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办公室的具体时间是?”
“我记得是晚上十一点多一点。”戴维斯摸着下巴,“秘书已经回去了,很难证明……但其间我接了两三通电话,已经跟警察说过对方是谁,让他们进行确认。”
“嗯,看样子没撒谎。”特蕾莎道出极其失礼的感想,旁若无人地跷起腿,“我问不在场证明只是以防万一,就算你没有,问题也不大……不愧是人才。涉案人之中,你是最清白的。”
“谢、谢谢……”虽然不知这是否是表扬,戴维斯还是道了谢,“可是上校,您怀疑墨丘利的人吗?”
“要说怀不怀疑,我怀疑除我之外的全体人类。”特蕾莎大言不惭,“至少,既然普通人完全没有动机杀害炼金术师,考虑成私仇会比较合理。那么,墨丘利的人就相对可疑了。”
确实,恐怕没几个不法之徒会想杀害集万众尊崇于一身的炼金术师。考虑动机,墨丘利的人当然可疑。
“我稍微想过这个问题。”戴维斯表情严肃,压低声音,“有没有可能是‘异端狩猎’?”
话出意外,特蕾莎眯细双眼。
“异端狩猎”是神秘否定派在十五六年前发起的嬗变术师集体狩猎,一度成为社会问题。凶徒原本只是赛斐拉教会的原教旨主义流派,却因过分神化赫尔墨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而否定除其以外的所有神秘力量,最终演变成残害嬗变术师和嬗变术研究家。最严重的时期,有一百多名嬗变术师惨遭不幸。
然而,他们当时甚至误杀了赛斐拉教会前任代表、炼金术师缇欧塞贝娅·卢贝多,因此与教会乃至全世界为敌,遭到彻底肃清,很快根绝……这些都是传言。
“这名字可真让人怀念。”特蕾莎应道,声音比平常低,“但我听说,十六年前王女遇害以来,他们被划为危险思想派,已经从世上消失了。”
“表面是这样。”戴维斯老实地点了点头,“但有消息说,他们暗中仍然零星存在,近年又开始活动了。”
“这……不是街头巷尾的传说吗?”特蕾莎一脸认真地问。
“听说,今年春天,南部有嬗变术师死于非命。虽然当作普通盗窃案结案,但过去发生过‘异端狩猎’,行会格外警惕。我和特利斯墨吉斯忒斯的嬗变术师行会有来往,所以知道这些秘密情报。”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虽然现在不能确定是模仿犯罪还是残党确信犯[1],但水面下可能有不安因素在活动。”
“嗯。毕竟王女遇害之后,主犯身份仍然不明。而且,十几年过去,就算又出现相同思想的人,也绝不奇怪……”
“请、请问!”艾米利亚不禁大声插话。两人吓了一跳,都看向他。他立刻明白自己唐突了,但还是立刻切换思维回话,“啊、抱、抱歉。因为完全没听过这种话题……也就是说,社长还有主犯的情报?”艾米利亚压制着失控的心跳问。
“不,还不至于知道那么多。不过,好像有种说法,‘异端狩猎’原本的目标不是嬗变术师,而是炼金术师。这次会不会就是这样?要不然,没法解释费迪南德博士为什么会在这种无人获利的情况下遇害。”
戴维斯若有所思地盯着特蕾莎。特蕾莎沉思片刻,终究还是摇摇头。
“炼金术师本就容易被敌对势力盯上,所以才有很多人接受国家庇护,用国家这种巨大组织当后盾保护自己。费迪南德三世有些特殊……但根本理由都一样。所以,如果要杀炼金术师,就会跟这次一样,特别不符常理……这次的案子,很难想象是盯上炼金术师的‘异端猎人’所为。”
“为、为什么?”
“很简单。”特蕾莎抱起双臂,说得理所当然,“就算不大费周章去杀三重密室里的费迪南德三世,同一栋楼里还有方便下手的我。如果只是想杀炼金术师,杀我不就行了?”
没错,完全没必要在这个难以动手的时间点拼命去杀费迪南德三世。尤其这次还有更好下手的特蕾莎,先解决她即可。换言之,行凶不是为了杀害炼金术师,而是瞄准了费迪南德三世这个明确目标。如此一来,“异端狩猎”的可能性就几乎为零了。
“还有,你刚才说无人获利,但凶手肯定获利了。或许,凶手将费迪南德三世继续存活会造成的未来损失放上天平,最终决定抹杀了他,动机则是我们凭常识想不到的。所以,暂时忽略得失比较明智。”
听了特蕾莎的话,戴维斯双肩耷拉。他的心情不是不能理解。假若“公司生命线”费迪南德遇害不是因为私仇,而是因为“异端狩猎”,他更容易死心,也更容易被大众理解。假若凶手是公司职员,本就因失去炼金术师这一绝对存在而处于危险状态的公司将会更加混乱。
“不过,‘异端狩猎’的情报很有用。如果他们又开始活动,我也必须提高警惕。我没听说过这些,谢了。”
特蕾莎似乎和艾米利亚有同感,难得感谢了戴维斯一句。社长一脸无言以对的神情,只答了句“客气了”。现在这状况,确实高兴不起来。
“对了,有件事想问问你……”特蕾莎端正坐姿,“你自然应该知道费迪南德三世使用‘第四神秘’恢复青春……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个……”戴维斯皱起眉头,回忆过去,“大概一年前……博士实验成功后很快就知道了。”
“实验是指‘第四神秘’?”
