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微小的细节突然掠过脑海。
就他所见,前夜祭上,费迪南德三世没向任何人介绍爱娜温。爱娜温始终跟在他身后,目中无人、魄力十足的冷脸让周围的人倍觉诡异。很明显,爱娜温与那场派对格格不入。派对是费迪南德三世的社交场合,他当时切换为社交型人格,也能说明这一点。让来路不明的爱娜温始终陪伴自己参加与各地权威保持联系的重要仪式,回头想想,确实极不自然。
但他不知道这种不自然代表什么。
他如实相告,特蕾莎居然露出了微笑。他满以为会接到一两句嘲讽,因此有些泄气。
“那我反过来问问,没和爱娜温在一起的时候—特别是一个人演讲的时候,费迪南德三世怎么样?”
“怎么样……”艾米利亚词穷了,“很正常啊。虽然有点装腔作势,但作为面向普通人的演讲,他技巧很熟练。”
“顺便问一句,演讲过程中,他展示过哪怕一次炼金术吗?”
“没有。”艾米利亚搜寻着记忆,摇摇头。
“正常来说,如果打招呼时随性展示炼金术,演讲时炼成一根黄金擀面杖,不是更能带动会场气氛吗?”
“这……可能的确……”
“那他为什么没那么做?我要提出一个假设。演讲时,费迪南德三世想展示炼金术却展示不了。”
“想展示却……展示不了?”艾米利亚莫名其妙。
“没错。为什么展示不了?哪个条件跟演讲前不同?艾米利亚,你应该知道。”
特蕾莎凝视着艾米利亚,以此拷问他。
艾米利亚被拥有黑玛瑙般幽深色调的眸子攫住,在略微加快的心跳中思考。
“硬要说的话,只有爱娜温小姐不在附近这一点了。”
“那么,为什么爱娜温不在附近就用不了炼金术?”
“这……”艾米利亚再次思考。思路应该没错,只要为这个疑问连上逻辑推论即可。“我能说句荒唐无稽的话吗?”
“但说无妨。”
“那……这个假设真的很蠢……使用炼金术的其实是爱娜温小姐……什么的?”
说完,艾米利亚做好了再次被嘲笑的准备。
特蕾莎的回应却出乎意料。
“你也学会自由联想了啊,艾米利亚小弟。刚见面时,我还觉得你是块无聊的木头,唯一的优点就是严肃。一阵子不见,你已经扭曲成我喜欢的模样了。”
她好像很高兴,不知是在夸他还是在贬他。
“你一度想要否定的这个‘愚蠢’假设,才是解开这起迷案的关键。”
“关键?”
艾米利亚尚未理解特蕾莎所言。说到底,使用炼金术的不是费迪南德三世而是爱娜温?莫名其妙。他只是极其被动地胡说,觉得逻辑上并非得不出如此假设……
“线索在开发部部长说过的话里。”特蕾莎意气风发地继续,“他在发现费迪南德三世的遗体时说过什么,你记得吗?”
“不,实在不记得那么多。”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博士,求求您……睁开眼睛……’。”
“这哪算线索?又没什么奇怪的……”
“费迪南德三世死时明明睁着眼哦?”
此话一出。
艾米利亚想起他的死状,浑身寒毛倒竖。
啊……可恶……怎么会这样!
双臂遭到破坏,费迪南德三世的遗体被黄金巨剑钉在墙上。他的双眸宛如留恋人世般空虚地睁开,盯着什么东西。
相对地,爱娜温支离破碎地倒在他脚下,双眸紧闭—
“爱娜温小姐才是费迪南德三世?!”
听见艾米利亚所说,王国炼金术师特蕾莎·帕拉塞尔苏斯像那天一样,面露异常可怕的微笑。
“这正是‘灵知’的引导。”
4
艾米利亚无言以对。思维高速运转,想起此前一幕幕。
那晚,特蕾莎失魂落魄呢喃的“全是反的”,正是字面含义。
“那来回顾回顾吧。假如爱娜温的真实身份是费迪南德三世,赫蒙克鲁斯的内核—‘灵魂’就是费迪南德三世的灵魂。得到炼金术才能的是‘灵魂’,就算‘容器’改变,也能顺利使用炼金术。当然,没人做过这种实验,这只是假设……恐怕费迪南德三世通过‘第四神秘·灵魂解明’第二步‘灵魂操作’将自己的‘灵魂’移到赫蒙克鲁斯体内,就此诞生了外表是女性的赫蒙克鲁斯、‘灵魂’是费迪南德三世的奇妙炼金术师。”
前夜祭时爱娜温曾说过“若有不带任何信息的‘肉体’,就可能实现交换‘灵魂’”,同时还提到过炼金术的才能取决于“灵魂”。
或许,他当时是在漫不经心地提点艾米利亚。但事到如今,一切当然都只能想象。
“等、等等!博士说他通过‘灵魂炼成’完全解明了‘第四神秘’!但如果其实只进行了‘灵魂操作’……”
“没错,费迪南德三世尚未完全实现‘第四神秘·灵魂解明’。”
深信不疑的前提连续崩塌,艾米利亚头晕目眩。
“那个自称费迪南德三世的青年是?”
