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瘫软的特蕾莎身边，正觉得走投无路——眼前的墙面忽然左右分开，露出入口。
一个人影从中缓缓走出。
“欢迎来到圣地‘水银塔’，这里衷心欢迎虔诚的巡礼者。”
一名白发女性停在两人面前。她身着朴素而精致的法衣，露出柔和的微笑。艾米利亚被她非比寻常的气质压倒，噤声不语。
她满头银丝，如同暮年之人，但实际年龄应该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这名女性极为美丽，钴石般清澈的蓝眼睛中散发着坚定的知性之光。
“我是水银塔的管理人，索菲亚·艾什顿主教。两位克服一路艰险，主为你们的来访和信仰感到喜悦。”
这名叫索菲亚的女性说着，张开双臂欢迎他们。她用漫溢而出的爱拥抱人类，宛若圣人。世上竟有如此圣洁之人。艾米利亚平时总在照顾堕落得无可救药的女性，这时甚至产生了某种感动之情。
就在这时，他突然回神。总之，得先让特蕾莎休息。
“感谢您周到的欢迎，艾什顿主教，抱歉刚见面就提要求，但这位女性身体不适——”
艾米利亚正想说明特蕾莎的情况，刚刚还瘫在地上的她却一跃而起，半跪到索菲亚脚边。
“初次见面，主教，衷心感谢您引导愚钝怠惰的我。我前来巡礼，本是抱着多少积点功德的不敬想法，但在面见您的瞬间，如此无礼的想法云消雾散。您正是信仰的化身，在美丽如神的您面前，我只会为自己充满污秽的身体感到羞耻。”
特蕾莎热情地说着，连声音都在颤抖。看来，在见到美女的瞬间，她刚才的不适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艾米利亚惊讶于她竟能如此信口胡言，索菲亚却仿佛被这番话打动，温柔地抱紧了低着头的特蕾莎。
“请抬头。您似乎找到了正确的道路。改正错误永远不晚，请不要看低自己，骄傲自信地在信仰之路上继续前进。”
“主教！”
特蕾莎感动万分地喊着，抱住了索菲亚。埋在美女胸前，她此刻一定是一副一脸陶醉的傻样，或者一脸超乎人伦的邪恶。特蕾莎·帕拉塞尔苏斯嗜好美女与酒，秉承极致利己主义，肯定是全世界离信仰最远的人。
随后，索菲亚牵着特蕾莎的手，引她起身。
“辛苦了，请进。这里平时很冷清，如今有这么多人光临，热热闹闹的，我很高兴。”
索菲亚温柔地笑着说完，走向塔中。然而——
“啊！”
没走几步，她狠狠摔了一跤。
“您没受伤吧，主教！”
特蕾莎和艾米利亚慌忙赶到她身边。索菲亚摔得四仰八叉，看了他们一眼，害羞地红了脸。
“我没事，两位请进。”
两人轻轻扶起索菲亚，几乎没感到她的体重。艾米利亚傻傻地想，与出尘脱俗的外表相应，她或许不是这个世界的存在。
三人前进数步，走进塔内。塔门自动关闭，只剩密不透风的水银摇摇晃晃。
“啊，索菲亚主教！”
刚进门，一声尖锐的叫喊就飘了过来。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穿宽松修道服的小个子少年站在那里。他年约十二三岁，有一头可爱的凌乱金色短发，面容俊美宛如少女。只见他向索菲亚跑来。
“您一个人出去了？我不是说过吗，外面很危险，访客都让我来接！”
“说是外面，但就在门口。阿尔弗雷德，你太操心了。”
“您会在空无一物的路上摔跤，我当然担心！”
“请不要把我说得像糊涂虫一样。”
“在空无一物的路上摔跤的人，就是糊涂虫。”
“确实。”
索菲亚开心地轻笑，随即转向特蕾莎和艾米利亚。
“见笑了。这是阿尔弗雷德，水银塔的修士。阿尔弗雷德，你来得正好，帮两位客人准备房间，也告诉艾丽莎一声。”
“遵命。”
名唤阿尔弗雷德的少年恭敬地低下头，继而快步离去。艾米利亚目送他纤细的背影消失，再次四下张望。
终于踏上水银塔了。塔内跟想象中一样奇妙。
内墙似乎也是水银，正从四面八方悠悠荡荡地反射出他们的身影。进门处正面有扇弧形凸面镜。内部也是圆柱结构吗？跟随自己动作而波动的巨大镜像仿佛监视人的怪物，让人安不下心。
地上铺着苔绿色绒毯。抬头一看，天花板极高，大概有四五米，和地板一样没做镜面加工，十分平常地涂成白色。看见习惯的东西，他稍微安心了些。
艾米利亚有些嫌弃如此胆怯的自己。他问：“我明白这个问题非常失礼……但这座建筑物内部安全吗？”
“‘安全’是指？”索菲亚诧异地表达疑惑。
