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体如果保持原状未免太过可怜,因此雷欧的遗体也从椅子上被移到床上,盖上了床单。
特蕾莎毫不客气地昂首阔步,转眼就在床前掀开了床单。
“我验遗体。艾米利亚,你查查室内。”
“好,有劳。”
艾米利亚不通医学,又害怕尸体,因此很是感谢特蕾莎的提议。特蕾莎已经完全恢复常态,刚才所见的异样或许只是错觉。
艾米利亚立刻着手检查室内。布局与装修都跟他的房间一样:进门右手边是洗手间和浴室,前方是卧室。床铺靠房间左墙(这道墙并非水银材质,是木制)摆放,对侧墙边摆着一张简易的书桌,跟先前放遗体的椅子似乎是一套。床边有个床头柜,柜上有台小巧的内线电话。
入口对面的墙壁是水银,即一楼休息室周围的中心墙。换言之,房间由两道相向的木墙和两道水银墙构成。
中心水银墙上有个貌似用来换气的二十厘米见方的小窗,但那也并非真正的窗户,而是在距地面约一点五米处设置了一个孤零零的把手,横向滑动,墙上就会出现一个通向休息室的洞。艾米利亚房里也有相同的装置。
这扇窗户跟门一样,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自动闭合。在艾米利亚和特蕾莎进来时,窗户自然处于关闭状态,然而,并不能因此否定案发时开着窗的可能性。此外,窗户虽然没有上锁装置,休息室一侧却也没有把手,很难从那边打开。当然,这个大小也不可能供人出入。
——除非凶手是小孩。
艾米利亚拽回脱轨的思路,继续调查。
洗手间并无异常,浴室没有使用过的痕迹,血迹之类的痕迹当然也并不存在。雷欧白天几乎都在房间外,晚上还没来得及回来就卷入了案件——如此考虑并不突兀。
这么说来,雷欧昨晚零点之后还在图书室。艾米利亚早早回了房,并不清楚其后发展,但他如果在深夜独处时被凶手袭击再被搬回房间,至少可以解决密室的问题。如果当事人的身体在房间外,不论是死是活,用掌心按住面板就能开门。
问题在于,为什么要砍下脑袋带走……
想到这里,疑问忽然浮现。
这具无头尸真的是雷欧·温迪吗?
未经深思熟虑,仅凭排除法就断定这是雷欧——哪怕身材近似,也未免有些操之过急。
卡特莉娜先前提过“神隐”。雷欧这具遗体,会不会是用从前在水银塔遭遇“神隐”之人的遗体伪造的?
“那个,老师……”
“怎么?”
特蕾莎没看艾米利亚,一边继续工作一边回答。
“有办法准确判定这具遗体的身份吗?”
“干吗没头没脑的……”处于蹲姿的特蕾莎不耐烦地站起身,面向艾米利亚,“难道你觉得这具遗体不是温迪?”
“有可能。”艾米利亚点点头。
他本以为这道灵光极具突破性,特蕾莎却做作地叹口气、摇摇头。
“我觉得不可能……”她挠挠脸颊,“艾米利亚小弟,你昨天拿到名片了吧。给我看看。”
艾米利亚依言从内袋里拿出雷欧的名片。特蕾莎接过来,从各个角度凝视它,点点头。
“嗯,刚好。”
“什么刚好?”
“你看背面。”
定睛一看,特蕾莎指出的地方沾着淡淡的指印。
“干报社记者这行,很容易被笔记和报纸油墨弄脏手,摸纸时经常留下指纹。”
特蕾莎得意扬扬地说完,采来遗体指纹确认。
“瞧,果然。艾米利亚小弟,名片上的指纹和遗体左手食指的指纹极其相似。也就是说——几乎可以确定这具遗体是温迪本人。”
“是吗……”
猜测被推翻,艾米利亚略感失望。他倒不觉得这个想法有多新奇,但进度归零毕竟是个打击。
“不过,老师,您怎么在查指纹之前就知道遗体是他本人?”
“哎……这是常识啊。总共只有十四个人,其中两个被杀,用排除法就能确定。无头尸等于其他人的尸体?你犯罪小说看多了。”
最没常识的特蕾莎在宣扬常识,真叫人哑口无言。事实确实如她所说,艾米利亚却无法释怀。特蕾莎似乎察觉到他不服气,不耐烦地解释:“首先,这具遗体很新鲜,死了还不到半天,如果这不是温迪,水银塔内就该有幽禁遭遇‘神隐’之人的设备。如此一来,主教便牵涉其中……哎,先不管这些感情论,就算有这种设备,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换遗体?像刚才那样一查指纹就会立刻露馅,风险回报比太低。毕竟,如果发现遗体是其他人,必然也会暴露教会的人与案子以及‘神隐’有关。所以,你难道不觉得,最自然的情况,就是遗体从来就没换过?”