“应该是被带去工作室配合实验的流浪汉。”特蕾莎若无其事地说,“也就是说,其实没有人体实验,只是把无依无靠的流浪汉带进工作室,让费迪南德三世亲自面试。脸得像年轻的自己,最重要的是,因为要扮演自己的替身,还需有一定程度的知性。为了考察这些,他进行了好几次面试,最终顺利合格的,就是原本在流浪的青年。”
“那废弃物处理厂发现的人骨是?”
“既然不是流浪汉的骨头,应该就是衰老的费迪南德三世本人。”特蕾莎不以为意地断言,“‘灵魂’移进赫蒙克鲁斯,衰老的肉体就没用了。”
“那,从工作室回来的人为什么什么都不记得?”
“面试这码事可不能泄露出去,肯定用了什么药。他有化学博士头衔,配药肯定手到擒来。”
艾米利亚无言以对。他感到一种现实即将统统天翻地覆的恐惧。
“费迪南德三世顺利找到替身,姑且对他进行了炼金术教育。替身大概本来就很聪明,很快就能模仿费迪南德三世了。又或者……看那装腔作势的样子和长相,也可能是落魄的演员。算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确认。总之,一切准备就绪,某天,费迪南德三世将‘灵魂’移进爱娜温,青年则转而成为费迪南德三世。开发部部长知道一切,所以情急之下,当时才会呼唤爱娜温。”
“但……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
为什么不惜谎称完全实现了“第四神秘”,也要如此大费周章?
“这还用问吗?”
特蕾莎似乎完全不觉得不可思议,平静地回答:“一切都是为了在公开典礼前夜逃出工作室。”
5
“既然已经分享了真实的前提条件,就进入正题吧。”
特蕾莎搓着双手,好像来兴致了。
“费迪南德三世成为爱娜温,瞒着周围获得了疑似的不老不死。曾是流浪汉的青年扮演稀世的炼金术师,获得了工作、地位和名誉。必要时,爱娜温在他身后使用炼金术就行。这种关系可以说是利害一致。虽然他注定会在某一天死于非命……”
艾米利亚喝了口红茶。茶水不知何时凉透了,味道苦涩。
“总之,新生活开始,第一件事就是开发新的赫蒙克鲁斯‘容器’。费迪南德三世的灵魂所在的爱娜温一方面对周围谎称这是‘第四神秘’的确认实验,一方面稳步准备自己的逃脱计划。他得到了替身青年这个优秀的助手,‘容器’开发应该比预料得更顺利。一年之后,儿童型赫蒙克鲁斯容器成功完成。他将它暂时藏在工作间深处,正式与开发部部长和社长商量‘第四神秘’公开典礼。”
“帕克部长不知道新‘容器’的事吗?”
“大概知道做了新型,但不知道是儿童型的。如果让他知道太多,他可能会发现真相。”
特蕾莎似乎料到艾米利亚有此一问,答得很平静。
“然后—命运之夜降临了。”
艾米利亚下意识吞了口唾沫。混乱案件的谜底终于要揭晓了—
“前夜祭结束,爱娜温回到工坊,首先说要彩排公开典礼,将自己的‘灵魂’再次转移到新型容器里。然后,他找准时机,用炼金术破坏替身青年的双臂,再将黄金像嬗变为黄金剑,刺死了他。”
“破坏双臂,是为了制造替身青年是炼金术师的假象吗?因为没人能杀害双臂完整的炼金术师……”
“有这个原因,但还有两个更重要的理由。”
说着,特蕾莎竖起食指。
“第一,是为了让费迪南德三世左手的‘神印’无法确认。毕竟那是替身。检查遗体,立刻就会暴露不是本人。”
接着,她竖起中指。
“第二,是为了让遗体的指纹无法确认。他双手戴着手套,手套上写着术式,让人误以为这是炼金术必需的,但其实他只是为了防止在室内留下指纹。他使用炼金术时双手动作那么大,或许也是不让人们注意身后的爱娜温。你能亲手使用炼金术,应该知道那么夸张的动作毫无意义吧?”