在孩子般天真的清澈眼眸注视下，艾米利亚几乎要为自己的卑贱而脸红。他佯装平静，继续道：“这……我才疏学浅，说来不胜惶恐，但水银本来是种剧毒，会给生物神经造成严重伤害，其中又以对中枢神经的毒性最为可怕。如果神经细胞遭到破坏，运动功能和认知功能都会出问题。而且，水银在常温下容易汽化、难以保存，汽化后的毒性又要比金属状态下的毒性高上好几倍。这座建筑被水银包裹，在我这种门外汉看来，实在很危险……”
艾米利亚不明白宗教家对化学的态度，措辞时尽量不冒犯对方。但索菲亚似乎并无不快，笑着说：“确实。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这边请。”
在她的带领下，艾米利亚和特蕾莎来到水银墙前。靠近一看，身影成像更加鲜明，只是被平缓的凸面映得有些宽，略显滑稽。
“请看。”
索菲亚缓缓伸手触摸镜面，相触之处呈手形下沉，明显和触摸普通液体时不同。
艾米利亚也摸了摸镜面。手在柔软的抵抗感中下沉，感觉奇妙，如同在按压刚揉好的面团。
乍看虽是液体，边界却明显是固体。
“嘿……有趣。”特蕾莎毫不犹豫地双手抵上镜面，兴致勃勃地念叨，“保持了液体的特性，本质却是固体。跟玻璃差不多啊。”
“玻璃？”艾米利亚摸着水银墙问。
“玻璃乍看是固体，却有微弱的液体性质。所以，古老的花窗玻璃越往下越厚。这叫非晶质，因为没有特定的晶体结构，所以处于液体和固体之间。赫尔墨斯修建这座水晶塔时，大概把水银加工成了非晶质。分子自由度受限，所以不会汽化，水银原子也就自然不会进入人体、显现毒性。为了防止意外发生，他似乎还在表面涂覆了一层‘以太’。在炼金术中，加工水银本来是项非常困难的技术，但他不仅轻松实现，规模还做得这么大，不愧是‘神之子’。”
特蕾莎终于发现自己兴奋得恢复了平时的语气，尴尬地掩饰道：“一介外行，多有冒昧。主教，我对炼金术略有兴趣……”
“没关系。”索菲亚柔和地笑着，“有好奇心和上进心是件好事。我也应该向您学习，再努力一些。”
她从水银墙里收回手，沿墙往侧面移动了一小段距离。艾米利亚由此发现，墙面齐胸高度有块不是水银的部分，仔细一看，埋了个小巧的机械。他见过类似的东西，是几个月前在墨丘利总部地下看到的开关门面板。
索菲亚用右手按住面板，他们面前的部分墙面突然滑向侧面，露出一条新路。
“利用液体不受形状拘束的性质，把墙壁当门了啊。”
特蕾莎吃惊地喃喃，索菲亚骄傲地点点头。
“这是麦格努斯主教留下的杰出技术。这座水银塔没有肉眼可见的‘门’，但各处都有这种面板，用手按上去就会出现入口。门会自动关闭，请放心。一楼是公用空间，随处都能自由开门。二楼以上是私人空间，只有各自房间的面板会有反应。两位稍后也要进行房间认证，还请配合。”
索菲亚再次迈开脚步。艾米利亚跟在后面，兴致勃勃地观察四周。摇晃镜面上突然出现两米见方的入口，情景太过魔幻。墙面比起“滑动”更像“流走”。墙面水银总量恐怕并无变化，只是面朝通道的这部分水银退到了其他地方。原本有墙的地板上铺满水银。墙壁大概厚二十厘米。
自入口前进三米左右，又有一面凸曲面的水银墙。跟刚才一样，索菲亚触摸旁边安装的面板，部分墙体再次变形，露出入口。前方是片广阔的空间。
“这里是休息室，有台阶，请小心。”
索菲亚在特蕾莎的帮助下迈下十厘米左右的台阶。脚步声略有变化。地板是砖材。
这是一处直径十米左右的圆形空间，上方无顶，可以看见塔顶的玻璃天花板。四周的水银墙围成一道圆弧形状。
艾米利亚大致掌握了这座建筑的结构。水银塔大概由三个水银圆筒构成，包括外界可见的外墙、与其相邻的内墙以及现在这道中心墙。
水银塔乍看不可思议，内部结构居然也这么奇妙。
半球形休息室里，盆栽花朵绕墙摆了一片，极为艳丽，与此前单调的景象明显不同，很符合小憩场所的印象。屋子中央摆了张可供多人使用的长桌。
“吓到了吗？”索菲亚得意地微笑，“这间休息室常年日照，最适合养育植物了。”
“哦……真漂亮。”特蕾莎走近花盆，钦佩地说，“郁金香、康乃馨、风信子、银莲花……都很华丽啊。光照进天花板，经周围镜面反射后洒到地面，刚好形成温室。是这样吗？”
“嗯。而且，阳光能够适度调整，因此可以同时培育不同季节的植物。对我这种园艺爱好者来说，这里就像天堂。”
索菲亚满足地微笑，邀两人来到桌边。
“请坐。漫漫旅途辛苦了，我这就泡茶。”
她开心地伸出手，想拿放在桌子一端的茶具。
“主教！不必费心！”
特蕾莎慌忙阻拦，却遭到索菲亚的婉拒。
“不，这里什么都没有，至少让我请两位喝杯茶。我很少有机会见到外面的人，很高兴。”
