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脖颈以下—本该是柔软肌肤的地方覆满赤裸裸的金属，铆钉嵌合的无数金属板裹住矮小的身躯，处处可见的齿轮正在缓缓转动。最关键的是，本该有心脏鼓动的左胸，正如炉灶般散发出蓝光。
毋庸置疑，这不是人类的身体。
费迪南德三世会心一笑，朗声宣告：“这是我常年研究的结晶，也是我最棒的杰作，世上唯一实现‘灵魂炼成’的赫蒙克鲁斯，名为‘爱娜温’。”
赫蒙克鲁斯—《翠玉录》中记叙的“神之睿智”之一，人工制造的非人般存在。
从来只是传说的事物突然现身眼前，艾米利亚难以接受现实。
特蕾莎走近一丝不挂的爱娜温，双手轻触她造型小巧的脸。
“眼睛深处有光圈，是精密的光学传感器？皮肤也很光滑，不靠近看不出来……质感跟人类的不一样。头发有温度，是在利用头发表面进行局部散热啊。胸口有‘以太之光’，应该是蒸汽动力……仔细一看，身体到处都藏着排气口，是要定期排放全身压力过高的蒸汽和温度吗……”
特蕾莎毫不客气地抚摸女性身体，低声自言自语。摸够之后，她为她穿上掉落在地面的连衣裙。虽是机械之躯，女性赤身裸体总归不好。
“抱歉对你如此粗鲁，可爱的小姐。”特蕾莎牵过爱娜温的手，在手背一吻，站起身来，“了不起。我心悦诚服，费迪南德三世。”
“承蒙褒扬，倍感荣幸。”费迪南德三世傲慢地颔首。
“这女孩不是机械人偶，而是自己思考行动的？”
“她凭借炼成的灵魂自行思考行动。遗憾的是，‘容器’尚不完善，没达到人类同等水准。”
“不过，这不是《翠玉录》所说的寻常的赫蒙克鲁斯啊。”
“以我……不，至少以现代技术水平，无法制造完整的人工生命体赫蒙克鲁斯。爱娜温全身由机械零件组成，算是炼金术与科学融合的融合赫蒙克鲁斯。”
“大脑呢？用什么代替活体器官？”
“我加工水晶，制造了可以实现光子复杂漫反射的零件。通过并联一万个零件，还实现了混沌的思考。只看演算能力，可以和我的头脑相匹敌。”
“嗯……了不起。”
特蕾莎又说一遍，仿佛自顾自地接纳了什么，就此陷入沉默。艾米利亚一窍不通，几乎被晾在一旁，只能理解他们之间的对话属于超越者，像看天界幻想一样看着两位炼金术师。
费迪南德三世慎重地为爱娜温穿上围裙。
“我叫你来的理由……就是爱娜温。在不三不四的凡夫俗子之前，我想先让其他炼金术师看看她。这个国家，只有你能完全理解我实现的奇迹有何意义。”
“唉，是啊。”特蕾莎苦笑，“说实话，我本想臭骂一顿叫我来这种乡下地方的混蛋……看见她之后，我完全没了这种念头，甚至觉得幸好来了。多谢。”
艾米利亚第一次看见特蕾莎如此坦言心绪，大为震惊。
“该道谢的是我，王国的炼金术师。”费迪南德三世笑道，“感谢你远道而来，感谢你理解我的伟业。果然，不管成就多大，但凡无人理解都很寂寞。”
“无人理解会寂寞……我难以体会这种情绪，但很高兴能帮上你的忙。”
特蕾莎露出亲切柔和的微笑，随即转向艾米利亚。
“你想愣到什么时候？事办完了，赶紧走。”
“欸、啊……这就行了？”艾米利亚跟不上事情飞快的进展，提问确认。
“什么行不行的，已经没事可做了。”特蕾莎嫌弃地说，“我的工作是鉴赏爱娜温，既然鉴赏完毕，就该赶快回他们准备的房间休息。路太远，我累了。好，走。”
她略带强迫地抓住艾米利亚的手，迈开脚步。
艾米利亚走得踉踉跄跄。后脑勺的头发仿佛被人拽住，他回头看去。
女性正在面无表情地目送他们。不知为何，她的眼眸让他久久难忘。
[1] 旗语，一种利用手旗或旗帜传递信号的沟通方式。——译者注
[2] 前夜祭，指节日前夜的庆祝或纪念活动。—译者注
[3] 女仆装的头饰，是女仆的重要标志之一。—编者注
[4] “伟业”一词源于拉丁语“Magnum opus”，包含了麦格努斯的名字。——译者注
第三章 贤者之石的密室
1
宽广的大厅内，约五十名男女正在温和地谈笑。
他们个个举止优雅，装扮华美而恰到好处，大概是一群上流阶级人物。
艾米利亚与特蕾莎单手端着装满无酒精葡萄汁的玻璃杯，无所适从地靠墙呆立。恐怕是因为特蕾莎一直不悦地板着脸，他们并无交谈，气氛沉重。这一会儿工夫，好几位参加者过来打招呼，却都被特蕾莎散发的凶恶气息吓得一言不发地快步离去。不善至极的态度破坏了派对整体氛围，当事人却满不在乎，而作为随从兼密探的艾米利亚正在沉默地观察情况。