艾米利亚无言以对。特蕾莎呼了口气,结束这个话题。
“先不说这些,我倒是有件事很好奇。”
她招手让艾米利亚过来。艾米利亚只好听话。
“看这儿。”
特蕾莎缓缓脱下遗体的裤子,露出他的下半身。艾米利亚顿时想移开视线。但他强忍着继续观察,发现了一件事。
“断了?”
“没错,双腿都碎了。不光腿,双臂、桡骨、耻骨和肱骨也都断得彻底。肋骨好像也骨折了。恐怕全身骨骼都是类似状态。内出血很严重,可能有内脏破裂。”
艾米利亚想了想眼前现象的含义。
“有人对他施暴?”
“大概。”特蕾莎沉重颔首,“而且相当激烈。出血量不大,应该是被钝器殴打过全身。如此重伤堪比交通事故和坠落事故,被害人肯定极其痛苦。这已经超出暴行,进入了拷问的领域。”
“拷问……”艾米利亚不禁蹙眉。情报军人避不开拷问,但他讨厌一切暴力。
“那么,死因是暴行导致的休克死?”
“有可能。”特蕾莎替遗体穿好衣服,站起身来,“但我还是不明白专门带走头颅的理由。凶手是个可怕的聪明人,他的行为必然有含义。伤口不算整齐,大概是锯子锯的。砍头相当费力气,不可能有人毫无意义地费劲做这些。这只是我的直觉,但我觉得这正是锁定凶手的重要线索。”
说完,特蕾莎走进浴室。
尼可重视动机,她则重视逻辑。
同查一案但方向迥异,实在有趣。这或许不是思维,而是性格差异使然。
特蕾莎回来了,她好像在浴室洗了手。
“我有点累,换个地方吧。”
这里确实血腥味略重。待了将近一个小时,艾米利亚也有些头晕。
“是啊……那去我房间吧。”
“你不会乱来吧?”特蕾莎眯着眼看他。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您上班时明明总在我面前随便呼呼大睡。”
“蠢货,我其实是装睡,偷偷监视你是否对我有非分之想。”
“您偶尔会流着口水翻白眼哦。”
“欸,不是吧,真的?”
“翻白眼是假的。”
“别撒这么恶劣的谎!”
艾米利亚无视唾沫横飞的特蕾莎,离开雷欧的房间,打开自己房间的门走进去。特蕾莎勃然大怒地进屋,未经许可就一屁股坐他床上,乍看是发火,实际却只是掩饰害羞。他最近才发现,特蕾莎·帕拉塞尔苏斯虽然基本上是个性格有缺陷的乖僻之人,却也不乏坦诚、纯粹与单纯之处,人格很是复杂。
捉弄过头就会害她闹别扭。为免麻烦,艾米利亚看着她脸色提起刚才的想法。
“雷欧先生昨晚过了零点还在图书室吧?他会不会是当时遇袭,之后被凶手搬回房间的?”
“嗯。”特蕾莎出乎意料地在鼻子里一哼,“其实我也这么想。这正是如今破解密室的唯二方法之一。”
“还有什么方法?”艾米利亚困惑道。
“凶手早就在现场房间里。”
特蕾莎似乎心情好了,坐在床上抱臂继续说:“也就是说,杰拉斯·桑斯科特和雷欧·温迪都在安保装置启动前带人回了房间。虽然不知道说‘带’对不对……总之,至少他们自愿让某人进了房间。毕竟,只有房主才能从外面开门。就这样,凶手在深夜安保装置启动后杀害了回房的房主。
“但不管是哪种方法,一晚都只能杀一个人。既然昨晚一晚就死了两个人,说明凶手至少有两个。多个凶手其实不太现实……但这也有可能性。无论如何,我们对这座塔几乎一无所知,认真查查再下结论也不迟。”
“也对。”艾米利亚颔首同意。
“对了,艾米利亚小弟。”特蕾莎改变话题,“现场有什么异样吗?”
“不,没有特别之处……”
他做好了因徒劳无功而挨骂的准备,特蕾莎却随意挥挥手。
“哎,毕竟凶手不是那种会随便留下证据的人。别在意。”
特蕾莎这么说话,艾米利亚觉得不太对劲。
“您今天好像比平时温柔?平常肯定会嘲讽我一两句。”
“哪、哪有?我一直很温柔。”特蕾莎态度怪异地移开视线,再次改变话题,“对了,艾米利亚小弟,你看见帽子了吗?”
“帽子?”语出意外,艾米利亚困惑不解。
“嗯。温迪不是戴着顶猎人帽吗?头颅不在现场,我想知道帽子怎么样了。”
“帽子……这么一说,没看见啊。”
他搜过温迪的行李,但没看见帽子。温迪的猎人帽是王都眼下流行的暖色格纹,很显眼,不可能看漏,所以应该只是单纯不在屋里。那么,凶手是连头颅带帽子一起拿走了?
“去哪儿了呢?”