“这是七大圣地之一，应该有很多巡礼者吧？”艾米利亚小心翼翼地措辞。
“不，其实很少……如您所知，这里位置偏僻，还在两大国的边境上，有些复杂的政治问题。”
尤其如今两国关系因墨丘利一事陷入紧张状态，问题大概更严重。
索菲亚答话的声音隐约有些哀愁，但她立刻恢复活力，继续道：“不过，水银塔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热闹过，我非常高兴。”
“对了，您刚才也提到人很多。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来访吗？”
特蕾莎一边若无其事地帮忙一边问。索菲亚点点头。
“除两位之外，还有巡礼者和巴力帝国的军人。”
听到“巴力帝国的军人”，特蕾莎脸颊顿时一抽。如此关头来到水银塔，对方的目标肯定也是麦格努斯的遗产。忧虑成真，这似乎会发展成亚斯塔禄和巴力之间对于“第五神秘”的正式争夺战。
特蕾莎和艾米利亚面面相觑。事已至此，隐瞒身份再无意义。她不情愿地点点头。
“主教，其实，我们不是来巡礼的。”
特蕾莎似乎有口难言，艾米利亚便替她说出真正的来意。
“我们是亚斯塔禄王国的军人。这位是国家安全炼金术对策室的特蕾莎·帕拉塞尔苏斯上校，我是她的部下，艾米利亚·施瓦兹德芬少尉。此次我们得到情报，认为水银塔内可能存在威胁亚斯塔禄王国安全的炼金术遗物，因此前来监察。”
水银塔和沙洲虽由沙普什管理，但既然位处国境伊底几纳河之上，这片圣地就既是缓冲地带，也是亚斯塔禄王国的领土。因此，他们有权不经通告直接进入水银塔监察。
但这无非场面话，实际情况只是王国军人闯入了沙普什的管辖地。艾米利亚为这种粗野的鲁莽行为感到心痛。
“这么晚才自我介绍，我衷心感到抱歉。”特蕾莎握着索菲亚的手道歉，“我们无意欺瞒，只是错过了时机。希望您能谅解……”
“是吗……”索菲亚略带遗憾地呼了口气，“我看两位穿着军装，就想会不会是……不过，即便是王国的军人，只要到了这座水银塔，就都是贵客。请不要介意，尽情参观吧。”
“谢谢，主教。”特蕾莎深深低下头，“虽然我不够虔诚，但也算赛斐拉教会的信徒，此次前来巡礼，我会努力找出真的信仰。衷心感谢您的宽恕。”
她一如既往地信口开河，艾米利亚有些无语。不过，至少在本次监察中，和水银塔代表索菲亚建立友好关系，是完成任务的重要因素。因此，就算特蕾莎邪念毕露，他暂且也没出言干涉。
索菲亚泡好三人份的红茶，将杯子轻轻放在他们跟前。
“不过，请答应我一件事。”她压低声音。
艾米利亚下意识挺直背脊，盯着她。
“两位是亚斯塔禄王国的军人，恐怕和巴力帝国的军人并不融洽。我虽不懂政治，这一点却也能够想象。然而——根据国际法规定，这里属于宗教国家沙普什管理。还望两位在此遵守赛斐拉教会的戒律，避免争端。”
“这是自然，主教。”特蕾莎以手抚胸，朗声宣告，“我们并非为争斗而来。而且，我是无与伦比的和平主义者。我向‘神之子’赫尔墨斯宣誓，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在这座水银塔内掀起争端。”
艾米利亚惊讶于她又在胡说八道，但如果索菲亚能接受，他也没意见。机会难得，他也问索菲亚：“如果方便，您能介绍介绍赛斐拉教会的情况吗？我知道您是个大人物，但不太明白管理水银塔具体要做什么……”
“当然。”索菲亚柔和地微笑，“对普通民众来说，这确实难以理解。首先，主教是教会位阶之一，虽然是最高的圣职位阶，但权力并不大，主要负责监督被称为‘教区’的固定区域。教区内存在若干教会，主教的主要任务就是统率、联合教会。实际在现场管理教会的是各位神父。”
“那么，水银塔也有神父？”艾米利亚问。
“不，水银塔是圣地，是唯一的特别教区，由我这个主教直接监督管理。我的工作实质和其他教会的神父一样，其实并不是大人物。”
索菲亚平静地笑着，轻轻歪过头看向艾米利亚。
“而且，七大圣地之中，水银塔位置最为偏僻，巡礼者并不多，一个主教和两名修士，已经足够了。”
“原来如此……学到了。”艾米利亚坦诚地表示钦佩。
“这对我也是良性刺激。”索菲亚高兴地说，“在这个位子上，我谈话的对象基本都是热心的赛斐拉教会信徒，所以觉得普通人的视角和疑问很新鲜。您非常认真，也非常诚实，海米利亚少尉。”
“是艾米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