“嗯……那天,帕克部长紧急叫我……说是博士成功完成了世纪大实验,我就放下工作赶紧跟他一起去了地下工作室。到了一看……工作室里是重返青春的博士和爱娜温小姐。我当时真的很吃惊……还不敬地怀疑那是不是真的费迪南德博士。”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一样。”特蕾莎苦笑。
“我一问,博士不仅没生气,反而像恶作剧的孩子一样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在我眼前将兜里的钢笔变成了黄金,于是我……终于接受了一切。博士成功重现了‘第四神秘’。”
戴维斯眯起眼,回忆着曾经的震撼体验。
“接着,博士详细介绍了爱娜温小姐。我确认了她依靠蒸汽和机械活动,还跟她聊了几句……不得不相信她是由‘灵魂’炼成的赫蒙克鲁斯。普通机械人偶绝对无法那么自然机智地谈话。返老还童、制作赫蒙克鲁斯—居然一次重现了两大奇迹,博士果然是世界第一的天才。”
“原来如此,”特蕾莎用指尖敲着太阳穴,将这一切存进记忆,“顺便问一句,爱娜温一开始就给人那种感觉?”
“是。我觉得爱娜温小姐几乎没变过。博士说,通过‘灵魂炼成’过程中的操作,她一开始就被赋予了一定程度的常识和记忆。当然,她之后也会跟人类一样学习。这项技术如果成熟,就能量产无数优秀的劳动者,像博士将爱娜温小姐当作重要的助手那样……”
戴维斯大概觉得这是无法实现的理想,叹了口气。
“嗯。”
特蕾莎饶有兴趣地低吟一声,果断改变话题。
“对了,费迪南德三世打算在今天的公开典礼上干什么?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
“公开典礼吗?”戴维斯讶异地问。
艾米利亚同样为话题突然转换而疑惑,又想起特蕾莎刚才吃饭时也这么说过。
“我一直在想……费迪南德三世打算怎么向世间公开‘第四神秘’的完全重现。他似乎有所准备,但单靠说明,普通人恐怕理解不了‘灵魂解明’……所以我一开始觉得,这是墨丘利公司对王国的技术牵制。但费迪南德三世似乎另有目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特蕾莎问得尖锐。戴维斯歉疚地摇摇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详情。”
“你明明是社长啊?”特蕾莎皱起眉。
“说来惭愧,”戴维斯低垂双眼,“我两年前刚从前任社长手上接过公司,还没得到费迪南德博士的充分信任。他似乎会跟前任社长商量很多,却完全不找我聊。然后,他说他想召开‘第四神秘’完全再现的公开典礼,让我安排。”
“这种单方面的命令,你听了?”
“毕竟他说,公开典礼之后,会跟我商量今后如何处理‘第四神秘’……”社长耷下形状端正的眉毛。
“原来如此……所以你唯命是从。”特蕾莎叹息,“那么,没人知道定在今天的公开典礼的详情?”
“这个……”戴维斯摸着下巴沉思,“帕克部长说不定知道点细节。现在的公司职员里,他应该最受博士信任。”
“唔……去探探吧。开发部部长现在在哪儿?”
“这……警察放人之后,他说不舒服,我就让他今天休假了。也难怪,毕竟他和博士接触时间最长……”
“你知道他家地址吗?”
“当然知道。”
戴维斯叫住秘书,让她拿地址簿来。秘书离开办公室又回来,怀里抱着本厚重的档案。戴维斯接过档案,唰唰翻动。
“嗯……在南区,从这儿走过去要半小时左右,我安排车子吧。”戴维斯将住址抄到一张纸上,交给特蕾莎。
“不必。”特蕾莎冷冰冰地拒绝他的好意,“我刚好想在城里逛逛。反正还得问话。”
“是吗……”戴维斯古怪地面露遗憾,“那么,您如果有需要,请随意吩咐附近的人。我通知了公司所有员工,让他们配合您调查。”
“嗯,辛苦了。”特蕾莎不可一世地挺起胸膛,起身离开沙发,“顺便问一句,安保部部长现在在哪儿?”
