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聆听的戴维斯战战兢兢地举起手。
“那个……不能向世间公开爱娜温小姐的存在吗?她的存在,应该足够证明‘第四神秘’的完全重现……”
“爱娜温只是‘灵魂炼成’的结果,再怎么努力解释,普通人也难以理解她是靠高度自律思考行动的。因此,与其公开爱娜温小姐的存在,还不如重新实际演示更有效果。”
“原来如此。昨天前夜祭上,博士完全没向来宾介绍爱娜温小姐,我还觉得奇怪呢。明明她就是‘第四神秘’本身……原来是为了让第二天的公开典礼更有效果啊。”同样参加了前夜祭的华莱士钦佩地小声叹息。
没参加的几个人面露诧异,但肯定有所领悟。
“倘若如此,不是很奇怪吗?”克鲁兹似乎发现了什么,开口道,“如果想在公开典礼上进行‘灵魂炼成’,工作室里自然该有没放‘灵魂’的机械人偶,但现在没发现那种东西,说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打算……不是吗?”
逻辑正确,但克鲁兹似乎并无自信,话说到最后,没了气势。
“不愧是埃特曼安吉警察总部的精英探长,很敏锐嘛。”特蕾莎微笑着,似乎等的就是他这番话,“没错,从逻辑上考虑,如果打算实际演示‘灵魂炼成’,当然必须准备爱娜温那种机械人偶,也就是放‘灵魂’的容器。然而,到处都没见这种东西,这究竟怎么回事?”
特蕾莎意味深长地看着众人。在此一瞬,艾米利亚的记忆忽然联结。
“难道凶手带走的是……”
“带走?”听觉敏锐的克鲁兹逼问。
艾米利亚解释,昨天白天来工作室时存在的某个“东西”在案发后消失了。克鲁兹好像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眉头大皱。
“这么重要的信息,为什么不说?”
“还不是因为您完全不听我们说话?”
面对艾米利亚的反驳,探长沉默不语。他一开始就断定特蕾莎是凶手,这是他的失误。克鲁兹烦躁地挠头。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凶手带走了那具机械人偶?但究竟为什么……”
“不,不对。凶手没有带走机械人偶。”特蕾莎否定。
艾米利亚心生疑问。
“如果没带走,工作室里为什么没有机械人偶?”
“这是本案的关键。”特蕾莎好像来了兴致,再次慢慢踱步,“方法论稍后再说……假设案发当晚,工作室里有个方便的‘灵魂容器’,你们不觉得会出现新的可能吗?”
“新的可能?”艾米利亚低喃。
他看看其他人,只见大家都眉头紧锁。就算思考,大概也没有具体的想法。一时沉默。
这时,艾米利亚脑中闪现微弱的灵光。
“难道,案发当晚,这里存在炼成了‘灵魂’的第三人?!”
3
“完全正确。”
特蕾莎露出满意的微笑。
周围一片哗然。
“不可能!”果然,克鲁兹率先大喊,“就算是假设,我也不承认这么巧合的存在!”
“巧合?你真这么想?”特蕾莎脸上贴着诡异的笑容,向克鲁兹逼近。
“论逻辑,你也承认当晚工作室内很可能存在没有放入‘灵魂’的机械人偶吧?既然如此,公开典礼前,不也很有可能进行向‘容器’里实际放入‘灵魂’的实验?”
“这、这个……”被特蕾莎逼到咫尺之间,饶是克鲁兹也张口结舌。她幽深的黑眸似乎有让人沉默的特殊魔力。
强行让最吵闹的克鲁兹闭嘴之后,特蕾莎优哉游哉地继续。
“昨天深夜—前夜祭结束后,费迪南德三世返回工作室,开始排演次日那一生难得的公开典礼。他朗诵想好的演讲稿,营造典礼效果,随后终于执行了最终阶段的‘灵魂炼成’。大获成功。他常年研究的结晶,新的赫蒙克鲁斯诞生了。彩排顺利结束,只需等待第二天到来。本该如此的。”
特蕾莎突然神情严肃。回过神来,在场全员都已被带入她的节奏。众人一脸认真地等她继续。
“按照费迪南德三世的计划,试验性地炼成‘灵魂’后,第二天还必须在众人面前再炼成一次,因此,他打算尽快抹消试验性炼成的‘灵魂’。利用‘第四神秘·灵魂解明’的第二步‘灵魂操作’,这可以轻松实现,然而……他的计算在此出现了差错。炼成的‘灵魂’拒绝被抹消,拒绝‘死亡’。”
这是未曾设想的可能性。然而,既然赫蒙克鲁斯拥有和人类一样的思维和感情,这也很合理。
灵魂即人格,或谓人性。社长见过刚炼成时的爱娜温,据他所言,她当时就有一定程度的记忆和阅历。那么—如果生父费迪南德三世要杀自己,拒绝也是理所当然。
“难道您想说,那个新生的赫蒙克鲁斯才是杀害费迪南德博士的真凶?”克鲁兹颤声问。
“真懂事,正是如此。”
“等等!这也太巧了!”克鲁兹的声音像在惨叫,“就算真如您所说,新的赫蒙克鲁斯是凶手,那它就该会用嬗变术!凶器黄金剑和被肢解的爱娜温身上都有嬗变痕,凶手就是嬗变术师或者炼金术师,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赫蒙克鲁斯是嬗变术师?我不能认可这种投机的假设!”
