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眼波流转,艾米利亚不禁吞了口唾沫。
这恐怕是夏洛特·艾森纳赫的夙愿。她极少提及往事,艾米利亚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但她肯定不满当今世道,真心希望改变世界。
正如艾米利亚渴望为母报仇,她也有不惜付出生命也要实现的愿望。可以说,两人利害一致。
“而且,我不擅长社交,在科里格格不入……所以,如果你来,我会很放心、很开心。”
夏洛特握住艾米利亚的手,羞赧地说。
艾米利亚开始思考。对自己来说,怎么选才最正确?
如果接受夏洛特的提议,他的工作环境肯定能得到改善。毕竟,新上司不会在上班时间睡觉、泡妞,把工作全丢给下属。单凭这些,新职场就好比天堂。
说到底,特蕾莎太任性了。有点不如意就闹别扭,有点开心事就逼正在工作的艾米利亚一起庆祝,早上一直在宿醉,房间动不动就乱成一团,午睡总在流口水。
想得越多,越找不到执着于当前环境的理由。应该赶紧死心,速速前进。那样一来,他肯定能更快、更确切地报仇。基于逻辑而言,接受夏洛特的提议,肯定是最好的。
然而——
艾米利亚脑海中浮现出特蕾莎昨天悲伤的神情,挥之不去。
她总是疯疯癫癫、皮笑肉不笑,却会在不经意间露出极为悲伤的笑容。
肯定只有艾米利亚注意到了,她自己说不定都没发现。
她的笑容像玻璃工艺品一样脆弱,像糖果一样甜美。
编造一个一旦暴露就会被处以极刑的谎言,在孤立无援的王国军中枢大胆周旋,究竟需要多大的决心?
这肯定极为艰难,无比恐怖。
所以,那个表情会不会……
是她因日复一日的重压而绷紧的情绪放松之时,展露出的片刻真心?
如果是这样,就不能坐视不理。
特蕾莎想骂就骂,想笑就笑,单纯得像个小孩。
然而,为了给妹妹报仇雪恨,她含辛茹苦,日日身涉险境。没有同伴也没有希望的日子,一定会让她的心灵越发憔悴。
所以至少,必须有人陪在她身边。
必须有人支持她——那个比任何人都自由、比任何人都天真的她。
这只有艾米利亚能够做到。
情愿惹上这种麻烦的多管闲事之人,找遍偌大世界,也只有艾米利亚一人。
平心而论,艾米利亚·施瓦兹德芬处事慎重、循规蹈矩,会为了实现目的精打细算。这种人,本不可能做出毫无益处的冒险选择。
可是,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天。
命中注定的那一天,在没有旁人的实验室,他和特蕾莎缔结了绝对秘密的“共犯”关系。
他握住了她意外纤小柔软的手。从那一刻起——他大概就已经疯了。
艾米利亚不禁面露苦笑。
特蕾莎那种性格,肯定一个朋友都没有,用排除法思考,只能自己留下陪她。
艾米利亚把这个借口般的念头当作最后的自我辩护,下定了决心。
他轻轻撇开夏洛特的手。
“抱歉。但我还是不能放弃她。我现在只顾得上考虑她。”
如此回答的瞬间,夏洛特面露悲伤。艾米利亚不忍看她,转身迈开脚步。
这一次,夏洛特没有阻拦。虽然胸膛深处隐隐作痛,艾米利亚仍然没有停步。
2
艾米利亚首先去了莎拉的房间。
不看现场就无从着手。根据听来的情况,状况似乎跟雷欧的案子一模一样。不过,凶手这次说不定留下了什么证据。
再小的证据也不能放过。艾米利亚鼓励自己,快步走进已经被当作空房处理的莎拉的房间。
“哎呀,艾米利亚,你醒了?”
尼可和斯坦利在房里。这组合出人意料。
“非常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艾米利亚一边道歉,一边走到两人旁边。或许是因为失去了同僚,斯坦利气势全无。
“至少艾米利亚少尉没事……太好了。”
“莎拉小姐的事……请您节哀顺变……”艾米利亚不知这种时候该说什么好,只好说了句客套话。
“我喜欢莎拉。”斯坦利后悔地低语,“虽然她大概完全没发现……我下定决心,想着绝对要保护好她……却傻兮兮地睡着了……我绝对饶不了凶手。所以,我才不管什么教会、什么帝国、什么竞争。我正在协助尼可少将。”
斯坦利向尼可抛去一个无力的眼神。尼可接下他的视线,温顺地点点头。
“我也觉得自己有责任。以为大家聚在一起就会安全,这是莫大的疏忽。我身为炼金术师却无法保护大家,痛切地感到了自己的无力。”
“这不是您的责任。”艾米利亚慎重地回答,“我们也很乱来,非常抱歉……”
“确实。”尼可破天荒地生了气,横眉竖目道,“你被杀了也怨不了别人。行动时有点分寸吧。”
“是,万分抱歉。”
艾米利亚乖乖道歉,尼可的表情立刻缓和。
“不过,幸好你没事。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去世了。”
“可是……帕拉塞尔苏斯上校……”
艾米利亚想起特蕾莎的面容,喉头哽塞。他相信她还活着,但仍然不安得无所适从。
“别担心。”尼可稳重地继续,“如果我推理正确,帕拉塞尔苏斯上校应该没事。”
“真的吗?!”艾米利亚不禁抓住尼可。
“真的。”尼可轻轻推开他,“但如果浪费时间,她可能会很危险。我会在今天之内解决一切,你放心吧。”
尼可语气坚定,艾米利亚松了口气。不过,还不能安心。
“如果方便,能不能说说您这么想的理由?”
