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只有这一句。说完，她胳膊上挂着外套，双手插进裤兜，走开了。艾米利亚的腿比她短，要走得快一些才能跟上，但他还是毫无怨言地迈着步。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特蕾莎突然开口：“对了，艾米利亚。”
“怎么？”
“你好像嬗变术造诣很深啊。”
“算不上造诣很深……知识多少比普通人丰富点。”
“但不能真正使用嬗变术。”
“是。”
“这究竟是什么心态？”
不是平时鄙视人的腔调，而是顾虑艾米利亚的语气。特蕾莎继续道：“我不是刺激你，也不是小看你，只是……纯粹的疑问。炼金术师的目标是重现‘七大神秘’接近神，嬗变术师的目标则是实现‘第六神秘·元素变换’，成为炼金术师。这是他们各自学习炼金术师和嬗变术师的目的。可是，炼金术和嬗变术都受天生才能左右，无法感知‘以太’的人，无论如何都用不了。这你应该早就知道。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什么想学嬗变术？明明你再努力都不会有任何成就……为什么会学嬗变术？我不明白。”
意外的问题。
当初为什么想学嬗变术—这是接近艾米利亚本质的提问。
他想随便说两句蒙混过关，又觉得回答应该要配得上这真挚的提问，苦笑着答道：“我母亲是嬗变术师，而且相当有名，所以，我的前途很被看好，自小就学习嬗变术。但我没有才能，辜负母亲和周围人的期待，觉得很抱歉。就在这时，母亲突然因意外去世，我连道别的时间都没有，我备受打击。所以，为了怀念在天国的母亲，我学了嬗变术，哪怕我没有才能。”
一时沉默。种种思绪在意识深处来来去去。白色水鸟成群掠过头顶，影子霎时遮蔽阳光。
话已出口，艾米利亚发现气氛沉闷，慌忙补充：“对不起，这种故事很无聊吧。嗯，总之，我学嬗变术的理由就是这么丧气，该说是念旧还是丢人呢……”
“才不……丢人……”
瓮声瓮气的回答。艾米利亚诧异地收回视线，只见泪水大颗大颗地溢出此前桀骜不驯无所畏惧的特蕾莎的漆黑双眸。
“欸……这……欸？”
由于太过惊讶，艾米利亚慌了。眼前的炼金术师不掩呜咽，带着哭腔说：“没、没什么好丢人的……你是优秀的……嬗变术师！”
“不，都说我用不了嬗变术……”
“我终于发现了……嬗变术师不在于能否使用嬗变术，而在于信念……你思念曾是伟大嬗变术师的亡母，为继承她的遗志而学习嬗变术……已经是优秀的嬗变术师了！挺起……挺起胸膛来！”
她好像在说动人的话，但艾米利亚感到莫名其妙。
对方越激动，自己反而越冷静。由于这种麻烦的性格，艾米利亚镇静得自己都吃惊。他回话：“这只是诡辩吧？用不了嬗变术，我觉得就不能叫嬗变术师。”
“你怎么那么冷静？！我好不容易在感动，别泼冷水！”
“别随便为别人的往事感动，我很困扰。”
“你是没血没泪的恶魔吗？！”
回想起来，自军校时期开始，就有人出言不逊，说他对同学冷漠、没有人情味，是个暗黑人类。如今特蕾莎又这么说，他稍微反省了一下。
4
下一个嬗变术师是名叫罗根·布朗的中年男性。这个男人板着脸，长着一对暴躁的浓眉，方脸，戴厚底眼镜，明显因两人的来访感到不快。然而，一听到费迪南德三世的死讯，他突然来了兴趣，请他们进屋。
不同于刚才的温切斯特老先生，他衣冠楚楚，屋子是栋美轮美奂的砖楼，给人一种富裕的印象。走进家门，貌似他夫人的中年女性并未介意两人唐突登门，反而热情地予以招待。他们直接被带到客厅。里面的家具看起来也很高级，但摆放井井有条，让人心生好感。
“很多话在门口不方便讲，在这儿就不用顾忌别人了。两位详细说说吧。”
罗根·布朗窝进单人沙发，拿着烟斗吞云吐雾，看向艾米利亚和特蕾莎。他们坐进他对面的双人沙发，主要由艾米利亚简单说明了案情概要。中途，布朗夫人端来红茶和饼干。在艾米利亚说明期间，特蕾莎像小孩一样快活地大嚼饼干。
艾米利亚隐藏了若干涉及机密事项的内容，最后总结：他们必须洗清炼金术师特蕾莎的嫌疑，因此正在查案。
“原来如此，实在有趣。”布朗抬头呼出一口烟雾，意味深长地笑道，“但看样子，墨丘利什么都没告诉你们。一年前，我还是墨丘利的顾问嬗变术师。”
“第一次听说。”艾米利亚惊道，“您在墨丘利做过什么？”
“我其实签了离职时绝不外泄任何工作内容的誓约书，但此事非同寻常，涉及伟大炼金术师阁下的谋杀案，我也无可奈何。”
