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鲁兹懊恼地频频轻颤,噤声不语,大概已经承认特蕾莎的逻辑具备一定合理性。
“但……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华莱士开口,“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帕克先生会被杀?对凶手赫蒙克鲁斯而言,杀害博士算是半个意外,她拼命逃出去,应该想尽快离开特利斯墨吉斯忒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费事杀掉帕克先生。”
杀害费迪南德三世到逃脱的过程都出乎意料,以至于让人几乎忘记了此事。这样一想,帕克遇害确实不合理。
“问得好。”特蕾莎夸奖华莱士,“我刚刚也提过,赫蒙克鲁斯在‘灵魂’炼成时就具备一定程度的常识和知识。所以,她的认识中自然也有开发部部长。我因此发现,开发部长恐怕知道费迪南德三世做了个儿童赫蒙克鲁斯,所以不得不被杀。如果最接近真实的帕克发现了案件真相,她的未来会遭到威胁,搞不好还会立刻落网。所以她杀了他。或许她还有开发部部长挑选人体实验对象的记忆,觉得那是自己这种不幸‘灵魂’诞生的原因,因此心生怨恨……这我实在不能确定。总之,新赫蒙克鲁斯有充分动机杀害开发部部长,这是事实。”
特蕾莎一时沉默,再次环视众人,右手贴胸,左臂展开,行了一礼。
“我的推理到此为止,感谢聆听。异想天开的炼金术奇案就此落下帷幕。‘灵知’面前全无秘密,神明座下万物皆裸。伟大的炼金术师费迪南德三世的‘灵魂’回归‘阿卜苏’[1],终有一日会再次降临人世。‘特利斯墨吉斯忒斯’,其原意为‘三重伟大之人’,正是适合费迪南德三世的称号。各位绅士淑女,请勿忘记他的伟业与名字,直到他重回世间。”
朗声说完,王国炼金术师特蕾莎·帕拉塞尔苏斯露出了目中无人的笑容。
[1] 美索不达亚神话中的原神之一,司掌一切诞生与毁灭,象征着一切的根源。—译者注


第八章 阿尔卡黑斯特的炼金术师
1
艾米利亚·施瓦兹德芬走下蒸汽快车,来到月台。阳光如注,他不由得皱起眉头,赶紧扬起左手遮阳。
指缝洒落的阳光已经彻底带上夏日的锐利。今年春天似乎很短。艾米利亚不太喜欢夏天,假如可以,他想再尽情享受享受春日,但神明好像没那么多闲暇来满足他的任性。
这个季节北部还很冷,导致艾米利亚今年没能如愿享受春天。但他也觉得,人生就是如此不如意。能这么想,或许说明他最近数日略有成长。
他在炫目的阳光下眯起眼睛,回想这几天的事。
破案已经一周。说白了,每天都波澜万丈。
正如特蕾莎推理的那样,那对母女在港口提交的许可证是假证,垃圾槽内部也找到了有人通过的灰尘痕迹。她推理的正确性得到确认,两人顺利无罪释放。
摘掉脖子上危险炸弹的瞬间,艾米利亚终于发现一切都已结束,安心得浑身瘫软。自身所处状况和颈上炸弹带来的压力似乎超出想象。特蕾莎狠狠嘲讽他软弱没出息,但对那时的他来说,这种玩笑话听着也很舒心。
那天晚上,戴维斯盛情邀请他们留宿公司。特蕾莎和艾米利亚没向警方泄露自己差点被墨丘利绑架,算是卖了他一个莫大的人情,为此,他打算全力款待他们。作为关键人物的特蕾莎似乎不以为意,但还是接受了这番盛情。
消息当晚就已解封,墨丘利公司炼金术师的死讯瞬间传遍全世界。
邻国巴力帝国似乎早已听到风声,正准备趁乱进攻王国。然而出乎意料,王国并未大乱,其计划不了了之。说来奇妙,费迪南德三世之死刚好让各国都拥有一个炼金术师,保住了力量平衡。这大概也是影响因素之一。