“这些案件不是无差别犯罪。”尼可信心十足地看着艾米利亚,“凶手不是杀谁都行。至少,这次的犯罪是基于某种法则进行的。虽然有若干偶然因素……但凶手确实只杀自己瞄准的人。帕拉塞尔苏斯上校不符合法则,所以还活着。就是这么简单。”
“但、但上校确实消失了……”
“没错,这我也想不通。思考问题之前,我想先听你说几句。我们回房间之后,你们在哪里干什么?”
艾米利亚重复了一遍刚才告诉夏洛特的内容。这件事毕竟在头脑中整理过一次,他说得简洁明了、恰到好处。
“原来如此。”
尼可兴致勃勃地抱起双臂,点点头。他一言不发地思考片刻,忽然开口道:“对了,你对那个地下密室有什么看法?夏洛特虽然否定了你……但你觉得,自己有可能是做梦,或者出现幻觉了吗?”
“我不知道。”艾米利亚如实回答,“但感觉确实很逼真。”
“假如艾米利亚少尉看到的是真的,那地下室到哪儿去了?”斯坦利的疑问合情合理。
“这里毕竟是圣地水银塔……有一两个让楼梯忽隐忽现的机关,一点都不奇怪。”
听了尼可的回答,斯坦利皱起眉头。
“什么都有啊,太狡猾了。”
“勒梅少将,您觉得我说的是真的?”艾米利亚问。
“嗯。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恐怕是真的。如果是梦,未免太具体、太巧合了。凶手不想让人看见地下室,所以抓了帕拉塞尔苏斯上校。这么一想,就都说得通了。”
“那为什么艾米利亚少尉没事?”斯坦利又问。
为什么艾米利亚至今毫发无伤?且不论杀不杀,既然不想让人发现秘密,就更不该放艾米利亚自由。
艾米利亚和斯坦利将视线投向尼可。尼可面露难色,皱眉道:“这完全是我的猜想。凶手恐怕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了。”
“收尾?”艾米利亚疑惑不解。
“嗯。凶手对自己的犯案手法拥有绝对的自信。连续三人都被相同手法杀害,就证明了这一点。尤其昨天晚上,我们相互监视、以免落单,凶手却仍然不以为意地犯案。由此可见,凶手相当自信,说不定根本不觉得自己在犯罪。”
正如尼可所言,凶手并未伪造事故或者偶然为之,而是堂堂正正地表演密室杀人,可见胆大包天。而且,水银塔被暴风雨封锁,凶手绝对就在塔内。状况如此窘迫,凶手还把无头尸体丢在密室里,说白了就是疯子。
“不过,有件事出乎凶手的意料。”尼可朗声继续,“你们居然发现了地下室。凶手再怎么自信,这下肯定也急了。他本来该抓住你们关进地牢……可是,那样就不够圆满了。”
“不够圆满?”斯坦利瞪圆眼睛。
“嗯。凶手相当自信,目标又很快就会实现,事情过于顺利……他便决定利用这种状况,故意只囚禁危险度较高的炼金术师帕拉塞尔苏斯上校,放艾米利亚自由,让他说出地下密室的存在,给自己施压。凶手认为,在如此困境中圆满实现目标——是件有意义的事。”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斯坦利不满地皱着眉,“您是说,冒着风险继续杀人有意义?”
“没错。风险越大,实现目的时的效果就越好。这就是种‘仪式’。”
仪式——这个词有些宗教色彩。凶手不是因为怨恨,而是基于某种思想在一次又一次杀人?
“那您猜测帕拉塞尔苏斯上校还活着,也是因为……”
“没错。我刚才也说过,凶手根据某种法则挑选受害者,而帕拉塞尔苏斯上校并不符合法则。避免牺牲不必要的人,应该也是凶手要背负的风险之一。”
或许是为了让艾米利亚安心,尼可微笑着说。
如果尼可有把握,现在就只能相信他。艾米利亚迅速切换心境,问:“凶手是谁,您有头绪了吗?”
