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坚强,艾米利亚想。她看似软弱,实则刚毅。
“有点感伤呢。”艾丽莎振作精神说,“对了!各位还没见过水银塔的机关吧。难得来一趟,请务必看看。”
她像个炫耀心爱玩具的天真孩子,带一行人来到休息室。
阔别数小时的休息室寂寥冷清。抬头一看,头顶是铅灰色的天空。天光微弱,却被水银内墙加强,整个休息室因此亮得惊人。
三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休息室,艾丽莎则兴高采烈地走向墙边。仔细一看,墙上设有跟外面一样的面板和内线电话听筒。休息室似乎也能打内线。
艾丽莎操作面板,随即,四面“噗咻”地漏出一股蒸汽,脚下微微震动。下一刻,地板开始缓缓旋转。
“哎呀,真棒!”简开心地拊掌。
昨天在图书室提到的休息室机关当真存在。尺寸使然,速度不快,但力度够强,足以让人感受到惯性,待几分钟大概就会头晕。
转完一圈,艾丽莎停下了机关。
“很好玩吧?”艾丽莎满脸期待地转向他们。
“太好玩了!”特蕾莎竖起拇指,抛了个媚眼。
特蕾莎脸色欠佳,估计是转一圈就晕了。不仅运动神经,她的平衡感好像也低于平均水准。
说实话,艾米利亚也不知道乐趣何在。但艾丽莎难得展示水银塔的秘密机关,他不能置之不理,于是佯装兴趣盎然。
“听说,这道机关是一百年前的麦格努斯做的,但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做。在这里,什么时候会旋转地板?”
“听说休息室栽培的植物各有区别,有些不需要大量光照,有些则需要丰富的光线。我不知道细节,但索菲亚主教一整天都会考虑日照,用机关调整不同位置的阳光。不过,现在这种坏天气基本不会动。”
原来如此。这恐怕不是麦格努斯设想的用法,但也合情合理。
“对了,地板只能在休息室操作吗?”简好奇地问。
“是,只能用这里的操作面板。”
“任何人都能操作吗?”
“当然。您要试试吗?”艾丽莎开心地伸出手。
“要!我无法抵抗这种使用蒸汽的大型装置!”简扑过来,面具下的眼睛闪闪发亮。
特蕾莎害怕地板再次旋转,慌慌张张地叫住她们。
“那、那我们先告辞了!简小姐,谢谢你的饼干和红茶!走吧,艾米利亚小弟!有多快跑多快!”
4
两人逃也似的离开厨房,撞见了在走廊漫步的伊莎贝拉。
“哎呀,两位,怎么这么急?”老太太担心地问。
特蕾莎用不寻常的美声回答:“见笑,伊莎贝拉女士,我有欠沉稳,失礼了。”
伊莎贝拉温柔地笑了。
“两位是在查案吧?我们总是劳烦军人……”
“言重了。守护您这样的善良市民,既是我们的使命,也是我们的夙愿。您别客气,尽管放一百个心,等我们破案就是。”
特蕾莎用力拍胸。见她自信十足,伊莎贝拉在胸前画了个“8”字。
“愿‘神’保佑你们——”
特蕾莎答了句“岂敢”,又觉得良机已到,于是向伊莎贝拉打听:“对了,您如果方便,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想听听虔诚信徒的高见……”
“哎呀,是吗?”伊莎贝拉开心地笑了,“只要你不嫌老太婆啰唆,我全力配合。嗯……站着说话不方便,去我房间如何?”
“当然,随时奉陪。”
特蕾莎牵着伊莎贝拉迈开步,艾米利亚沉默地跟在后面。
伊莎贝拉的房间和艾米利亚的房间一样单调。本以为长途旅行的巡礼者行李繁多,但事实或许正好相反,只有把行李压到极限才能长途旅行。
“请坐,我去泡红茶。”
“您别费心。我们刚在厨房喝过红茶。”艾米利亚婉拒。
特蕾莎抛来“你说什么呢”的愤怒视线,他视若无睹。总不能一直喝红茶啊。
“是吗,真可惜。”
伊莎贝拉似乎真心感到遗憾。艾米利亚心生罪恶感,特蕾莎则迅速改变了话题。
“对了,伊莎贝拉女士,您在这里住多久了?”
“这个嘛……快五天了。”伊莎贝拉托着腮回答,“我想在这里祷告一周……结果出了这种事。”
“我明白您的心情。”特蕾莎多愁善感地点点头,“您一直一个人吗?”