特蕾莎始终不快的原因很简单，说白了就是不能喝酒。其他客人单手举杯谈笑，只有自己不能品尝最爱的美酒，想必她压力很大。艾米利亚自己喝的也是无酒精饮料，希望这样能够缓和她的情绪。但这完全没有效果，她情绪一味在恶化。归根结底，让她禁酒的就是艾米利亚，这也无可奈何。
艾米利亚喝了口果汁，振作精神，望向整个大厅。
今天这场前夜祭的主角是费迪南德三世。凭借年轻英俊的外表、不断涌出超人头脑的精妙对话、偶尔展现的简单炼金术，他似乎迷住了男女老少所有来宾。看来，不同于特蕾莎，他精心准备了用于交流的人格。或许是人生经验之差使然，费迪南德三世果然更胜一筹。
相对地，始终陪在费迪南德三世身后的爱娜温面无表情，遭到了人们的厌恶。艾米利亚看在眼里，略感痛心。爱娜温的赫蒙克鲁斯身份似乎尚未公开。她浑身裹着女仆装，仅露出的脸和手无限接近人类，若非认真端详，看不出不是人类。
厅内零落摆放的桌上摆着来自世界各地、供来客品尝的菜肴，艾米利亚随手挑了几样，道道都很美味。他平常在物资匮乏的深山里过着拮据的生活，仅仅美食就让他十分享受前夜祭。
机会难得，再多吃点别的吧—这个念头刚出现，就有两名男性走了过来。一个是社长达斯汀·戴维斯，另一个是陌生面孔。
“上校，少尉，找得我好苦啊，没想到两位在这种地方。”
“戴维斯社长。”艾米利亚慌忙离墙站直，“失礼了。我不太习惯这种社交场合……您有何贵干？”
“不，没什么大事……”戴维斯伸手示意身旁健壮的男性，“这是安保部部长华莱士，费迪南德博士工作室的安保负责人。”
“我是艾扎克·华莱士！很荣幸见到两位，帕拉塞尔苏斯上校，施瓦兹德芬少尉！”
浅黑皮肤的健壮男性人如其貌，动作豪爽地伸出右手。特蕾莎瞥了他一眼，视若无睹。艾米利亚赶紧代她回应。
“我是艾米利亚·施瓦兹德芬少尉，今天要辛苦您了。”
“啊……多指教！”
华莱士面露困惑，转而握住艾米利亚的手，力度与庞大身躯相称，孔武有力。他貌似五十多岁，但或许更年轻。
“派对非常棒，菜肴也很美味，我和上校都很享受。”
罔顾以不快气场威吓周围的特蕾莎，艾米利亚带着柔和的微笑向两人致谢。戴维斯似乎松了口气，也露出微笑。
“承蒙夸奖，这是我的荣幸。两位无须拘谨，请好好放松。”
用场面话打发完他们，两个男人离开了。
“我说，您身为王国代表，态度能别这么丢人吗？”艾米利亚实在看不下去，语出不满。
特蕾莎孩子似的瘪嘴反驳：“要我说，你那八面玲珑的态度才丢人。也罢，凡夫俗子好好相处吧，我一个人也能活。”
“问题不在这里……”
前日风波之后便强行封在心底的本能厌恶再次涌现。就算明白自己只是个密探，艾米利亚仍不禁为这个炼金术师过分妄为的举止而气恼。
艾米利亚同样不擅与他人交流，但他认为，既然身为社会一员，就该适度忍耐，完成这项工作。这些渺小个人的细致想法，将成为社会集团顺利运转的润滑油。
正因如此，他才无法原谅这个一贯个人主义、把其他人当路边石子的傲慢炼金术师。
他再次意识到，自己果然无比讨厌她。
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发生口角，他赶紧闭上嘴。
这时，会场突然变暗，大厅前方高约一米的舞台被照亮。舞台中央，墨丘利的炼金术师—费迪南德三世独自站立着。
好像有什么要开始了。厅内响起掌声。艾米利亚将杯子放到附近桌上，也鼓起了掌。
台上的炼金术师开始说话，声音沙哑却有力。
“炼金术的历史，就是人的历史。”
似乎在为公开典礼造势。一旁，特蕾莎轻蔑地一哼鼻子。
“他可真能毫不知耻地巴结愚弄大众。再怎么厉害的天才，上了年纪也会变蠢啊。”
她嫌弃地说完，转身背对艾米利亚迈开脚步。
“等等，老师，您去哪儿？”
“回去睡觉。谁有空看这种闹剧啊，我的脑细胞忙着思索炼金术。”
她自顾自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大厅。艾米利亚气她任性至极，但继续共处说不定真会吵起来，这样说不定也好。
特蕾莎离开后，他确实轻松了些。费迪南德三世的演讲还在继续，但讲的只是炼金术和嬗变术的历史，艾米利亚多少懂得这些知识，不必认真倾听。机会难得，他正想趁这段空闲时间多搜罗点美食，又有个意料外的人物现身眼前。
