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可的话出乎意料。艾米利亚倒吸一口凉气。
水银中毒——来这里的第一天，他也曾提及这个话题。
构成水银塔的水银是一种剧毒金属，能给生物神经系统造成严重损害，其中又以对中枢神经的毒性最为可怕。一旦慢性中毒，神经细胞就会遭到破坏，影响运动功能和认知功能。
可是，水银塔不是很安全吗？
“赛斐拉教会的炼金术师、缇欧塞贝娅殿下亲自调查过这座塔，确认这里没有危险。但她无法判断长期影响。又或者，赫尔墨斯的炼金术最近稍有弱化，导致微量水银散入空气。我无法断定细节，但几乎可以确定索菲亚主教已经水银中毒。你经常摔跤，是典型的运动障碍；经常记错人名，则是典型的认知障碍。也就是说，水银中毒导致你出现了中枢神经障碍，从而产生了错误的思想。”尼可无比悲伤地说。
因为比任何人都忠于“神之子”的教谕，所以水银中毒，思想扭曲。假若真是如此，实在过于悲惨。
“我很正常！请您不要信口开河，贬低我的所作所为！”索菲亚不快地皱起眉头。
尼可悲伤地摇摇头。
“如果精神正常，你做的事就是单纯的谋杀。不管多么冠冕堂皇，你的行为都是你口中无可救药的愚蠢人类的罪孽。不是吗？”
“嗯，没错。”索菲亚慎重地点点头，“我的所作所为，和不值得救赎的怠惰愚蠢之人一样。不，或许还不如他们。等我死后，我的‘灵魂’想必无法回到‘神明’御前，无法前往回归之海‘阿普斯’，只会埋葬在永恒的黑暗之中。我早有觉悟。不过，我仍然必须完成天命，复活赫尔墨斯大人，引领人们走向正途。我亲手葬送了他们的‘灵魂’，这一切不能白费……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索菲亚高声叫喊，随即突然扑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艾丽莎。
艾米利亚等人条件反射地站起来。索菲亚从艾丽莎背后用手臂钳住她，大叫着威胁：“别过来！否则我杀了她！”
“别做无谓的抵抗！你的罪行已经暴露了！”
“这不重要！等献上这孩子……献上以‘月亮’为名的艾丽莎的‘灵魂’，就终于能够炼成‘贤者之石’了！别阻拦我！”
索菲亚拽着艾丽莎的身体离开桌子。
“索菲亚主教！求您住手！不要这样！”阿尔弗雷德悲痛地大叫。
然而，索菲亚置若罔闻。
“阿尔弗雷德！想想你从前经历的痛苦！伤害你的，正是无可救药的愚蠢人类啊！哪怕是为了世间不再出现你这样的不幸孩童，我也必须用‘贤者之石’拯救人类！”
索菲亚来到墙边，打开操作面板旋转地板，又在抵达某处后停止旋转，勒着艾丽莎缓缓离开休息室。其他人保持着距离追上去。
索菲亚和艾丽莎走进锅炉室。昨晚见过的阶梯出现了。看来，休息室地板旋转到特定位置之后，机关就会启动。
两人走下楼梯。阶梯之下，正是昨晚所见的牢房和巨窑。
牢房中倒着瘫软的特蕾莎。
“老师！”艾米利亚旁若无人地大叫一声，扑向铁栏。门上了锁，无法轻易打开。
斯坦利立刻掌握情况，用嬗变术拧开铁栏。艾米利亚草草道了声谢，扑向牢中的特蕾莎。
有脉搏，也有呼吸。
似乎没受重伤——艾米利亚安心地呼了口气。
但他立刻想起眼下不能安心，抱着特蕾莎走出牢房。
巨窑跟前，索菲亚正和众人两相对峙。她无路可去，其他人步步紧逼。
“你做这种事也不能实现愿望！炼成‘贤者之石’没这么简单！”尼可拼命劝说。
“不试试怎么知道？！”
索菲亚已然化身狂徒，不听劝告。她缓缓拎起法衣衣摆，露出白皙的大腿，腿根处藏有把小刀，她抓起来就割了艾丽莎的脖子。
“呜……”
艾丽莎发出不成声的悲鸣。鲜血汹涌而出。她咕噜咕噜地吐出血泡，再也不动了。
没人能够制止眼前惨状的发生。索菲亚的气势脱离常轨，甚至震住了尼可。
然后，索菲亚抱着艾丽莎的身体，一齐跳进烈火熊熊的巨窑。
众人根本来不及阻止。
在场这么多人，都只能愕然地看着。
窑中火势更猛，内部状况不得而知。
忽然，巨窑上方喷出蒸汽。火力增加，内压升高了。
地下室里，尖锐的蒸汽声久久回荡。
声音宛若索菲亚“灵魂”的嘶吼——绵延无际，回响不绝。
第六章 卷土重来
1
室内万籁俱静，手中怀表规律运作的声音分外刺耳。
是气恼，还是焦急？
艾米利亚理不清自己的情绪。
明明必须考虑今后该如何行动，脑筋却完全转不动。
他再次认识到，自从来到水银塔，自己就只是个小丑。他追悔莫及地叹了口气。
然而，如此绝望的结局之中，仍然存在“救赎”。他向眼前的床铺伸出手。前方是特蕾莎苍白的脸，这是她的房间。
她躺在床上，呼吸均匀。特蕾莎平安生还，总算让艾米利亚感到了些许“救赎”。
毕竟，除此之外，这起案件毫无“救赎”可言。