“不对,探长,我们从根本上就错了。”特蕾莎忽然循循善诱地说,“一切都是反的。”
“反的?”
“没错。黄金剑不是凶手嬗变出来杀害费迪南德三世的,而是费迪南德三世嬗变出来应对凶手攻击的。”
“呃!”克鲁兹一脸惊愕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艾米利亚无法想象的逆向思维。崭新的可能性打破了案犯是炼金术师或嬗变术师的大前提。
“我按顺序说。新的赫蒙克鲁斯险些被抹消‘灵魂’,它加以抵抗,反过来伤害费迪南德三世。费迪南德三世大吃一惊,情急之下,将附近的黄金像嬗变为剑,以此应战。但不幸的是,嬗变的剑被赫蒙克鲁斯夺走,费迪南德三世不得不下决心彻底破坏赫蒙克鲁斯。在此之前,他大概打算最低限度地阻止它的行动,趁机抹消‘灵魂’。因为公开典礼就在明天,可不能让关键的新赫蒙克鲁斯破破烂烂。然而……状况由不得他这么从容。既然自己都有生命危险,彻底破坏也是无可奈何。费迪南德三世双手汇聚‘以太’,完成了破坏术式。他正要对准眼前的赫蒙克鲁斯释放术式时,又出现了意外。爱娜温冲到了他面前。”
“稍、稍等!”戴维斯似乎忍不住了,插话道,“为什么会这样?!爱娜温小姐跟人类一样有感情,她真心敬爱博士!在博士濒临生命危险时,她不可能捣乱!”
戴维斯说的对,艾米利亚想。他无法理解其中的因果关系。
“爱娜温敬爱费迪南德三世,这我不打算否定。”特蕾莎轻飘飘地说,“这正好证明爱娜温确实有跟人类一样的感情。所以,她一定对费迪南德三世抱有近似亲情的感情。在我看来,她确实有这类感情。”
爱娜温在前夜祭上曾说,她对博士抱有近似亲情的感情。
所以艾米利亚知道,特蕾莎所说的不是想象,而是真相。因此,他无法相信爱娜温冲出来捣乱的说法。
“如果爱娜温对费迪南德三世有亲情,”特蕾莎意味深长地缓缓说,“对新出生的‘灵魂’,应该也有亲情吧?”
理解话中含义,需要一些时间。
爱娜温觉得……新生的赫蒙克鲁斯是家人?
“所以爱娜温无法忍受生父费迪南德三世和新的家人赫蒙克鲁斯互相争斗。”
这时,艾米利亚终于明白了特蕾莎想说什么。
“难道……爱娜温小姐冲出去,是为了阻止他们?”
“恐怕是。”特蕾莎点点头,“我只能推测爱娜温当时的心情……但那应该是情急之下的行动。她想阻止突然开始互相残杀的家人—几乎是莽撞地冲了出去。探长没亲眼见过会动会说话的爱娜温,可能难以理解,但公司的各位看了她一年,应该不觉得她这样行动很意外吧?”
特蕾莎慢慢环视室内。戴维斯、华莱士和保安都不掩困惑,但都没否定她的看法。
艾米利亚和爱娜温只有些许交集,却也觉得她采取如此行动并不奇怪。爱娜温就是这么像人类。
“爱娜温突然冲到眼前,费迪南德三世准星歪了,术式走火。嬗变术撕碎爱娜温,走火的反作用力破坏了他的双臂。这就是案件中出现嬗变术的根本原因。之后,新赫蒙克鲁斯趁费迪南德三世无法使用炼金术,用黄金剑给他最后一击—不可解的案发现场就完成了。”
无人言语。所有人都在仔细聆听特蕾莎的发言。
“我说凶手没想嫁祸于我,原因就在这里。现场真的只是偶然留下了嬗变痕。”
此时,掌声突然响起。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不合时宜鼓掌的是—克鲁兹。
他似乎想将此前混乱的节奏拉回到自己的步调,格外装腔作势地说:“哎呀,有趣有趣,帕拉塞尔苏斯上校,您真擅长以假乱真,比起炼金术,说不定更适合当诈骗师。如此能说会道,纯良的民众就算相信刚才的故事也无可奈何,我完全无意责备他们。然而,您那套虚张声势的把戏,对我这种刑侦专家可没用。”
“怎么回事?”华莱士担忧地问,“帕拉塞尔苏斯上校刚才说的,有什么遗漏吗?”
“不是遗漏,而是故意不说。”克鲁兹推推眼镜横梁,趾高气扬地说,“关于逃离三重密室的方法,帕拉塞尔苏斯上校还一句话都没说。”
有人“啊”了一声。冲击性的假设连续出现,艾米利亚也完全遗忘了此事。
确实如克鲁兹所言,特蕾莎刚才的假设缺少最重要的逃离路径部分。“入侵”这一环节通过“在室内诞生”的假设强行跳过了……但只要没消除逃脱的不可能性,这个假设就是纸上空谈。
克鲁兹指出的正中要害……但不知为何,特蕾莎仍然笑容洋溢地盯着他。
“如果是你,说不定能明白……我还很期待呢。”
“啊?”