“有。但我只有状况证据,现在还不能说。所以我才让斯坦利先生来帮忙。”
尼可将视线转向斯坦利。
“我知道这很痛苦,但我拜托他检查了莎拉小姐的遗体。比起我,还是他这种专家得到的结果更准确。”
“您信任我,我很高兴。”斯坦利的语气不怎么高兴,“虽然没想到您会让我调查莎拉的遗体……但这也是为了抓住凶手。”
说完,他看向床铺。床上有个盖着白布的人形物体,恐怕正是莎拉的遗体。
“我听说,发现遗体时的情况,跟昨天雷欧先生的案子一样。遗体状态也一样吗?”虽然于心不忍,艾米利亚还是提出了问题。
“这个嘛,大致相同。”斯坦利痛苦地回答,“坐在椅子上,头被砍掉了。现场的门是尼可少将用炼金术打开的。不过,跟雷欧不一样,莎拉的遗体很干净。”
“干净?”
“雷欧全身都有施暴的痕迹,对吧?但莎拉没有。这是……唯一的救赎。”斯坦利露出落寞的笑容。
艾米利亚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顺着斯坦利的思路继续话题。
“勒梅少将,您对雷欧先生遭受的暴行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那不是暴行,是偶然的产物。”尼可回答。
“不是暴行?”
“嗯,至少凶手不是有意为之。毕竟他也没理由施暴。因此我认为,那是密室杀人附加原因导致的意外情况。斩首也一样。”
他答得太过果断,艾米利亚差点左耳进右耳出,但这毕竟不能置若罔闻。
“等等!您是说,斩首也是密室杀人的附加原因?”
“没错。当然,这不是唯一的理由,而是理由之一。”
尼可答得顺理成章、自信十足,似乎当真抓住了密室和凶手的头绪,跟如今一头雾水、慌乱无措的艾米利亚大不相同。
不过,艾米利亚早就知道两人智商有别,犯不着事到如今才受打击。他振作心情,继续收集信息。
“韦茅斯先生,您能不能再说说昨晚的情况?听说你们在简小姐的房间等天亮,然后突然睡着了……”
“没错。我不知道当时几点,就是突然闻到一股甜香,觉得不妙的时候,意识已经很稀薄了。莎拉比我反应快,让我去关通风口。她打算开窗换气……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她……”
斯坦利痛苦地垂低双眼。他说的甜香,应该跟艾米利亚在地下室闻到的是同一种药。艾米利亚不忍提问戳他的痛处,但还是无视感性思考,继续道:“怎么是简小姐的房间?你们为什么决定在她房里过夜?”
“我们圣骑士团的人早就习惯熬夜,但简小姐是普通人,我们想着至少让她好好休息,就选了她的房间。她可真不得了,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回到房间,九点一过就上床睡了。”
简的行动仍然难以捉摸。昨晚那种情况还不为所动,她未免太大胆了。
不过,仅就这起案件而言,如果凶手就在圣骑士团组之中,那么,密室也好,杀人手法也罢,都并无特别奇妙之处。既然入睡时间不明,就不能否定当时还不到午夜零点的可能性。凶手只要假装被药迷倒,优哉游哉地扛着沉睡的莎拉离开房间,再借莎拉之手打开她的房间即可。
目前难以锁定凶手。
“对了,我们有两个有趣的发现,也跟你说说吧。”尼可转换话题道,“看这个。”
尼可将一团布递到艾米利亚眼前。格纹图案的暖色布料——艾米利亚立刻发现,这是雷欧戴过的帽子。
“在哪找到的?现场应该没有……”
“这顶帽子掉在休息室。在花盆缝隙里,乍看根本发现不了,是挪开花盆才找到的。”
“休息室?”艾米利亚皱起眉头,“雷欧先生零点之后在图书室,当时还好好戴着帽子。那之后,他不可能去休息室。”
“没错,这顶帽子本来不可能掉在休息室。”尼可微笑,“但它就是掉在里面了。这是确定雷欧死因的重要线索。”
“确定……死因?”
雷欧的帽子掉在匪夷所思的地方。这要怎么确定他的死因?艾米利亚无法想象。
不过,至少尼可掌握了某种事实,这一点毋庸置疑。艾米利亚跟不上他的思路,有些懊恼。
“还有一件事。去看看发现杰拉斯队长尸体的地方——通往休息室过道的天花板吧。能发现有趣的东西哦。”
说完,尼可微微一笑。
“好了——就这样吧。我还有东西要查,夏洛特现在一个人,我也得去找她。入夜之后,我会集合大家,说出案件真相。现在,还请稍等片刻。”
3
艾米利亚无所事事,因感到饥饿而走向厨房。
说实话,他内心焦躁,无法冷静。
尼可说特蕾莎还活着,但她真的没事吗?活着当然再好不过,但她会不会在受折磨?
艾米利亚看不透凶手的目的和想法,始终被玩弄于股掌之中,因此越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