“不,昨天早上还有其他巡礼者在。是个比我年轻一点的女性。她叫我一起回王都……早知道就昨天跟她一起走了。我有点后悔。”
伊莎贝拉俯下脸。确实,昨天离开水银塔就不会卷进这种事。她的后悔令人感同身受。
“您一定很不安,但我一定会保护您的,所以放心吧。这里是‘神之子’莅临的圣地,他一定会引导您。”
“谢谢,你真温柔。”伊莎贝拉喜笑颜开。
“您身体如何?听说您昨晚觉得冷,借了毛毯。”
“哎呀,是艾丽莎小姐说的吧。幸好有她帮忙,我才没受寒。年纪大了,我腿很容易凉……”
伊莎贝拉害羞地揉着腿。特蕾莎似乎想确认艾丽莎的证言。两相呼应,至少她俩昨晚十点半前后的不在场证明都立住了。但这时间不前不后,也不知不在场证明有多大意义。
“对了,我想知道您的真实想法。在虔诚信徒眼中,圣地水银塔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我虽然也是教会的信徒,但很惭愧,我并没有那么热忱……”
“哎呀,没什么惭愧的。你心中有信仰就够了。”伊莎贝拉温柔地微笑着为特蕾莎圆场。
事实上,特蕾莎非但不热忱,甚至连教会信徒都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仰。不过,艾米利亚不会多嘴。
“其实我年轻时——十几岁的时候,并不是赛斐拉教会的信徒。不仅如此,还是个完全不信神的孩子……我经常反抗虔诚的父母。”
“我们只认识现在的您,一时难以相信啊。”特蕾莎兴致勃勃地探出身子。
伊莎贝拉开心地笑了笑,搬过房间角落里带把手的细长箱子,轻轻放在床上打开。里面是天文望远镜。
“哦……这反射望远镜真漂亮。”特蕾莎钦佩地说。
“反射望远镜?”艾米利亚问。
“嗯,主镜是凹面镜的望远镜。”特蕾莎愉快地说明,“概括地说,就是用镜筒底面的凹面镜聚光,反射后在目镜上扩大,从而观察天体。使用凸面镜和凹面镜的常见望远镜是折射望远镜。在现代技术下,反射望远镜的分辨率更高,能更大更清楚地看见天体。制作没有误差的固定曲面凹面镜是道难题,拥有这门手艺的少数工匠至今仍被视为至宝。”
“炼金术和嬗变术做不出来?”
“‘以太’加工会留下嬗变痕,最终导致分辨率下降,做不出特别精致的东西。”
所谓嬗变痕,是留在炼金术或嬗变术加工物上的特有痕迹。
“不愧是特蕾莎上校,真博学。”伊莎贝拉微微一笑。
“哪里哪里,只是工作中学了一点。”特蕾莎害羞地挠挠后脑勺,“说起来,这么好的东西,肯定出自名匠之手吧。”
“不清楚。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我所知不多。不过,用它能看见美丽的夜空,我很喜欢。”
伊莎贝拉怜爱地抚摸着镜筒。她为什么会突然拿出望远镜?艾米利亚正在困惑,就听见伊莎贝拉温柔地说:“我自幼喜欢星星,经常用父亲给我的望远镜观测天体。现在想来,那可能是父母的战术,让儿时的我对赛斐拉教会产生兴趣的美好战术。”
“战术?”艾米利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含糊应道。
“艾米利亚,天体观测是赛斐拉教会信徒的主流爱好。”特蕾莎伸出援手。
“赛斐拉教会的信徒经常观测天体吗?”
“嗯。我们相信,人类的祖先来自天上。”
伊莎贝拉温柔地微笑着,一派虔诚信徒的模样。
“说说赛斐拉教会的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距今数千年以前,‘神’降临于穹顶中最闪耀的星辰‘尼比鲁’,在我们的星球上创造了人类。人类愚蠢地相互斗争,‘神’深感烦恼,派七名天使从‘尼比鲁’来到这颗星球。其后,在神通广大的天使指引下,人类合力建设出更加美好的世界。然而,七名天使互生龃龉,巨型战争席卷星球,天使纷纷殒命。为避免悲剧重演,剩下的人类称颂天使,决定一边守护祂[2]们的智慧与教诲,一边谨慎地活下去。”
艾米利亚儿时也曾听过这个大众创世神话。伊莎贝拉的讲述声调舒缓,引人入胜。
“数千年后,‘神之子’赫尔墨斯来到这个世界,向不断遗忘的人类再次传授天使的教诲,也即‘神’的教诲以及通往‘神域’的‘七大神秘’。赫尔墨斯大人离去一千九百年后,第一个能使用炼金术的人类,麦格努斯大人出现了。其后一百年间,世间常存七位炼金术师。炼金术师让人想到神通广大的天使,因此,赛斐拉教会认为他们是天使转世。”
“天使转世?我受不起这份荣誉……”
特蕾莎笑得羞涩,但她觉得世间自己最大,毫不尊敬太古的天使。
不过,假若炼金术师是七位天使的转世,就能解释世上为何只能同时存在七个炼金术师了。