众人离开了地下室。尼可算准窑火减弱的时机，回到窑内简单做了一番调查。他本想熄灭火焰仔细调查，但建造这座巨窑的很可能是赫尔墨斯，一招不慎，或许会对整座水银塔都产生破坏性影响（最坏的情况是，水银可能会在火熄灭的瞬间解除固化状态，大量涌入伊底几纳河）。因此，他选择了上述措施。
结果，他在巨窑深处发现了若干骸骨。
这恐怕是此前“神隐”的被害人，以及杰拉斯等人消失不见的首级。由此，一系列案件的真凶确定为索菲亚。阿尔弗雷德仍旧无法相信，然而证据确凿，局面扭转无望，他大受打击，卧床不起。
艾米利亚在特蕾莎房里照顾她。尼可来到房中，简略说明了上述种种情况。此外，理所当然——“贤者之石”未能炼成。
尼可说完这些就走了，想必是体谅艾米利亚的心情。
毕竟，艾米利亚输了比赛，不得不亡命巴力。尼可有意让他和特蕾莎一起度过所剩无几的时间，这份好意让艾米利亚很是感激。
艾米利亚坐在床边椅子上，盯着特蕾莎精致如人造物的睡脸，呆滞地等待。
“唔……”
晚上十点刚过，特蕾莎突然发出呻吟，缓缓睁开双眼。
“老师！”艾米利亚慌忙扑上去，“太好了……我还担心您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里是？”
“水银塔，您的房间。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头痛得要裂开了。”特蕾莎沙哑地嘟囔，“脑髓就像灌了铅，恶心透了……”
“勒梅少将说，这可能是催眠气体和缺氧的影响。”
“勒梅？”
特蕾莎狐疑地皱起眉，她的记忆好像很混乱。
艾米利亚讲述了她沉睡期间发生的事，尤其详细地讲述了尼可推理的案件经过。
特蕾莎并未插嘴，神情严肃地听他说完，长叹了一口气。
“是吗，我输了啊。”
艾米利亚听出她是在说自己跟尼可之间以麦格努斯的遗产为赌注的推理比赛，不再说话。
“对不起，艾米利亚小弟，都怪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特蕾莎呢喃着，似乎真心满怀歉疚。艾米利亚略一思考，露出苦笑。
“确实。您又不听劝又爱乱来，差点就死了。反省反省吧。”
“我在反省，反省得都想死了。”特蕾莎难得沮丧，闭上眼睛说，“我太急功近利，害你遭遇危险，让搜查停滞不前……最后还落得这种下场。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您别这么说。”不知为何，艾米利亚倍感伤心，别开脸道，“您平安活着，我就很高兴了。如果麦格努斯的遗产确实存在，我们带不回去，阿尔卡黑斯特就会解散，但就算这样，也不代表我们的目标从此无法实现。我就算去了巴力，也很快就会回来找您。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寻找新的途径吧。”
“哪有什么新的途径？”特蕾莎轻轻晃动陷在枕头里的脑袋，“那个胡子大叔一直想让阿尔卡黑斯特解散。不管麦格努斯的遗产存不存在，只要我们没带回去，他就会挑刺击垮我们。阿尔卡黑斯特一解散，我就会饱受责难，要不了多久，我不是炼金术师的事也会曝光，到时候难免一死。很遗憾，我的梦想到此为止。”
“怎么会！”
“但你不一样。对吧？”特蕾莎突然扬起眼睑，黑眸笔直地盯着艾米利亚，“哪怕离开阿尔卡黑斯特，你的愿望也能实现。去巴力，拜真正的炼金术师勒梅为师，你肯定能更上一层楼。以后不用再照顾我，对你来说，这反倒是件好事吧？”
“但是老师，我们约好了，要一起追查索席摩斯——”
“那就现在解除约定。”特蕾莎淡然乃至冷酷地摒弃感情，“不能让任何人幸福的约定只是灾难。相应地，你要替我实现愿望。让你背负这么沉重的担子，我也于心不忍……不过，如果你能帮我妹妹玛利亚报仇，我会很开心的。”
特蕾莎突然看向艾米利亚，眼神温柔得惊人。
艾米利亚无言以对。特蕾莎不仅接受了即将降临的灾难，甚至还给他打气，不想让他卷入其中。
特蕾莎·帕拉塞尔苏斯粗鲁懒惰、散漫任性，是个无可救药的怪胎。然而，究其本质，她无比纤细、笨拙且温柔。
艾米利亚不禁眼眶发热。
特蕾莎静静地微笑着凝视他，缓缓坐起来，低声让他靠近。
如同受到吸力牵引，艾米利亚将脸埋到她身上。特蕾莎轻轻抚摸他的头。
温柔的体温，花朵般的甜香。摸头的柔和动作使人沉醉。艾米利亚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和母亲拥抱的感觉，不禁呜咽出声。
“如果我是真的炼金术师……或许就能救您……但我是个废物、假货……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保护不了重要的人，我什么都做不到，我讨厌这么弱小的自己……讨厌得要死……十五年来，我一点都没变！”