“华莱士部长应该在安保部办公室。在六十五楼。”
“是吗?谢了。”
特蕾莎简短道了句谢,迈开脚步,艾米利亚跟在后面,途中却被叫住。
“那个,帕拉塞尔苏斯上校!”
“怎么?”特蕾莎驻足回头,“还有什么事?”
“这话不知当不当讲……”戴维斯表情阴沉得古怪,似乎有口难开,“其实……两位戴的枷具是半成品,运转不稳定,最坏的情况是,可能在特利斯墨吉斯忒斯之内也会莫名其妙爆炸。如果二位感到不安,请尽管告诉我,我负责帮两位取下来。”
“可是,这会让警察和王国高层不高兴吧?”艾米利亚率直地问。
“是。”戴维斯点点头,不知为何,模样充满自信,“但帕拉塞尔苏斯上校的生命更有价值。如果跟国家作对就能保护上校,我们甘愿成为您的盾牌。”
“心领了。”特蕾莎拒绝了这具有诱惑性的建议,“我好歹也是忧虑着王国未来的军人,不会为了活命而不惜扰乱国内情势。”
特蕾莎言不由衷地说完,再次背对戴维斯迈开脚步。
“若您改变心意,还请随时吩咐。”
走出办公室之前,艾米利亚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没来由地觉得,戴维斯凝视特蕾莎背影时露出的微笑意味深长。
2
安保部办公室里,安保部部长艾扎克·华莱士正专心致志地举着巨大的哑铃。他脱了西装,身穿背心,毫不吝惜地露出偾张的肌肉。
艾米利亚还在犹豫怎么打招呼,他已经看见他俩,停下双臂。
“帕拉塞尔苏斯上校,施瓦兹德芬少尉,见笑了!”
他声音洪亮却面露倦容,一改昨晚之前黝黑健壮、精力充沛的形象,显出符合年龄的疲惫气质。
“不活动身体,总觉得很烦躁……不过,想事情时果然得练肌肉!两位也一起来怎么样?”
“不,我就不用了。”艾米利亚慎重拒绝,“抱歉打扰您休息了,如果不方便,我们稍后再来。”
“哪有不方便?如果能帮上忙,我全力配合!”
华莱士快活地笑着,看不出是迫于社长的命令而配合。这个男人略有些缺乏社会人的自觉,部分措辞很奇怪,还会在公共场合叫同事“先生”,但他严肃诚实,让人颇具好感。机会正好,艾米利亚问:“说来失礼,但您不觉得上校是凶手吗?”
“帕拉塞尔苏斯上校是凶手?怎么可能!”华莱士大笑,“做这种事,上校又没好处。墨丘利是亚斯塔禄王国宝贵的钱包,杀害费迪南德博士,等于把这个钱包扔进阴沟。这样一来,国家财政倾斜,最先削减的就是实利微薄的炼金术研究的预算。上校不可能做这种蠢事!所以说有谁设套陷害上校和墨丘利才比较合理!”
他从未曾设想的角度指出问题,艾米利亚略感惊讶。炼金术师的存在确实导致墨丘利政治立场微妙,但金钱问题才最为绝对。多亏有费迪南德三世,王国才能向墨丘利公司征收巨额税金,不可能有人贸然破坏眼下的稳定格局。
“还以为你只是四肢发达,没想到头脑也挺灵活。”特蕾莎带着隐约的喜色插嘴,“你刚才说想事情,究竟在想什么?”
对过分的提问,华莱士却并不介怀,苦笑着回答:“其实,我一直在想凶手是怎么入侵博士工作室的……理论上不可能啊。”
“你是说三重密室啊。”特蕾莎抱起双臂,“我正好想问这个。你身为安保部老大,觉得工作室安保怎么样?”
“万无一失。”华莱士自信十足地点头,“第一道黑门、第二道白门和第三道红门—外人单独攻克一道尚且困难,何况三道。连世界第一大盗都不可能入侵。”
“但实际就是被入侵了。”特蕾莎毫不留情地指出。
“是啊……”华莱士无力地耷拉双肩,“真没法理解。除了用嬗变术制造密道进出,还有什么可能?我想都想不到。我查过三道门的认证记录,前夜祭之后,除了博士和爱娜温小姐,只有我们进过工作室。论道理,就该我们是凶手……”
自然,当时进入费迪南德三世工作室的他们并非凶手。
艾米利亚在脑中整理思绪。
晦暗的走廊里,在地下电梯前方约二十米有黑门挡着,门后常年有两名保安待命的白屋和房间深处的白门,再往前,是长约五米的走廊和红门。
如果案发前后只有艾米利亚一行通过所有门扉……那凶手究竟是如何进出现场的?
“顺便问一句,通往白屋和黑门的走廊上,没有连接外界的通道吗?”特蕾莎用食指点着下巴。
“没有。”华莱士立刻回答,“白屋虽然有个给保安休息的小房间,但里面有厕所,哪儿都不连着外面,安保很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