堂在图书室正对面。他循着各个房间前的门牌前进。
他孤身一人。图书室的书大多与炼金术或宗教相关，他对这些不甚了解，调查时可能遗漏关键信息。
他虽姑且算个炼金术师，却只专注“第六神秘”，有关上级神秘的知识储备和普通人差不多，与一直进行全面研究的特蕾莎有天壤之别。因此，调查交给特蕾莎负责。
虽然有些担心她和追踪丑闻的雷欧单独相处，但对方应该不至于对军人乱来。
目的地到了。艾米利亚触碰面板，打开入口。气氛庄严的空间延展开来。
礼拜堂最深处墙上装饰着一根手杖。
两条蛇缠成“8”字，顶端展开一对翅膀。
传说中赫尔墨斯左手所持的节杖——双蛇杖。
基于“高位存在‘神’因没有实体而尊贵，以世上物质制作其形体乃是不敬”这一教义，赛斐拉教会通常禁止偶像崇拜。然而，赫尔墨斯只是联结“神”与人类的媒介。虽然经常遭到误解，但他并非“神”本身。赛斐拉教会认为赫尔墨斯是“神”为了向人类传达其意志而留下的存在，即“神之子”。
这且不论，即便禁止偶像崇拜，人类也依然需要心灵港湾。以赫尔墨斯手杖为寄托，借由赞颂“神之子”伟业而间接对“神”之信仰的模式由此确立。时至现代，这已经成为标准的信仰形态。
不论如何，赛斐拉教会始终宣称“信仰要在自己内侧寻找”，很是有趣。
艾米利亚一边回忆军校时代学过的基础宗教论，一边踩着红地毯前进。入口往内是条笔直的通道，通道两侧摆着木制长椅，尽头是张质感厚重的圣桌，桌上简朴的烛台里，烛火正在摇曳。
圣桌跟前，已经有人先到。
从背后看不真切，但对方似乎正在杖前跪拜祈祷，专心得没发现他进来。
他被那真挚的虔诚态度镇住，一时移不开眼。
对方终于结束祈祷，站起身来，缓缓回头。这是位年约七旬的高龄女性，头发大片斑白，脸上皱纹深邃，表情却很生动，安详而生机勃勃。
她看见艾米利亚，开心地微笑道：“哎呀，好可爱的年轻人。”
她年龄虽大，走向艾米利亚的步伐却很稳健。她身穿长及脚踝的宽松白罩衫，披了件黑外套，是典型的巡礼者装扮。
“年纪轻轻就来巡礼，真了不起。”
仰视自己的双眼过于纯洁，艾米利亚不知所措。
“不、这……”他一时语塞，还是决定坦诚相告，“我其实不是赛斐拉教会的信徒。我是亚斯塔禄王国的军人，名叫艾米利亚·施瓦兹德芬，这次是过来执行任务的。您似乎是虔诚的赛斐拉教会信徒，抱歉没能满足您的期待。以及，我们绝不会给水银塔和赛斐拉教会施加不当压力，请放心。”
“哎呀，是这样吗？”女性似乎并不震惊，笑道，“对不起，我太心急了。你年纪轻轻的，真了不起。多亏军人奋力拼搏，我们才能和平生活。多谢。主也一直在‘尼比鲁’上守护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