特蕾莎意味深长地喃喃,再也没说话。她突然站起来。
“好,时间宝贵,该去下一个地方了。”
“接下来要调查桑斯科特队长的房间?”艾米利亚问。
特蕾莎摇头回答:“不……勒梅他们还在调查,撞上了会很麻烦。先找其他人问话吧。首先是主教,但愿她在房里……”
2
两人来到四楼,用索菲亚的房间面板呼叫:“主教,我是施瓦兹德芬。您在吗?我想打听一些情况。”
万幸,索菲亚在房里。她答了句“这就来”,门立刻开了。门后站着阿尔弗雷德。
“这边请。”少年冷漠地请两人进屋。
室内处处装点着修剪过的花草,芳香怡人。仔细一看,不仅有花束,还有花环、捧花。大型花球的直径足有三十厘米。
如此华丽的房间里,索菲亚坐在床上迎接两人。她此刻并未穿着拘谨的法衣,而是在宽松的白色连衣裙上披了件开襟毛衣。
特蕾莎慌忙低头。
“主教,打扰您休息了!我们改时间再来!”
“不用介意。”索菲亚虚弱地微笑,“我才醒……见笑了。我有点累,所以歇了歇。如果不是阿尔弗雷德刚好过来叫醒我,我可能会睡到晚上。”
“我明白您的心情。发生这种事,我也惭愧难当。一介军人被派遣至此却无能为力,甚至招来了事端,实在万分抱歉。”
特蕾莎在索菲亚身前跪拜垂首。索菲亚轻轻伸手,抚摸她的脸颊。
“不可过分苛责自己。人力有限,这次的事……算是天灾,不得预料,不可防范。因此,请您不要介怀。”
她笑容慈祥,语调平稳,身姿好似神明。生性怯懦的艾米利亚险些下意识拜倒在地。
在索菲亚的邀请下,他坐上椅子,终于得以安心打量室内。这里和他房间装修得一样,东西却多了不少:园艺剪刀、小铲子、小钳子、绑成一束的细铁丝、篮子、水壶、花瓶……都是照料和加工植物的工具。
索菲亚察觉到艾米利亚的视线,歉疚地红了脸。
“不好意思,很乱……”
“啊,不……是我冒犯了,抱歉。”艾米利亚慌忙低头。
“主教,万分抱歉!”特蕾莎也跟着低下头,“艾米利亚这小子毫无信仰,与女性无缘,今天是第一次有机会进入女性的私人房间。您宅心仁厚,还请网开一面。”
又在胡说八道。但这种话题不管肯定还是否定都很尴尬,最好当耳旁风。
索菲亚静静一笑。
“并非虔诚信徒,却能有礼有节地对待女性。您一定是个诚实的人,海米利亚少尉。”
“……是艾米利亚。”
称赞虽好,关键之处却又出了错。索菲亚低头道歉。她时而摔跤,时而记错别人名字,惹人担心,不同于特蕾莎,在另一种层面上叫人放心不下。
“话说回来,主教不仅深爱信徒,对花草的爱也如此充沛,我深感佩服。”特蕾莎夸道。
索菲亚害羞地红着脸苦笑。
“不,对神职人员而言,这不值得表扬。我本应一心为信仰而活……但我自幼喜欢花,其他东西可以舍弃,这份喜爱却实在不能。所以,我至今仍在依依不舍地与花朵一起生活。”
“休息室的结构类似温室,适合培育植物,或许,这正是‘神’为您打造的环境。”
“您这么说,我很欣慰。”
索菲亚托腮微笑。
“但我与园艺这种女性爱好无缘,几乎一无所知……这些花环和花球是怎么做的?”
特蕾莎指着入口方向两边的墙——并非水银墙的木墙上的花饰问。
“先用铁丝造型,然后放上花。环形和球形并不难做,您一旦习惯,几十分钟就能做个花环。”
“什么!这是何等侥幸!其实我一早就有兴趣,只是唯恐太难才敬而远之。假如主教方便,还请手把手地教导我——”
话题脱轨严重,艾米利亚悄悄用手肘捅了捅特蕾莎的侧腹。特蕾莎也惊觉眼下场合不该闲谈,做作地清清嗓子改变话题。
“这且不论,我们冒昧打扰,其实是为了查案。若您方便,能否回答几个问题……”
“当然可以,有劳两位了。”索菲亚神情严肃地点点头,“叛教者在神圣的水银塔里行凶,我同样愤怒至极。我们会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帮助。”
她瞳孔深处燃烧着怒火。自己管理的圣地陷入狼藉,连圣人般的索菲亚也会生气。特蕾莎点点头,对她说:“那我就冒犯了。首先,请您说说您记得的昨晚的情况。有什么异常吗?”
“这……”索菲亚望着虚空回忆,“水银塔第一次来这么多客人,就某种意义而言,可以说处处异常……晚饭之后,我和简女士、伊莎贝拉女士在休息室聊了一会儿天,之后去礼拜堂晚祷,晚上十点回到自己的房间,午夜零点前又在塔内巡视了一圈,零点过回房就寝。”
“巡视时情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