墨丘利公司失去炼金术师,损失惨重。戴维斯满脸倦容地说,“以太之光”无法稳定供给,难免影响亚斯塔禄王国的经济。至少海上移动共和国雅姆就因此要求王国下调关税,给王国经济造成了巨大损失。墨丘利自然受到余波冲击,戴维斯社长还要继续遭罪。“如果没有那次绑架,自己多少还能产生点同情心。”艾米利亚略带遗憾地想。
次日,艾米利亚空前清爽地醒来,返回王都埃特曼安吉。特蕾莎要协助处理案件,还得在特利斯墨吉斯忒斯稍做停留。他总算不用当她的保姆了。
“姑且不论你又啰唆又迟钝又软弱,完全不是我的菜,这几天还是挺好玩的,艾米利亚小弟。”
道别时,特蕾莎握着他的手说。
“我也学到了很多。您粗鲁、无耻又卑鄙,是我至今见过最恶劣的人。我仍然讨厌炼金术师,但……我唯独不讨厌您。要不然,您就会被全人类讨厌了。”
艾米利亚还以嘲讽,独自离开特利斯墨吉斯忒斯,乘船渡湖,坐上戴维斯安排的飞机,回到埃特曼安吉。
他立刻前往军务部办公楼,向亨利·弗维尔局长汇报任务已经完成。
一开始听说艾米利亚意外活跃,袒护特蕾莎、冒险帮忙探案时,亨利面有难色。但他也承认,抓住墨丘利公司的弱点、继续保持国内外力量平衡是件好事,答应如约让艾米利亚升迁到局长直属岗位。不过,他仍旧排斥炼金术等种种神秘,不满“阿尔卡黑斯特”继续存在。
波折重重,但似乎一切顺利。艾米利亚松了口气,又赶紧返回自己本来的任务地—北部战线。
几天不见,北部的深山和平如常,让人错觉只有这片空间的时间处于静止状态。
艾米利亚向追随自己至今的部下透露了调岗的消息。他们一边惋惜,一边为他荣迁而感到高兴。最后一天,他们用此前收获的庄稼给他开了场欢送会。
艾米利亚第一次知道,他这么个体力匮乏、只有嘴上功夫的长官,居然很受部下仰慕。
欢送会席间,在艾米利亚任职后便一直支持他的副官科林中士一张胡子脸糊满酒水和泪水,硬是搂着他肩膀说:“我知道少尉不该待在这种地方……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别了,我好寂寞!喂,兄弟们!庆祝少尉荣升,再干一杯!”
“哦哦”的粗野喊声响彻营地,众人将瞒着总部用粮食酿造的酒一饮而尽。艾米利亚不胜酒力,本想少喝点,但囿于部下们一片心意,一高兴就喝过了量,不知不觉失去意识。
次日清晨,一群脏兮兮的男人在狭窄的作战司令室里睡得横七竖八,艾米利亚在严重的头痛和呕吐感中醒来。上班时间早就过了,但反正没人批评,他索性让他们睡个够。
在宿醉的折磨之中,艾米利亚收好了自己的行李。一个月虽短,他却收获了前所未有的种种知识,因而深切地感到:虽然痛苦,但这也是人生必需的经历。
部下终于醒了。他与他们最后一次道别,然后登上列车,一路摇摇晃晃,前往王都埃特曼安吉。
2
下车后,艾米利亚百感交集地走向第三联用大楼。
目的地并非情报局局长办公室,而是地下的特蕾莎实验室。
破案一周了。他一直在思考,但仍然没有答案。自己肯定缺少指向案的关键情报。
他敲响拷问室一般的厚重门扉,果然没得到回答。这次,他不以为意地走了进去。
门一开就飘来一股潮湿的酒臭。他皱起眉头,继续前进。
意料之中—尽管是上班时间,美丽的炼金术师却单手拿着酒瓶,倒在沙发上烂醉如泥。
嘴角自然地浮现笑容。他一开始明明轻蔑且憎恶如此吊儿郎当的人,现在却觉得这才是特蕾莎,甚至为此安心。艾米利亚一边为自己的心境变化而困惑,一边摇晃特蕾莎的肩膀。
“老师,醒醒,您这样醉倒会感冒的。”
“嗯……吵死了……再十分钟……”
“年轻女性门都不锁就毫无防备地睡成这样,本身就不对劲。请您更有危机感一点。虽说这里是军务部,但毕竟是男性中心社会。”
“我设了术式,哪个男的敢碰我一根手指就会被炸飞,没事……”
“可是我正在触碰您哦?”
