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抱歉，但我还有工作，就先告辞了。后续流程由帕克接手，两位有事尽管吩咐。请尽情享受这次活动。”
3
场景自视野开阔的上层接待室陡然一转，电梯在舒缓的漂浮感中不断下降，艾米利亚与特蕾莎抵达了地下一层。这层楼完全不见先前所到之处见到的那样多得过剩的窗户，压迫感与闭塞感极强。艾米利亚暗自瑟缩，特蕾莎则变化鲜明，心情好了点。
“哦，这儿不错啊，宽敞的地方果然静不下心，如果可能，我想在这种地窖里过一辈子。”
“请您别说地鼠一样的话。”
两人在帕克部长的带领下穿过狭窄的过道。晦暗的过道上只有聊胜于无的亮光在飘动，连几米开外的地方都看不清。就算是地下，这也未免太暗了。
“哪怕在开发部内部，这片特殊楼层也是绝密中的绝密，只有得到许可的人才能进入。”帕克自言自语似的嘟囔，“普通开发部在上面有几层楼，这里是费迪南德博士专用的研究层。”
“整个地下一层吗？”艾米利亚问。
“是的。准备好能充分满足博士的研究设施之后，这里就变成这样了。博士的研究是绝密，这在安全层面也合乎情理。”
一扇黑门挡在三人面前。这是一扇边长两米左右的牢固金属门，下电梯后直走，约二十米就到了门前。
帕克右手按住门旁安装的装置，尖锐的电子音随即响起，紧闭的门喷出白色蒸汽，慢慢打开。
“哦，厉害，高科技。”特蕾莎像小孩一样双眼发光。
门后是个边长五米左右的正方形小屋，亮得与刚才的晦暗走廊截然不同，但也只是亮，死气沉沉的感觉在某种意义上更强烈。墙壁、地板、天花板都是白色，空无一物，房间深处却有两名身穿蓝色保安服的强壮男性相隔两米并排而立，光景略显异样。
帕克一言不发地走进室内。特蕾莎毫无惧色地跟上，艾米利亚也紧随其后。
房间深处还有扇门，由于表面被涂成了白色，因此难以察觉。保安身后装有跟刚才一样的装置，帕克走上前去，再次按下右手。门同样喷着蒸汽缓缓打开，露出一条长约五米的狭窄走廊。明亮的红光照遍走廊，警戒色亮得刺眼，艾米利亚皱起眉头。
“原来如此，是‘贤者之石’的安保。信仰虔诚，像老年人会做的事。”特蕾莎自言自语。
“贤者之石？”艾米利亚问。
“什么，你不知道？据说，要实现炼金术夙愿之一‘第三神秘·贤者之石’，最初完成的是黑石，其次是白石，最后是红石。工作室外的安保正体现了这个工序。”特蕾莎淡淡地解释。
就在艾米利亚敬佩她“果然好歹是个炼金术师啊”时，帕克开口道：“再往前就是费迪南德博士的工作室。我就此告辞。我会安排带路的人在会面结束时等待两位，请放心。”
“您不一起去吗？”艾米利亚问。
“嗯。博士下了严令，除王国炼金术师和同行者，任何人不得进入工作室。”
帕克怯懦地回答。博士恐怕经常如此任意妄为。
“明白了，谢谢您带我们来这里。”
身旁的炼金术师把礼节和常识不知丢到了何处，艾米利亚替她道了谢。帕克疲惫地微微一笑，走回白色房间。门关上之后，他们走过红色走廊，来到红门跟前。沉重的金属门看来比此前两扇更坚固，若要物理破坏，就算用军中最新兵器，恐怕也得大费周章。值得如此费事的贵重存在—就在门后。
第二个炼金术师……如果是他……我能好好应对吗？
不安席卷而来。艾米利亚努力平息变快的心跳，旁若无人的炼金术师却丝毫不显紧张，一如往常，不满地嚷嚷：“什么啊，那个四眼真没用……至少说完怎么开门再走啊……是这块面板吗？喂！赶紧开门！”
特蕾莎毫不客气地猛敲面板。艾米利亚怕她会砸坏东西，担心得忘记了自己的紧张。这时，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马上开，稍等。”
是个老年男性的声音。恐怕正是费迪南德三世本人。
紧张感越发强烈。红门喷着蒸汽旋转打开—
4
门后，房间深处的圆顶首先吸引眼球。
视线齐平处设有观察用的高约两米的砖造小窗，内部火焰熊熊，十分耀眼。自圆顶上方伸向天花板的管道直径约十厘米，大概是排气管道。这应该是特蕾莎实验室里也有的熔解金属用的反射炉，但艾米利亚第一次看到如此巨大的设备。如此规模，温度应该能升到一千五百摄氏度左右，连铁都能轻松熔化。
巨大的反射炉前站着两个人类。一个是高挑的男性，一个是小巧的女性。
“欢迎来到我的工作室。真心欢迎你远道而来，王国的炼金术师。”
高挑的黑发男性像做戏一般，夸张地张开双臂迎接他们。他就是墨丘利公司的顾问炼金术师费迪南德三世？此情此景，确实不作他想。