布朗心情莫名大好，再度呼出一口烟雾。
“我本来是行会登记在册的本城嬗变术师之一。应该是十年前吧，墨丘利突然说想要个嬗变术相关研究的顾问，我就成了外部合作者。”
“嬗变术相关研究？他们明明有炼金术师费迪南德三世啊？”
“那位鼎鼎大名的炼金术师阁下一味执着于自己的研究，似乎完全不管其他杂事。活儿就这么落到了我身上。人不可貌相，我是三大家族之一—福瑞梅森家的远亲，血统很优秀。”
布朗骄傲地来回看着艾米利亚和特蕾莎。
这个男人意图成谜。他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说出他们并未打听的秘密情报？
艾米利亚相当紧张。布朗立刻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用那么警惕。硬要说的话，我想给墨丘利找碴。我会知无不言的。”
“找碴？”艾米利亚皱眉。
“一年前，他们突然单方面终止了合同。大概是找到比我更好使的合作者了。当时虽然赔了很多违约金，但说到底，我讨厌那家公司，讨厌炼金术师。”布朗狡黠地笑着，喝了口红茶。
“啊，对了对了，你们现在戴在脖子上的枷具，基本设计是我做的。我设计得很完美，不管炼金术师还是谁，不走正规流程就绝对打不开。强行摘掉会爆炸，还能远程操作让人触电，剥夺身体自由。”
布朗意味深长地看着特蕾莎。他若讨厌炼金术师，想必很享受她戴着自己手制炸弹的现状。然而—
“是吗？谢了！”
不知为何，特蕾莎没头没脑地心情大好，握住布朗的双手。事出突然，布朗一下没了气势。
“多亏你做了这个枷具，我才能自由行动！要是没有它，我现在就在牢里了！你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啊！谢了！”
反应实在出乎意料，布朗困惑地看向艾米利亚。说实话，这种状况下接到求助信号也很为难。他轻轻摇摇头。
观点虽然极其荒诞，但也不是不能说这副枷具延长了他们的生命。至少，特蕾莎确实没把它当作危机。
布朗不明白她为何会对恶意与敌意毕露的自己报以好意，面露困惑，但突然又想开了，挑起嘴角笑道：“没想到炼金术师这么好玩。我第一次见到真人，真是有趣。我之前还以为你们都是些只想在才能里溺死的讨厌家伙，这下不得不改观了啊。”
“您没见过费迪南德博士吗？”艾米利亚插话。
“没有。”布朗毫不犹豫地回答，“费迪南德三世以前好像也会在墨丘利公司举办的派对上露脸，最近十年却不再参加这种对外活动，一直窝在地窖做研究。我刚好是那段时期受聘的，虽然是公司的人，却没机会见他。当然，也没兴趣见。”
布朗大言不惭。
温切斯特老先生说大约二十年前见过费迪南德三世。换言之，其后再过十年，费迪南德三世就彻底断绝了与外界的接触。是有什么心境变化吗……艾米利亚无从想象。
“而且，我在内外都听过很多丑闻，说实话，费迪南德三世被杀，我不怎么意外。”
他的话语漫不经心，却与迄今听闻的对费迪南德三世的评价截然不同。艾米利亚有些困惑。
“有他跟人结仇的传闻吗？”
“多的是。”布朗喝口红茶润嗓，继续道，“他以前好像是个君子，近年却成了为研究炼金术不择手段的疯子炼金术师，风评变差了。”
这番评价完全出乎艾米利亚意料。他见过费迪南德三世，认为对方虽然脱离常规，却是位理性的绅士。
“具体是什么传闻？”
“这个嘛，”布朗摸着嘴角，盯着虚空，像在搜寻记忆，“比如大量侵吞公司预算，比如社长一直对他唯命是从、公司已经成了他的私有物。丑闻很多，但最严重的……果然是人体实验。”
“人体实验？”
“嗯，说是为了‘第四神秘·灵魂解明’，把流浪汉聚集到工作室做人体实验。”
艾米利亚惊得语塞。
“这只是传闻吧？”
“不，虽然我没见过，但有人见过流浪汉被带去工作室。有人去了又回来，因为被下了某种药，记忆模糊，不知道自己在里面经历了什么。也有人去了就没回来。”
“这不已经是案件了吗？”人体实验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但没证据。”布朗不快地鼻子一哼，“没人知道没回来的人是怎么回事，说到底，贫民窟的人连户口都疑点重重。就算有谁虏了人在那座水泥城堡地底切成碎片，居民也不会在意。墨丘利公司就是这种魔法装置般的存在。”
