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伊桑嚼着午餐拼盘里的肉，皱起眉，“说实话，听说你要回中央时，我开心得像自己升官了一样。你军校一毕业就被踢去北部前哨基地，还能自行立功当上弗维尔情报局长的直属部下……不愧是我认可的男人，我可自豪了。可是，你从北部回来，不惜踢掉直属于局长的位子，也要申请调到阿尔卡黑斯特这种奇怪的部门。说白了，我搞不懂。你老实说，如果你被那个毒妇骗了威胁了，国安局会立即处理。”
伊桑一脸认真地盯着艾米利亚。看来，这名挚友认为艾米利亚调职并非出于自愿。他从前就爱钻牛角尖，这次好像尤为操心。
“你担心我，我很高兴，但真的没事。我是自愿申请调到阿尔卡黑斯特的。因为我对炼金术感兴趣。”
艾米利亚故意答得漫不经心，继续吃午饭。午休只有一个小时，不赶紧吃就结束了。他吞下凉透了的炸鱼薯条，伊桑低声嘟囔：“算了，你觉得好就行。不过，当了三年朋友，我头一回知道你对炼金术有兴趣，读书时，反而觉得你在躲着这些。”
“是吗？”
艾米利亚动摇了一瞬，随即佯装平静地回答。他和炼金术师渊源匪浅，本以为至少在学生时代瞒过去了，但或许正因如此，反而让人觉得自己在下意识回避。
“硬要说的话，那家伙才是对炼金术师兴致勃勃吧。”说完，伊桑看着艾米利亚，一脸说错话的表情，“抱歉。我不该乐呵呵地跟你说这个。我在反省了。”
“我不介意，你别为这种事道歉。”艾米利亚苦笑。
“你能这么说，真是太好了。”伊桑挠挠脸颊，害臊地说，“这话听起来很多愁善感……但对我来说，学生时代的记忆，就是有关你俩的。深刻耀眼，是我一生的宝物。我就是这么喜欢你俩。你和……安娜斯塔西娅。”
伊桑平静地凝视艾米利亚，缅怀着过去。
安娜斯塔西娅是艾米利亚和伊桑在军校的同级生。她在毕业前几个月背上巴力帝国间谍的嫌疑，就此下落不明。艾米利亚受此波及，一度遭到军部冷遇。
“你太美化过去了。首先，我们三个之中，明显是你最有出息。我没你想的那么了不起。”
“你对自己的评价还是这么低。多亏你俩，我学生时代可是万年老三。虽然她不见之后升了一名……”伊桑似乎发现跑题了，清清嗓子，回到话题，“不过，你这么能干的男人，不惜回绝直属于局长的职位也要选择帕拉塞尔苏斯上校，想必她不是传言中那种问题人物，应该更加贤能。我也想当个你这样的人啊。不被乱七八糟的谣言迷惑，亲眼去发现别人的才能。”
其实她就是传言中那种问题人物。但艾米利亚选择在特蕾莎手下工作是出于不可告人的原因，伊桑能自己得出答案，真是谢天谢地。
“对了，你总是在国内外飞来飞去，来第三联用大楼有什么事？专门来王都，不会只是为了叫我一起吃饭吧？”
伊桑·罗杰斯隶属国安局外事科——负责迅速解决国外威胁的部门，平时几乎不在王都。
“不愧是你，真敏锐。想跟好久不见的你聊聊天，自然是我来这里的重要理由……但不止如此。”
伊桑一口吃下盘里最后一块肉，压低声音。
“这是机密事项，希望你保密……其实，情报局和国安局正在开展极密联合任务。我今天是来汇报进度的。”
“联合任务？”话出意外，艾米利亚瞪圆眼睛，“我们局和国安——而且还是外交联合，不太平啊……难道是战争的预兆？”
“不，没那么严重，只是优先解决放着不管就可能引火的问题。墨丘利公司衰败，影响比人们想的更大。”
墨丘利公司——世界级能源企业，总部设于艾米利亚等人居住的亚斯塔禄王国，凭借在世界范围内销售次世代能源“以太之光”获得莫大利益，却因此前发生的杀人案而无法继续稳定供给“以太之光”。加之暗地实施非人道人体实验一事曝光，公司如今正广遭批判。
约一个月之前，艾米利亚与上司特蕾莎代表王国参加墨丘利公司举办的炼金术技术公开典礼。彼时，墨丘利顾问炼金术师在无人能够入侵的三重密室内死于谋杀，炼金术师特蕾莎成为头号嫌疑人——然而，她凭借天才头脑侦破案件，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墨丘利失去了关键的炼金术师，公司全体参与的罪行遭到曝光，最终丧失了无与伦比的社会地位。
虽说这是不可抗力，但若伊桑因墨丘利衰败一事奔波，艾米利亚这个涉案人也倍感愧疚。
“有麻烦就告诉我，我尽量帮忙。”
“有你这话就顶一百个人了。”伊桑满足一笑，站起身来，“不过，不管愿不愿意，你大概都会跟这件事扯上关系。毕竟，这任务很适合你。”