说不定几秒后就会爆炸。艾米利亚一阵焦虑,结果什么都没发生。看来又是一如既往的胡说八道。
闹着闹着,特蕾莎长长的睫毛一阵颤动。她缓缓抬起眼睑。
“嗯啊,你在干吗啊,艾米利亚小弟……观察淑女的睡相,这爱好可不好……”
“都怪您自己喝醉了。给,水。”
艾米利亚递出事先备好的水杯。特蕾莎不情不愿地接过,白皙的脖颈里咕噜作响,水被灌下了。
“呼,活过来了……我常常在想,人活着,可以说就是为了在醉酒的早晨喝满满一杯水。”
“一周不见,您健康比什么都好。”
“啊,已经这么久了啊……年纪一大,时间感就不正常了……”特蕾莎胡乱挠挠起床后的一头乱发,“你还好吧?”
“托您的福,很顺利,明天就能在总厅上班了,所以顺道过来打个招呼。虽然之前也没受您照顾,还是姑且……”
说完,艾米利亚把自己带来的瓶子递给特蕾莎。里面装着品质不错的蒸馏酒原液。
“也算跟您说好的。就当我升官的纪念,收下吧。”
“你真是规矩得像只小狗啊。”特蕾莎敬佩地嘟囔,“那我就感激地收下了。我不打算卖你人情,但也不是不想庆祝你升官。没办法,就破例请你喝杯红茶吧。”
特蕾莎慢慢起身离开沙发,用烧杯和酒精灯迅速泡了红茶端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做些什么。艾米利亚困惑地接过杯子。
红茶香气高雅,味道也很符合他喜好。
“老师虽然是个恶人,但品位基本都很好。”
“没有比这更好的赞美了,多谢。”
特蕾莎完全不介意艾米利亚的讥讽,像猫一样快乐地眯细圆圆的眼睛,津津有味地啜饮刚泡好的红茶。
“话说,案子还真棘手啊。”
“案子?啊,费迪南德三世那个啊。嗯,确实很麻烦。”
说得就像是几年前的事一样。语罢,特蕾莎哧哧笑起来。
“探长那副表情还真绝,简直像掉进陷阱的狐狸。”
这么一说,艾米利亚想起来了。特蕾莎推理过程中,警察总部的精英探长频频眉头紧锁,眼镜都险些滑落,最终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
“您不该戏弄他。”艾米利亚姑且责备了一句,“而且,我也理解克鲁兹探长的心情。这么违背常识的案件,实在前所未有。”
“我当时的推理,你觉得怎么样?”
“我?”话题突然指向自己,艾米利亚困惑道,“这个嘛,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我大感佩服。那种违背常识的案子,肯定只有您能解决。”
“哦,真会说话。”特蕾莎心情大好地说着,突然一拧嘴角,卑劣地笑道,“但那全是胡说八道。”
3
“啊?”
艾米利亚无言以对。这个人格缺陷者突然在说些什么?