然而—艾米利亚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老炼金术师应该年过六十，但不管怎么看都还不到三十，头发乌黑，脸上毫无皱纹，细长的双眸蕴含着锐利的理智之光，只有略显沙哑的声音如年龄一般老练。
不可思议的失衡。
还有另一人。面无表情陪在男性身旁的小巧女性，她个子不高，比艾米利亚还矮一个头，身穿黑色古典侍女服（即女仆装），柔软乌黑的短发上装饰着白色的喀秋莎[3]，人偶般端正的容貌极为美丽，面无表情站立不动的身姿却略显诡异。
“你装嫩也装得太过分了吧？墨丘利的炼金术师。”特蕾莎美丽的容貌扭曲，呼了口气，“给人设套看人反应，我觉得这爱好有些低级。”
“毕竟我深居地窖已久，实在眷念来客，还请谅解。”男性不改从容，翘起嘴角。
“抱歉，我还是想确认一下。”艾米利亚压制不住颤抖的声音，“您就是……墨丘利公司的顾问炼金术师，费迪南德三世博士？”
“没错。”健壮的美男子—费迪南德三世浮夸地点点头，“我正是费迪南德三世。”
话虽如此，眼前男子太过年轻，实在不像活了半个多世纪的老人。
费迪南德三世缓缓走近，在艾米利亚面前站定，温柔地抚摸他的头，简直把他当成了小孩。他两手戴着白布手套，上面绣着复杂的纹样。
“好像混入了一名凡夫俗子啊。”费迪南德三世仿佛看透了艾米利亚的想法，朗声说，“王国的炼金术师倒似乎马上就明白了……罢了，无须在意。凡人的想象力如同羽毛被拔光的鸟，就算被迫飞行，也只会笨拙地扑腾简陋的翅膀。既然丑陋至极，还不如一开始就放弃无谓的挣扎，老老实实休息大脑。”
艾米利亚知道这是兜了个大圈子嘲弄自己愚蠢，但事实如此，他只能沉默。
“我实现了‘第四神秘·灵魂解明’，理解衰老本质上源于灵魂劣化。灵魂与肉体乃是一体两面，修复灵魂，肉体也能得到修复。我用自己的身体证明了这一事实—在距今大约一年前。”
“不可能……”艾米利亚下意识地强硬否定，“这约等于实现了不老不死。”
“一介凡人，理解得倒挺快。”墨丘利的炼金术师愉快一笑，背对艾米利亚走开，“但这是事实，我已触及神域。”
“虽说有些失礼，但我无法相信如此诡辩。”艾米利亚稳住声音，对着费迪南德的背影说，“相比之下，说您不是费迪南德博士而是其他人，反倒符合常识一些。”
此前沉默观看的特蕾莎嘻嘻失笑。
“凡人赢了你一局啊，墨丘利的炼金术师。你要想坚持诡辩，就只能证明自己是真正的炼金术师了吧？”
“阁下，您玩笑开过头了。”
旁边一直沉默的女性突然开口，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她端正的长相也好，匮乏的表情也罢，通通像极了人偶。
“不能浪费客人宝贵的时间，依我愚见，应该尽快按照必要程序进入正题。”
“确实如此，原谅我吧，爱娜温，我太渴望娱乐了。”
男人痛快赞成女性的发言，再次面向艾米利亚与特蕾莎。
“好了，两位，你们似乎怀疑我并非真正的费迪南德三世，这无可厚非。因此，我将为你们愚直的疑问展示答案。”
女仆装女性悄无声息地迈开脚步，轻松举起房间角落高约五十厘米的铜像，搬到费迪南德三世跟前。她纤细小巧，力气却相当大。铜像恐怕有二十千克。
仔细一看，铜像似乎是“神之子”赫尔墨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的肖像。炼金术师的实验室有这个也不足为怪，但对方接下来究竟有何打算？
两人静观其变。费迪南德三世慢条斯理地微微晃动伸向虚空的双手，似乎要在空中画出什么。
“这不可能！”特蕾莎突然大叫。
她的右眼不知何时染成绯色，大概是在用眼睛追随流动的“以太”。换言之，这意味着某种干涉“以太”的行为正在发生。
费迪南德三世停止双手动作，最后用右手打了个响指。因为他戴着手套，当然没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现实出现了更加明显的变化。
自脚部往上，他右手前方的铜像闪闪发光，逐渐变为金色。这是炼金术特有的发光现象，此光名为“伟业[4]辐射光”。
不到数秒，铜像从头到脚都散发出金色光芒。
“黄金炼成……”特蕾莎失魂落魄地嘟囔。
既然同为炼金术师、能看见“以太”的她承认了，那事实恐怕确实如此。
这是只有炼金术师可以实现的、变贱金属为贵金属的神之伟业—“第六神秘·元素变换”。
这也是凡人之躯的嬗变术师绝无可能获得的“神之睿智”。
不论如何，不得不承认。
眼前的男人—费迪南德三世是货真价实的炼金术师。