也就是跟炼金术有关？艾米利亚正想细问，伊桑说着“到时间了”就端起了餐盘。
“过了这么久又跟你说上话，我很高兴。你果然没变，我感觉回到了学生时代。谢啦。”
艾米利亚也站起来，仰头看着他的脸，微笑道：“不——这话该我说。你专门来找我，我很高兴。今天慌慌张张的，等安顿下来，一起喝杯酒吧。”
“啊，好呀。”伊桑喜笑颜开，“如果可以——但愿哪天也能叫上安娜斯塔西娅，三个人一起喝一杯。”
他仰望天空回忆往事，喃喃道：“她现在在哪儿，干什么呢？”
艾米利亚无从回答。
3
吃完饭，艾米利亚回到大楼地下办公室。挂着“国家安全炼金术对策室”牌子的房门之后，就是他身处的职场。
“我回来了。”
艾米利亚没敲门就打开房门，跟屋主打了声招呼。然而——
“呼……呼……”
目标人物正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特蕾莎·帕拉塞尔苏斯。
亚斯塔禄王国现下唯一一位炼金术师——就是她扮演的角色。
所谓炼金术，乃是重现奇迹的力量。
创世神话记载，古昔之时，“神明”降临至空中闪耀的一等星“尼比鲁”，在此创造人类，并派遣了七位超越人类的“天使”。诸位“天使”使用超越人知的神秘力量引领人们，令其步入正途。
然而，“天使”不知何时消失了，剩下的人类开始互相争斗，不久便濒临灭亡危机。
值此关头，距今两千年前某日，“神之子”赫尔墨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突然出现，使用与过去“天使”们一样超越人知的神秘力量引导人类。
赫尔墨斯还将通往“神域”的“七大神秘”授予人类。这种异能使用与赫尔墨斯操控之物同质的、充满大气的不可见能量“以太”，重现超越科学的神秘。
此后，历经千余年的漫长岁月，人类为重现神秘而呕心沥血。不久，天生具备操控“以太”之能的人出现，众人兴高采烈，纷纷认为人类终于能够触碰神域。
然而——神秘并未重现。能够操控“以太”，也无非能改变物质的状态和形状，而更进一步的最初奇迹“第六神秘·元素变换”——即变贱金属为贵金属的奇迹，始终无法实现。
“七大神秘”果然是只有“神之子”方可实现的神之伟业吗？人类几乎放弃。就在此时，变化出现了。
距今一百年前，一名能重现“第六神秘”的孩童在某个普通农村毫无预兆地降生。首个成功重现神秘的人类名叫艾尔伯图斯·麦格努斯，因为他的出现，神秘被赋予“炼金术”之名，展现神秘之人则被称为“炼金术师”。
同时，此前操控“以太”却无法重现神秘的技术被称为“嬗变术”，其行使者则被称为“嬗变术师”。
为便于大众理解，一般表述为“能够化铅为金的是炼金术，不能的则是嬗变术”。
炼金术和嬗变术操控“以太”的基础能力都有赖于天生才能，但两者本质完全不同。炼金术是与生俱来的才能，嬗变术师生来没有这种才能，一辈子不管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成为炼金术师——这是公认的说法。
此外，世间还公认，炼金术师只能同时存在七人。炼金术师的存在甚至会影响大国之间的力量平衡，在政治层面也极为重要。炼金术是一种强大的军事力量，还能带来如墨丘利公司一般的巨大财富，因此，各个国家都绞尽脑汁为本国招揽炼金术师。四大国家亚斯塔禄王国、巴力帝国、雅姆共和国、宗教国家沙普什如今各拥有炼金术师一人，在此节点如何领先其他国家，是左右今后形势的重大问题。
艾米利亚再次看向眼前熟睡的人。
特蕾莎·帕拉塞尔苏斯是炼金术师之一，甚至有“人类至宝”之称。但军队里只有艾米利亚知道，这种认知存在谬误。
归根结底，特蕾莎并非炼金术师。
当代真正的炼金术师是其胞妹。为了给十六年前卷入“异端狩猎”丧命的妹妹报仇，特蕾莎一直谎称自己是炼金术师。如此行为是应处极刑的重罪，她却明知故犯，潜入国家中枢，虎视眈眈地伺机复仇。“异端狩猎”是指从前一度成为社会问题的嬗变术师集体谋杀案。
历经重重波折，艾米利亚获知她勇往直前的生存方式，被她的气魄感染，申请调入阿尔卡黑斯特。他至今仍不认为如此决断有误，但……看见这名上司在工作时间毫无紧张感地嘴角流涎大睡特睡，决心似乎又要动摇了。
就算是温和的艾米利亚也有些恼火。