特蕾莎看着他,恶俗地嘻嘻笑。
“表情不错,傻得我都想拍成照片保存了。比起那种讨厌的精英男,你这种清纯男孩的表情果然好一百倍。嗯,哪怕只是为了现在这个瞬间,我那套谎话也编得有价值。”
特蕾莎满足地频频点头,又喝一口红茶。
见她这番行云流水得让人气恼的举止,艾米利亚终于找回了语言能力。
“等、等等……欸,什么?怎么回事?当时的推理—”
“全是弥天大谎。”
特蕾莎笑着,嘴角翘到了极限。
“你倒是想想。如果能自由自在地制作和抹消‘灵魂’,根本没必要制作新的赫蒙克鲁斯来实际演示‘灵魂炼成’,只要暂时抹消爱娜温的‘灵魂’,之后在公开典礼上重新炼成就行。换句话说—仅凭这点根据,就能推翻我当时的推理。那只是纸上空谈。”
艾米利亚听懂了特蕾莎的话,却完全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
特蕾莎愉悦地看着困惑的艾米利亚,单手端着茶杯说:“不过,也不全是假的。那天晚上,大概确实有个新的赫蒙克鲁斯,并且肯定是小孩体型。要不然,逻辑上无法破解那间密室。证据确实存在,可以认为这是事实。但其他全是谎话,是我的创作。编得很震撼吧?”
特蕾莎抛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秋波。艾米利亚无言以对。他的大脑正在拼命整理刚才这番话。儿童赫蒙克鲁斯确实存在,除此之外全是谎言—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想也想不出答案。艾米利亚沉默地聆听特蕾莎的话。
“那么,我为什么要冒险展示那种虚假的推理?心血来潮啦,想玩玩那个讨厌的探长啦……次要理由很多,但其中最重要的,还是对费迪南德三世的敬意。”
“敬意?”
“没错。毕竟,他始终把本天才完全蒙在鼓里。”
特蕾莎的话出乎意料。艾米利亚困惑道:“蒙在鼓里?您?究竟怎么回事?”
“嗯……我从头开始说吧。”特蕾莎竖起修长的食指,一圈圈旋转,“我应该说过,这起案件最大的谜题不是密室也非凶手,而是为什么用炼金术行凶,为什么表演‘不可能犯罪’,为什么要选那么特别的日子?我之前提出的新赫蒙克鲁斯凶手论一定程度上解释了这几个问题,但那毕竟是纸上空谈,答案还需要重新考虑。这就会引发一个疑问:费迪南德三世为什么要特意制作儿童型赫蒙克鲁斯?”
“这……您说过,因为他喜欢……”
“别把那种戏言当真。”特蕾莎做作地叹了口气,“就算真是那样,设计的尺寸刚好能通过狭窄的垃圾槽,这也太巧了吧?”
“您是说,制作赫蒙克鲁斯,一开始就是为了通过垃圾槽?”
“正是。但是为什么?这个难题,终究只有一个答案。”
特蕾莎果断宣告。
“是为了逃出工作室。”
艾米利亚莫名其妙,沉默片刻。
“等、等等。逃出工作室?谁?为什么?”
“谁?当然是费迪南德三世啊。”特蕾莎仿佛在说理所当然之事,“这就是所说的逻辑推论。”
“我能理解您的意思。”艾米利亚勉强点点头,“费迪南德博士确实在那间工作室被软禁了三十年,当然会想逃跑。但……这跟儿童赫蒙克鲁斯有什么关系?”
“嗯,这就需要跳跃思考了。”特蕾莎似乎很高兴,突然改变了话题,“对了,艾米利亚,你看到费迪南德三世,有没有觉得哪儿不对劲?他在前夜祭上的表现是最大的线索。你不觉得他的行动不自然吗?”
“就算您突然这么说……”
艾米利亚闭上眼,试着回忆前夜祭的场景。
前夜祭的费迪南德三世……至少当时没感觉到任何不自然。他和爱娜温一起问候来宾,偶尔展示炼金术,最后上台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