“艾米利亚少尉，晚上好。”
来人是科学与炼金术融合的赫蒙克鲁斯—爱娜温。她优雅地拎起长裙裙角，行了个屈膝礼。即使近看，也看不出她不是人类。
爱娜温将人偶般的脸朝向艾米利亚。虽然知道她不是人类，不习惯女性的艾米利亚仍然略感紧张。她刚才还跟在费迪南德三世身边，但主人如今正在演讲，她可能无所事事。
“您好像没怎么用餐，是不合口味吗？”
“啊，不……只是错过时机了。我正打算大吃一顿呢。对我这种庶民来说，这些全是美味佳肴。”
“是吗，那我就安心了。”爱娜温淡淡地说，完全看不出安心的情绪，“机会难得，我陪您聊聊。人不可貌相，我还挺健谈的。”
“您不用听费迪南德博士演讲吗？”
“那也没重要到需要专门认真听。”炼金术师的侍从断言，“有点过头了。这种闹剧，我看着都害羞。”
“您有感情？”超乎意料，艾米利亚有些惊讶。
“当然。”爱娜温仰视着艾米利亚，视线如冰，“感情乃是源于灵魂思考的涟漪，我同样能够理解世间普遍称为‘爱情’的感情。不过，我的爱情并非男女之情，而是对创造出我的阁下的感情—近似所谓亲情。我没有安装表情肌，所以无法表达，但如果一定要分类，我属于情感丰富的那种人。”
“是我失礼了。”艾米利亚道歉道。
但他觉得，这名女性的精神足够坚韧，就算拥有表情肌，也不会为任何事动摇。
不过，他明白爱娜温的意思。费迪南德三世现在确实演讲得热情洋溢，听众与之呼应，同样群情激昂。他明白这是在发挥墨丘利公司如广告塔一般的作用，却也觉得没必要煽动无知大众，因此略感遗憾。
机会难得，他振作精神，向这名赫蒙克鲁斯女性打听起种种情况。
“问这个可能有些失礼……爱娜温小姐，您像人类一样思考，又跟人类一样有感情，这些都源于‘灵魂’吗？”
“是的。‘灵魂’将人格，也即思考和记忆投影到大脑，刻在脑中的思考和记忆又会以情报形式反馈给‘灵魂’。换句话说，‘灵魂’等价于人格，也等价于个人才能。炼金术与嬗变术才能与生俱来，无法后天获得，正是因为它们都是‘灵魂’规定的信息。”
听着听着，疑问浮现。
“‘第四神秘’第二步‘灵魂操作’不能附加这些才能吗？”
“能……但没什么意义。”
“为什么？”
“阁下白天也说过，‘灵魂’与‘肉体’表里一体、互不可分。‘灵魂’信息反馈给‘肉体’，‘肉体’信息反馈给‘灵魂’，若给‘灵魂’附加多余信息，‘肉体’就会不堪重负，成为废人。‘灵魂’就是这么纤弱。驱使‘灵魂操作’，可以交换您和特蕾莎上校的‘灵魂’，届时，上校的‘灵魂’可以用您的‘肉体’使用炼金术，但‘肉体’当然无法承受如此重担，它立刻就会作废。”
“那反过来，进入上校的‘肉体’，我的‘灵魂’会怎么样？”
“应该也会出现排异反应，变成废人。因此，进入特蕾莎上校撩人肉体行无耻之事的下流想法，还是停留在妄想为好。”
这种妄想绝不存在。
“总之，”爱娜温总结，“交换‘灵魂’只是纸上空谈，没有实施的意义。若有不带任何信息的‘肉体’倒另当别论，但并没有这么方便的东西。‘灵魂操作’只是操作，顶多稍微修复‘灵魂’的裂缝、让‘肉体’返老还童，或者抹杀‘灵魂’。说到底，‘第四神秘’的本质只是‘解明灵魂’，并非追求结果。”
恰在此时，费迪南德三世演讲结束，掌声雷动。爱娜温看向舞台，似乎很是在意。聊天时间要结束了。最后，艾米利亚提出了一个无比好奇的疑问。
“之前见面时，费迪南德博士曾说，叫上校来，是想得到她的理解……这是真的吗？”
“我不明白您提问的意图。”
“怎么说呢，总觉得那不像天才会做的事。天才应该不会追求他人的理解和评价……实际上，上校就是个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符合天才之名的傲慢之人。因此，我觉得费迪南德博士的话不太自然。”
爱娜温目不转睛地盯着艾米利亚，似乎在为猝不及防的问题感到惊讶。然而，她很快闭上眼又睁开，重新看向艾米利亚，说：“听阁下说，上了年纪就会寂寞，尤其是他那样的天才……一直无人理解。因此，能得到帕拉塞尔苏斯上校这个独一无二的知音，他很高兴。当时在工作室说的那些话……无疑是费迪南德三世阁下的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