丝绒般的黑亮长发，在脸颊洒落阴影的睫毛，高挺的鼻梁，花瓣般的小嘴——端正如人造物的脸蛋下方，裹在男式军装里的婀娜肢体正没规没矩地横在沙发上。撑起胸襟的双丘规律地起伏，可见她睡得非常熟。
神真是不公平。艾米利亚在内心痛骂。
毕竟，这名散漫的长官不仅拥有独一无二的天赋智慧，还拥有违规级别的美貌。
艾米利亚忍无可忍，悄悄地绕到沙发背面抓住底边，毫不留情地掀翻它。
下方传来“呀”的窝囊尖叫。稍后，有个东西蠕动着爬出沙发和地板之间的缝隙。
“吓我一跳……干吗啊……”
“早上好，老师。”艾米利亚若无其事地打招呼。
“嗯啊，艾米利亚小弟……”特蕾莎趴在地上仰视他，畏光似的眯细眼睛，“你在干什么？”
“对不起，我本来想叫您起床，结果不小心把沙发掀翻了。”
“这哪是不小心！绝对是故意的！”特蕾莎像小孩一样鼓起腮帮子，慢吞吞地站起来，“我不是一直告诉你，有事就温柔地叫醒我吗！”
“我认为王国的绅士不宜触碰流着口水懒散大睡的女性，想了想怎么才能不碰您就叫醒您，结果想到了这个。”
“除了暴力，肯定还有其他方法能叫醒长官吧！”
“以我之能想不到，抱歉。”艾米利亚扶正沙发，公事公办地回答。
特蕾莎似乎想抱怨，但又发现多说无用，鼻子里“哼”了一声，重重坐回沙发。
“我刚才找到了巴力以前秘密进行人体洗脑实验的记录。从记录上看，他们利用酒和药物让实验体进入酩酊状态，其间向实验体灌输虚假信息，随心所欲地操纵其思维和思想。下次干脆灌醉你给你洗脑，让你更加尊敬我。”
“请别这样。”
艾米利亚自省可能确实做得太过火，用墙边的蒸汽烧水器烧了水，麻利地泡好两人份红茶，递给特蕾莎一杯。
“你还是圆滑得让人生气。”特蕾莎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喝了口红茶，“好香。原谅你了。”
“谢谢。”艾米利亚安下心来，也缓缓啜饮红茶。
虽说正在上班，但他基本没有像样的工作。
刚来阿尔卡黑斯特时，他忙着收拾杂乱无章的房间、整理堆积的文件，但这些任务最近告一段落，他变得很闲。
说白了，阿尔卡黑斯特是个清闲部门，建立的目的只是让炼金术师隶属军方。表面虽有探求神秘这一目的，现在却并无像样的成果。
“‘第五神秘·以太物质化’的研究怎么样？”
“没太大进展。”特蕾莎一边大嚼配茶曲奇，一边随意地说，“早知如此，去墨丘利总部时就该跟费迪南德三世问详细点。”她惋惜地瞪着虚空。
费迪南德三世是墨丘利公司的顾问炼金术师，世上唯一实现“第五神秘·以太物质化”的存在。其技术创造了次世代能源“以太之光”，推动蒸汽机进化，掀起世界范围内的工业革命。
特蕾莎与艾米利亚曾在前往墨丘利公司总部时与他聊过几句。但他们当时见识了超越“第五神秘”的更高神秘，没工夫谈论“以太物质化”。
其后，两人险些在受墨丘利社长之命而来的顾问女嬗变术师莱拉·黛安芬手中丧命，波折重重，甚至没空考虑此事。仔细想想，或许相当可惜。
不论如何，重现“第五神秘”是眼前最重要的课题，也是世界瞩目的炼金术难题。
特蕾莎面带难色地继续：“既然‘七大神秘’只能循序渐进，就必须解明‘第五神秘’。今时今日，全世界的炼金术师一直把这当作‘第六神秘·元素变换’的下一个目标研究，然而，自从麦格努斯重现‘第六神秘’，‘炼金术’一词诞生以来，都快一百年了，除了费迪南德三世，明面上再没有人成功重现‘第五神秘’。”
换而言之，这难题就是这么大。艾米利亚再次真切感到问题的难度。
“你那边呢？有进展吗？”
矛头转向自己，艾米利亚有些犹豫，但仍坦诚回答：“抱歉，现在完全没有。”
他歉疚地垂低眼睛，啜饮红茶。
特蕾莎的秘密是谎称炼金术师，而艾米利亚也有个只对她透露过的秘密。
其实他——是世界首个后天炼金术师。
本名艾玛·罗森克鲁兹，是没落的嬗变术名门罗森克鲁兹家的幸存者。罗森克鲁兹不仅研究嬗变术，并且更进一步在深入研究嬗变术师成为炼金术师的方法。
生来并非炼金术师之人后天成为炼金术师——这本是有违世界法则的不可能之事，但经过长年研究和拼命努力，艾米利亚奇迹般地成了炼金术师。罗森克鲁兹一族本由女性担任族长，奥秘继承者被称作“艾米利亚”，抵达“第六神秘”之人则被称为“艾玛”。
艾米利亚身为男性却用女名，原因正在于此。他无法舍弃母亲给予的名字，至今仍以“艾米利亚”自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