艾米利亚沉默不语。毕竟，他无法否定之前友好接待自己的墨丘利公司其实有违背伦理观的可能性。那么大的企业，总会有一两件见不得人的事，但人体实验……实在出乎意料。然而，要解明“第四神秘”，实际解析“灵魂”明显是最快的捷径。倘若“第四神秘”是在大量牺牲的基础上重现的……赞扬费迪南德三世功绩、盛赞爱娜温的特蕾莎会怎么想？
他悄悄观察特蕾莎，她却并不激动，一如往常。对炼金术师来说，凡夫俗子的性命果然不足为道吗？
“有点难以置信啊。”特蕾莎喃喃，“假如公司全体掩藏着这么严重的事实，警察和军方再怎么都会行动。”
“不是公司全体。”布朗似乎料到有此一问，答道，“墨丘利表面是个干净公司，城里大半居民都这么想。这肯定只是费迪南德三世的个人行为，社长并不知情。我猜是跟他关系近的人在斡旋实验体，大概是开发部部长。”
假如此事属实，实在卑劣至极。艾米利亚大为愤慨。
“如果真有牺牲者，贫民窟的人将丑闻扩散开的话……”
“就没法继续待在这儿了。贫民窟净是些被赶出其他地方、流亡到这座新兴城市的人。他们极端害怕居所被夺走。如果被墨丘利盯上、赶出这座城市，就再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为了不遭这种罪，哪怕多少有些不满，他们也会视而不见。人类未必活得合理。年轻的军人，你或许不明白。”
嬗变术师的语气难以形容，像批判又像教导。艾米利亚无法反驳。
“欺负我的部下也别太狠。他这把年纪了还一个恋人都没有，是个严肃的小家伙。”
特蕾莎恐怕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得多过分。不过，火花四溅的气氛因此缓和，艾米利亚略有些感谢她。
“这些情报确实有趣，但好像对破案没什么帮助。”特蕾莎盯着布朗，再次问，“你昨晚在哪儿、干什么？”
“要问所谓不在场证明？”布朗愉悦一笑，“昨晚我和妻子在家。家人好像不能当证人。很遗憾，我没有不在场证明。”
“那么，你恨费迪南德博士恨得想杀他吗？”
“怎么可能？”布朗叹着气回答，“说白了，我没兴趣。炼金术师和嬗变术师完全是不同的生物，只要不给我造成实际伤害，我才不管他们在哪儿干什么。你也不例外。管你是因为杀害费迪南德三世的嫌疑被处刑，还是试图逃出这座城被炸死，都跟我无关。”
布朗缓缓吐出一口烟，卑劣地笑了。
5
午后的主干道边摆满路边摊，很是热闹。干道似乎限制车辆进入，专为行人开放。
天气晴朗，和家人一起逛街的人也很多。今天是休息日，不少人为费迪南德三世的“第四神秘”公开典礼空出了时间，因此，到处都能听见惋惜典礼中止的声音。
消息目前似乎还捂得很严。不知费迪南德三世之死这个特大新闻能瞒到什么时候，但愿能在市民大闹之前破案……
艾米利亚瞥了眼身边的特蕾莎，只见她正津津有味地嚼着从路边摊买来的带骨烤鸡腿，脸上充满幸福，怎么看都不像明早就要接受死刑的人。或许，她只是在尽情享受所剩无几的时间……但她既然是特蕾莎·帕拉塞尔苏斯，产生那种崇高想法的可能性便无限接近于零。
肯定只是单纯觉得烤鸡好吃。年龄不小了，情绪表达还这么激烈。
“怎么了，艾米利亚小弟！不吃吗？肉很不错哦！”
“不，我就算了。”
看着特蕾莎手中高举的巨大鸡腿，艾米利亚一阵反胃，喝了口柠檬水。清爽碳酸掠过喉咙，瞬间带来些微凉意。他还是没食欲，这样刚好。
“您还真能吃，早饭吃了那么多，刚在布朗先生家又吃了那么多饼干……”
一眼看去，特蕾莎是女性中的高个儿，但她身材纤细瘦弱，不像食量大的人。
“我的脑细胞总在消耗庞大的能量，不多吃点不行！”特蕾莎嚼着肉块回答，“要我说，反倒是你吃得太少了！青春年华的男孩子，对食物和女孩都该饥渴一点！”
“您太多管闲事了。”艾米利亚实在不耐烦，随便敷衍了一句。同学从军校时期开始就拿这些打趣他，他已经受够了。
“别说这个了……布朗先生说的那些，您怎么看？”
“嗯？”特蕾莎似乎已经彻底被肉夺去心智，傻乎乎地回答，“啊，刚才那个。没什么特别的……之后反正要找开发部部长问话，到时确认就行了。顾问嬗变术师那事倒是很有意思。”
“您不好奇吗？”艾米利亚下定决心问。
“你说人体实验？感觉跟案子和诡计都无关，说实话，我没兴趣，只觉得很低级。”
反应平淡，艾米利亚略感不满。但特蕾莎至少觉得人体实验低级，似乎具备正常伦理。艾米利亚暗自松了口气。
特蕾莎迅速搞定烤鸡，又开始东游西逛地物色摊位。艾米利亚觉得总跟着她也不对劲，于是坐在附近长椅上休息，靠着椅背仰望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