“确实。”
艾米利亚只能承认特蕾莎所言正确。他使用炼金术时会触摸炼成对象,或者通过眼神操作“以太”,事前完全不需要仪式性动作。但这些因术者而异,不能一概断言不需要仪式性动作。为了集中注意力,也有术者需要某种关键动作。
就这样被说服也没意思,他尝试从其他角度进行反驳。
“可是,三岁小孩体型的赫蒙克鲁斯居然能用那种成人也难以驾驭的大剑刺死替身青年,就算赫蒙克鲁斯的臂力与外形无关,这还是不合理。”
“嗯,确实不合理。”特蕾莎表示同意,“在墨丘利破案时虽然顺利蒙混过去了,但三岁小孩确实很难使用黄金长剑。臂力再怎么大,都无法违背杠杆原理。就算举得动,也难以保持平衡。”
“那—”
“但这起案子无所谓。”特蕾莎柔和地微笑,“毕竟赫蒙克鲁斯内部是炼金术师,能用将黄金像嬗变为剑时的剩余能量直接把剑发射出去。”
这么一说,艾米利亚想起来了。现场调查时,特蕾莎也说过同样的话。
按部就班,面面俱到。混沌逐渐散开,其后残留的究竟是—
“将青年钉到墙上的瞬间,警报识别墙壁出现物理损害,响了。时间紧迫。费迪南德三世把以前的女性容器搬到尸体脚下,再次用嬗变术破坏。这样一来,不管对外还是对开发部部长,都能显示费迪南德三世已经彻底死亡。之后,从垃圾槽逃出去就结束了。”
“那后来杀害帕克部长……”
“是为了堵上他的嘴。他知道费迪南德三世更换身体的秘密,就怕有个万一。进入新容器后,费迪南德三世最担心的就是如何杀害开发部部长。幸运的是,案发后部长身体不适,返回家中,给他带来了方便。如果部长待在公司不走,想杀也杀不掉。他也可能利用了部长胆小的性格,故意分享特大机密给他施压,导致他在案发后身体不适……但这都只是推测。不论如何,他轻松杀害了开发部部长。随便找块木头就能用炼金术做出部长家的钥匙,一旦潜入,就能利用小巧的身体藏在室内找准时机动手。最后,只要用事先伪造的许可证逃离特利斯墨吉斯忒斯,计划就全部完成了。能找到人扮演母亲,运气倒是好得出奇。”
说着,特蕾莎闭上眼,缓缓摇头。
“在我发现真相时,一切都结束了。那个天才打败了我。因此,我向他致敬,捏造了以他死亡为前提的虚假推理。”
“这就是……真相……”
艾米利亚失魂落魄地呢喃。他们从来都只是棋盘上的小棋子,不可能破坏费迪南德三世的宏伟计划。
唯一的例外,就是和他一样拥有至高智慧的特蕾莎—
想到这里,艾米利亚心生疑问。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策划公开典礼?就算不举办典礼,悄悄做个儿童型‘容器’,悄悄杀了替身,悄悄破坏掉女性‘容器’,悄悄从垃圾槽逃走,也能实现伪装自身死亡和逃跑的双重目的。事情闹大只会牵扯更多人,我觉得不怎么聪明……”
“大概是因为完成儿童‘容器’时,他听说有个新的炼金术师来到了王国。”莫名其妙的回答。
艾米利亚觉得这不算回答问题,皱起眉头。特蕾莎温柔地说:“也就是说,费迪南德三世的目的是让王国的炼金术师—也就是我卷入案件。”
“什么意思?”艾米利亚慎重地问。
“我刚才也说过,这起案子最大的疑点是为什么用炼金术行凶,为什么表演‘不可能犯罪’,为什么要选那么特别的日子?假如用事前准备的匕首杀死替身,用爆炸物破坏他的双臂,再用合适的工具破坏女性“容器”,事情就能在不把嫌疑人锁定为炼金术师和嬗变术师的情况下了结。这些明明都不难,费迪南德三世却故意用炼金术行凶。犯案后,他大可在墙上开一条联结地底和地面的通道,让案件成为炼金术师或嬗变术师实施的普通犯罪。最重要的是,他随时都能动手,却特意选在公开典礼前夜。理由只有一个。”
特蕾莎眼中溢满宁静的光芒,说道:“因为我只有那天那时在场。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强行将我卷入案件。”
她自信十足地断言,艾米利亚却一个字也无法理解。
“也就是说,他想嫁祸于您?”
“不,不是……应该说—他是为了让我破案,才故意设计让我背上嫌疑。”
“让您……破案?为什么要这么兜圈子?”
艾米利亚还是不太明白。特蕾莎循循善诱地继续说:“说到底,我不明白费迪南德三世为什么想逃出舒适的墨丘利公司。或许没有理由,只是想到了逃跑的方法,单纯进行实践。这个问题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思考越深越没意义。不过,想挑战难题是人之常情。他肯定愿意思考不依靠挖掘密道之类体力劳动,奇迹般逃出自己从前设计的完美三重密室的方法。然后—他终于想到了这种方法。专门准备能通过垃圾槽的‘儿童型’容器来逃跑,一定有这种原因。”
这是符合特蕾莎意愿的想象。然而,考虑到对方是稀世天才费迪南德三世,这想象合理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