结束后，他缓缓摘下左手手套。只见手背上刻有炼金术师的证明—“*”形的“神印”。
“两位理解了吗？本人成就的真正含义。”
正值盛年的美男子微微一笑，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
5
艾米利亚再次环视室内。
由于特蕾莎的实验室乱得异常，让他产生了炼金术师研究室都杂乱不堪的先入观念，然而，这间屋子意外整洁。
看似实验器材的大小玻璃器具井然有序地摆在几张实验台上，大量书本整整齐齐地收在书架里，物品虽多，却全无杂乱之感，地上也没有堆得无处落脚的东西。室内没有窗户，但在灯光照耀下足够明亮。靠墙摆放的床收拾得很整齐。
女仆装女性再次轻松举起黄金雕像，搬到床对面。这里是一小片工作空间，摆着大型工作器械。角落里有个蒙着布、高约一米的纵长物体。
“退一百步讲，我姑且承认你部分重现了‘第四神秘·灵魂解明’。”
王国炼金术师特蕾莎·帕拉塞尔苏斯瞪着费迪南德三世，双臂抱胸。
“但你刚才主张，你通过修复灵魂修复了肉体，恢复了青春。说实话，我不信。就算这是事实，你也只是加工了现存的灵魂吧？”特蕾莎尖锐指出。
艾米利亚因此自省，训斥差点全盘接受的自己。
他是炼金术师，用炼金术恢复青春，并不等于完全重现了“第四神秘”。如特蕾莎所言，修复灵魂属于“第四神秘·灵魂解明”三个步骤中第二步“灵魂操作”的范畴。换言之，倘若真正完全重现了“第四神秘”，作为证明，就必须让他展示第三步“灵魂炼成”的成果。
“唔。王国的炼金术师，是叫帕拉塞尔苏斯对吗？你所言甚是。”费迪南德三世脸上从容不迫，边戴手套边说，“用凡人那些‘天才’‘奇迹’的无聊说辞概括我常年的研究也颇为无趣，只有与我比肩之人的至高赞赏，才配得上我的荣誉。”
“没想到你这么庸俗，这也配叫天才？”特蕾莎嗤之以鼻。
“人越年轻，越能真切感受孤独的价值，年龄一大，就会渐渐厌烦孤独，帕拉塞尔苏斯。”费迪南德三世眸含忧愁，缅怀着过往。
这番无心之举，让艾米利亚想起了从前看过的话剧里登场的可怜老人。那是位骤然衰老、身患不治之症的孤独老人……他觉得，那位老人的眼神也是如此。此刻，艾米利亚终于理解，这个年轻的美男子其实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
“不过，我现在无法回应你的要求，”费迪南德三世居然驳斥了特蕾莎的指责，“我不是想卖关子……但完全重现‘第四神秘’需要少许准备。明天公开典礼上在众人面前展示的准备早已完成，但现在不行。抱歉，请你等到明天。”
“诈骗师特有的借口啊。看你这样，好像也没法期待明天的正式表演。”
“浅薄的挑衅！虽有气势，却因年轻而欠缺深度。如此雕虫小技，可没法让我上钩哟。”
身处守方的费迪南德三世落落大方，发起进攻的特蕾莎却不见平日里的从容。就算同为天才炼金术师，面对经验数倍于己的费迪南德三世，饶是特蕾莎也落于下风。
一时之间，两人无言地交换视线。艾米利亚心惊胆战地窥探状况。
突然，名唤爱娜温的女性打破沉默。
“阁下，即便不能当场展示‘灵魂解明’，您也另有方法证明自己实现了‘灵魂解明’，应该尽快向帕拉塞尔苏斯上校展示，再浪费时间，会给上校添麻烦的。”
听到她淡然的话语，费迪南德三世夸张地耸耸肩。
“毫不留情啊，说的倒是真理。我为自己的无礼道歉，王国的炼金术师。我请你来，并不是为了轻蔑你，而是有样东西，想让除我之外的炼金术师第一个观看。”
费迪南德三世叫来候在一边的爱娜温，让她站在自己身前。艾米利亚无法想象即将会发生什么，只能静观其变。
费迪南德三世从爱娜温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以此为信号，爱娜温脱下身上的纯白围裙。
艾米利亚吓得浑身僵硬。
“等、等等，小姑娘，你干什么！”
特蕾莎同样慌忙阻拦，爱娜温却不理不睬，将脱下的围裙交给费迪南德三世。只剩漆黑连衣长裙装束，她解开后领挂钩，流畅地拉下后背的拉链。
重力作用下，她身上的连衣裙如蜕掉的皮一般掉落地面—肢体暴露在艾米利亚与特蕾莎眼前。
艾米利亚正想移开目光，下一瞬间，视线却没再也无法从裸体的爱娜温身上移开。
“不可能……怎么会……难以置信……”特蕾莎在一旁失魂落魄地嘟囔。
没错，艾米利亚也这么想。毕竟，他自己的大脑也无法正确认知映入眼帘之物的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