无论事实如何,这的确是一种有力的假设。
“有朝一日,待‘七大神秘’尽数破解,赫尔墨斯大人将会复活,带所有清廉正直之人前往‘神’之御前。”
伊莎贝拉感慨万千地说完,呼了一口热气。
“说得有点远了。你明白赛斐拉教会信仰‘神’降临的‘尼比鲁’的理由了吗?还有我们爱好天体观测的理由。”
“是对天的向往。”特蕾莎替艾米利亚回答,“但我听说,现代望远镜不能准确观测‘尼比鲁’。好像会有雾气。”
“嗯,没错。”伊莎贝拉深深点头,“不知为何,‘尼比鲁’雾气环绕,不肯在人们面前展现它崇高的身姿。或许正因如此,人们的信仰才更虔诚。”
“原来如此……人类轻易观测不到‘神’降临的星球也理所当然,是这个道理。”特蕾莎兴致勃勃地抱起双臂,频频点头。
“嗯。人类必须用更大、分辨率更高的天文望远镜才能准确观测‘尼比鲁’。不过,不管是反射望远镜的凹面镜,还是折射望远镜的镜片,现在都无法实现那种尺寸和精度。”
“论规模,直径得超过十米……现代技术办不到啊。”特蕾莎撇着嘴,遗憾地摇头。
伊莎贝拉点头同意。
“没错。不管如何,我们的信仰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动摇。或许,麦格努斯前来水银塔,也是为了更好地观察‘尼比鲁’。毕竟,这里是世上看‘尼比鲁’看得最清楚的地方。”
说到这里,伊莎贝拉慌忙掩嘴。
“对不起,上了年纪总容易跑题。总之,我只是想说,我二十多岁才因为天体观测的爱好成了赛斐拉教会的信徒,你们还年轻,不必感到惭愧。”
伊莎贝拉温柔地笑着,轻触特蕾莎和艾米利亚的脸颊。
“赫尔墨斯大人不也说过吗?‘若求真果,不畏艰险,其险愈艰,其果越丰’。今后纵有万千险阻,也要怀着自信走自己所信之路。我这个老年人只能告诉你们这些了。所以——无怨无悔地过好一生吧。”
5
“老师,您撤得真干脆啊。”
刚离开伊莎贝拉的房间,艾米利亚就对身旁的特蕾莎说。
“我还以为您会刨根究底地问出更多情报。”
结果,特蕾莎后来再没提什么重要问题,逃跑似的离开了伊莎贝拉的房间。这有别于她平时的态度,艾米利亚耿耿于怀。
“我实在坐不住了。”特蕾莎皱眉答道,“她的信仰货真价实,绝对能与主教匹敌,加上人生经验丰富,连我都差点下意识露底。就某种程度而言,她比勒梅更棘手,可以说是我的天敌。”
“我不是很明白,但总之就是她太神圣,邪恶的您斗不过?”
“我可没说得那么严重!”特蕾莎瞪着眼,“但也差不多……这是我无凭无据的直觉,但她绝对不是凶手,就别多接触了。她会看透我的真心。”
“您的真心?”
措辞令人耿耿于怀。艾米利亚若无其事地打听,特蕾莎却置若罔闻。
“总之,该去看看圣骑士团队长的房间了。勒梅他们再慢也应该走了。”
特蕾莎自说自话地迈开脚步,艾米利亚只好中断对话跟上。
杰拉斯房间的铭牌保持原样,状态不是“私人空间”,而是“空房”,任何人都能自由进出。说起来,他们尚未确认房间认证和解除方法。
特蕾莎打开房门,坦然入内。但——
“你们干什么!”
尖锐之声突然砸来,她不由停下脚步。只见圣骑士团成员就在房内。艾米利亚本以为屋里没人,因而困惑不解。
但特蕾莎毫不在意,大步流星走入室内,半跪在挑着眉梢威吓自己的卡特莉娜跟前。
“向您问安,圣骑士大人。此次贵队长的惨事……我感到切身之痛。圣骑士团是直属缇欧塞贝娅殿下的执行部队。您或许不信,但我与前世的缇欧塞贝娅殿下有盟友之约,算起来,圣骑士团同样与我息息相关……就像我的亲人。我个人也难以饶恕杀害队长的暴徒。请务必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
特蕾莎像平时一样滔滔不绝,刚才毕恭毕敬的样子仿佛从不存在。
“你、你突然胡说什么!”语出意外,卡特莉娜阵脚大乱,“别以为我心情悲痛就会信你这些胡话!”
或许是因为看不透特蕾莎的意图,卡特莉娜坚决抗拒。然而,旁边身穿白袍的女性——嬗变术师莎拉·格兰德制止了她。
“且慢,卡特莉娜副队长。此人周身散发着缇欧塞贝娅殿下术式的微弱气息,但今生的十六年来,缇欧塞贝娅殿下从未离开过教会。如此算来,她可能的确跟前世的缇欧塞贝娅殿下有关。”
好一个天降救星。特蕾莎得意忘形,感情充沛地说:“其实……我算是缇欧塞贝娅殿下的妹妹。那时,缇欧塞贝娅殿下经常离开教会,我们同为炼金术师,频繁见面,情深义厚。当时缇欧塞贝娅殿下长我六岁,待我如亲妹妹。但……某天我们遭遇‘异端狩猎’,重伤垂死,缇欧塞贝娅殿下挤出最后一丝力气,用活体炼金术治愈了我的身体……我拼命阻止她,她却说自己还有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