“我们亲眼见过会动会说话的赫蒙克鲁斯爱娜温,存在难以打破的先入观念……而你,没有亲眼见过赫蒙克鲁斯的你,说不定能根据逻辑,在我说话过程中找到最终的答案。我是这么想的……有些遗憾啊。”
“这话什么意思?”克鲁兹猜不透特蕾莎言下之意,不知所措,欲言又止。
艾米利亚尝试思考他刚才的话有何遗漏,但并无结果。其他人同样不安地盯着特蕾莎。
特蕾莎慢慢环视众人,再次朗声开口:“案发当晚,这间工作室存在我们所不知的第三人,这在逻辑上没错。各种证据都显示这个第三人杀了费迪南德三世,但当我们进入工作室,这里只有费迪南德三世的遗体和支离破碎的爱娜温。所以自然凶手逃出了这间三重防御之下的牢固密室。这就是所说的合理结论。”
“可是老师……”艾米利亚不禁出声,“按您的逻辑,凶手……新的赫蒙克鲁斯不会用嬗变术,跟普通人没有区别。连‘世界第一天才’费迪南德博士都无法逃脱的闭锁工作室,普通人绝对逃不出去。”
听到艾米利亚指出的问题,戴维斯和华莱士都用力点头。这间三重密室是他们的自信之作。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大概难以接受特蕾莎所说的合理结论。
而特蕾莎兀自冷静地继续。
“基本上,我认为艾米利亚主张正确。这间三重密室关了那个天才炼金术师整整三十年,普通人不可能出得去。在场肯定没人能办到。在这层含义上,这间‘牢房’很完美,但—凡事都有例外,这次则是例外中的例外。费迪南德三世逃不出去,新的赫蒙克鲁斯却能做到。这是有理由的。”
“请别兜圈子迷惑我们了!”
克鲁兹终于发脾气了。但他的心情可以理解。特蕾莎的话太过抽象,莫名其妙,简直像欺诈手段,隐约透出控制听众思维的意图,让人很是不适。
然而,似乎他的愤怒也尽如特蕾莎所料,她再次满足地笑了。
“也就是说,新的赫蒙克鲁斯是小孩体型。三岁左右。”
原来是这样。艾米利亚终于明白了。
一切都超出常识。艾米利亚一介凡人,不可能有这种破天荒的想法。
在他之后,其他人也理解了特蕾莎的话,纷纷陷入沉默。
“爱娜温是费迪南德三世的助手。因此我们下意识认为,赫蒙克鲁斯做出来就是成人体型,忽略了如此单纯的结论。赫蒙克鲁斯是‘灵魂’的‘容器’,身体大小其实无关紧要。实际上,新的赫蒙克鲁斯正是三岁孩童大小。因此,凶手得以从垃圾槽离开这间工作室。”
垃圾槽开口宽二十厘米,高十五厘米。成人无法通过,小孩却能勉强通过。
逃脱手段太过简单,根本与世界巅峰的三重密室无关。
“就、就算如此……”克鲁兹不掩动摇地反驳,“三岁小孩挥动那么大的剑刺死费迪南德三世,这实在……”
“费迪南德三世制作的赫蒙克鲁斯身体是机械,臂力应该比看起来要大。我就见过纤细的爱娜温轻松举起二十千克的铜像。”
在工作室初次见面时,爱娜温确实轻松举起屋角铜像,搬到两人面前。当时,艾米利亚很佩服她身材纤细却力量强大。
公司一众并未反驳特蕾莎,由此看来,他们过去恐怕也曾多次看过类似场景。
“但、但是……博士为什么要设计那种赫蒙克鲁斯?”戴维斯的声音颤抖而沙哑,“如果年龄跟爱娜温小姐相仿,就能当助手使用……三岁左右的赫蒙克鲁斯,究竟能派上什么用场?”
特蕾莎索然地耸耸肩。
“谁知道?肯定是因为他喜欢小孩子吧。爱娜温虽然外表是成人,但作为助手来说,长得太可爱了。就算费迪南德三世有这种特殊爱好,也没什么奇怪的吧,毕竟,新的赫蒙克鲁斯好像也是女孩子。”
克鲁兹紧紧咬住特蕾莎的嘲讽。
“新、新的赫蒙克鲁斯是女孩……您有什么证据?”
“特利斯墨吉斯忒斯警局的警官亲眼看到了。有对母女在港口上了警察的船,这个报告你收到了吧?那个女儿就是我说的赫蒙克鲁斯。论逻辑,这是唯一的可能。母亲我说不好,大概是同情重感冒的小女孩而帮忙的好人,或者单纯是花钱雇来的。前往外部医疗机构的许可证应该在港口某个人手上,那肯定是伪造的,能成为重要证据。这件事应该快报告到你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