后悔的言语接连溢出嘴角。儿时目睹母亲遇害却无能为力，因痛感自己的弱小而呕心沥血，虽然只是嬗变术师，却打开了“第六神秘”的大门。
但也仅止于此，再怎么努力，假货也无法成真。
炼金术师本是由“神”选中的七位天使的转世，是得到超人睿智的存在。
但艾米利亚不是。他只是一个能够使用炼金术的普通人，什么超人的睿智，根本遥不可及。再怎么不懈思考，他也敌不过真正的天才。
无力的孩童即便长大成人，也仍然无能为力。
自己如此窝囊，险些再次失去重要的人。这个现实——他无法忍受。
“该道歉的是我。”特蕾莎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平静地说，“怪我胡思乱想，胡作非为，最后自取灭亡。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大笨蛋。有我这种莽撞的上司，真是对不起你。天堂的妹妹肯定也很嫌弃我，会骂我做了蠢事。”
“您不用这么……”
“首先，要说假货，我才是假货。不是炼金术师，只是个能看见‘以太’的普通人，居然还装作炼金术师欺瞒女王陛下，简直大错特错。对我这种人来说，我的愿望……从来都是奢求。”
艾米利亚抬起头。特蕾莎凝视着他，眼中充满母亲般慈爱的光辉。
“所以，你不用歉疚。我的愿望超出本分，这肯定是‘神’在惩罚我。但我不后悔。毕竟，正因为有这么乱来的愿望，我才能遇见你。”
“老师……”
两人在咫尺之间互相凝视。哪怕离得这么近，特蕾莎仍然很美。不，正因为离得这么近，他才再次意识到她有多美。
黑玛瑙般的大眼睛里星辉闪烁，纤长的睫毛卷着曼妙的曲线高高翘起。高挺的鼻梁，花瓣般的粉红双唇，肌肤白皙无瑕、水润柔嫩——
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带着畏惧般的感情，艾米利亚再也无法从这双眼睛中移开视线。
然而——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艾米利亚大吃一惊，触电似的往后退。
“谁、谁啊……这么晚了……”他声音尖得古怪，边说边去应门。
虽说表面一副嫌弃不速之客的模样，内心却松了口气。但凡刚才那种状态再持续一会儿，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艾米利亚按捺住翻涌的情绪，开了门。简站在门外。
“我有点事，能打扰一会儿吗？”
她的表情掩盖在面具之下，唇边露出一个月牙般的微笑。
艾米利亚心跳如雷，他遮掩着带简走进室内。
简走进来，看一眼坐在床上用手梳理头发的特蕾莎，又看一眼惶惶不安的艾米利亚，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突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难道可能或许大概，我坏了两位的好事？”
“完全没有，您来得正好。”艾米利亚强装平静，“什么事？帕拉塞尔苏斯上校累了，还请长话短说……”
“哎呀，好冷漠哦。”简做作地噘起嘴，“难得我猜特蕾莎上校应该饿了，又做了三明治呢。”
她拎着个篮子，看来是特意为特蕾莎做了夜宵。艾米利亚看看特蕾莎，只见她眼帘低垂，似乎无意接受邀请。艾米利亚替特蕾莎回答：“好意心领了，但帕拉塞尔苏斯上校现在没什么食欲……她之后会吃的，请您先回吧。”
这是兜着圈子在说简碍眼，简却好像没听懂。
“这可不行，特蕾莎上校，您恐怕整整一天都没吃过东西了吧？接下来会很忙的，您这样可使不出力气。”
“很忙？什么意——”
艾米利亚心生疑惑，正想发问——
毫无预兆地，简突然摘下面具，抛到空中。白色面具划着抛物线掉落在地。
先前隐藏在面具下的真面目暴露在两人眼前。
艾米利亚茫然失语。因为，这副面容十分熟悉。
“有礼了，特蕾莎上校，艾米利亚少校。时隔一月再次相见……我很高兴。墨丘利公司顾问嬗变术师莱拉·黛安芬，在此向两位问安。”
2
“哎呀哎呀，没想到两位这么高兴，我倍感荣幸啊。”
简——不，莱拉笑容满面，落落大方地说。
她兴高采烈，艾米利亚却惶惶不安。
毕竟，墨丘利公司风波之中，她奉墨丘利社长戴维斯之命，差点杀了自己。
“哎哟，艾米利亚少校，您怎么害怕得像只被抛弃的小狗？别这样。”莱拉嘻嘻直笑，“我当时奉命取您性命，但这次的任务完全不一样。我完全无意加害二位，请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