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看完了,再待下去也没收获。”特蕾莎迈着长腿,大步流星。
“您要去哪儿?”腿长短有别,艾米利亚小跑跟上,“去问话?”
“不,”特蕾莎否定,“先填饱肚子。我记得公司里有餐厅,去那儿吃早饭吧。今天大概要打持久战,得好好补充能量。”
3
烫如地狱之火的红茶让濒死的脑细胞像凤凰涅槃一般复活。
艾米利亚感觉随时可能支离破碎的细胞恢复了原形,“呼”地叹出口气。
幸好餐厅很空。现在刚过早上八点,这里本该挤满来参加九点“第四神秘”公开典礼的人,却因仪式突然中止而一片冷清。
炼金术师之死尚在保密阶段,城市安稳如常运行……然而,此事一旦传开,借其荣光发展至此的城市究竟会如何?艾米利亚有些在意。不过,自己能否活到明天才是切身大事,他决定少胡思乱想。
喝过红茶,艾米利亚咬住当早饭的黄油吐司。淡淡的甘甜渗透疲惫的身体,倍显美味。他食欲不振,打算少吃点,一片吐司却转眼就下了肚。堆满疲惫的身体似乎想要能量。
吃完再喝口红茶,他终于缓过劲来。
对面的特蕾莎正沉默地大嚼堆在大号餐碟里的香肠、培根、荷包蛋和薯条。早饭就吃这么多,看着都觉得胸闷。
艾米利亚决定不管她,用终于重启的大脑整理起案情。
费迪南德三世与爱娜温遇害,模仿“贤者之石”制作工序的三重密室杀人案。
为何一定要杀害“人类至宝”?为何特意使用嬗变术行凶?归根结底,为何会在这个时间点出事?
不明要素太多,最难解的当属入侵工作室的手段,以及不留痕迹离开的手段。正如特蕾莎刚才的推理,似乎需要考虑入侵路径和逃脱路径未必一致、分属不同现象的情况。现实情况不适用修建密道进出(再堵上密道)的简单解法,只能如此。
关于逃脱路径,刚才的反射炉自杀论不现实却有效,至少逻辑合理。问题是入侵路径。出去时没必要活着,进来时却再怎么样都必须活着。通过垃圾槽和反射炉都不可能入侵那间工作室,用排除法考虑,就只能从正面走“红门”。
但若利用红门,就必须同时攻克白门和黑门。开启红门需要费迪南德三世许可或两名干部批准,白、黑两扇门虽然所有干部以上职员都能开启,白门却有两名保安监视,难度格外高。据克鲁兹探长所言,自前夜祭后费迪南德三世返回工作室至案发,记录和证词均显示所有门都未曾开启……这方面情况,稍后最好向相关人员确认。
“费迪南德三世究竟想干什么?”
正当艾米利亚暗自想下一步计划时,特蕾莎突然低声自言自语。走神的艾米利亚没能及时回话,反问了句“什么?”而特蕾莎并不作答,回了句完全意料之外的话。
“话说,探长刚才的表情可真绝啊。”
“刚才……是您提出反射炉假设的时候?”
“嗯。”特蕾莎愉快地大嚼香肠,“所谓呆若木鸡,说的肯定就是那样。没想到会这么好玩。”
“您这么说,探长很可怜啊……但我也明白他的心情。变成灰逃离工作室这种事,我们凡人可想不到。”
“这笑话很灵吧?”特蕾莎得意地挺起胸膛。
“是啊,”艾米利亚无奈地叹了口气,“如果那句话是认真的,我都要怀疑您不正常了。”
“什么,你发现了啊。”特蕾莎没趣地噘起嘴,“无聊,我还以为你会更吃惊呢。”
费迪南德三世工作室的反射炉能升温到一千五百度左右,但也不至于将人骨完全化为灰烬。因此,假若凶手当真自焚,炉中定会留下没烧尽的骨灰。然而,警察肯定没找到这种东西。
换言之,从来就没人跳进过反射炉。
相比之下,艾米利亚更在意特蕾莎为何提出如此不符实际的假设。
“我无所谓符不符合实际,”特蕾莎果断告诉艾米利亚,似乎话中有话,“只要警察接受,觉得真凶另有其人就行。为了这个,我能编出一两百种假设。”
艾米利亚无言以对,但特蕾莎所言也有道理。既然没有目击者,就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靠后来之人提出合理假设。也就是说,只要这种假设保证一定程度的逻辑合理性,就能成为“真相”。事关性命,特蕾莎自然会量产这种妥善的“真相”。
“那么,入侵工作室的路径,您难道也已经……”
“倒不是没有。”特蕾莎大言不惭,仿佛这理所当然,“假如开发部部长和安保部部长是共犯,很容易就能说通。”
“帕克部长和华莱士部长?”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艾米利亚不知所措,“公司里的人没理由杀博士。顾问炼金术师没了,他们只有损失。”
“动机无所谓,我只是在说逻辑合理。有两个干部就能顺利打开所有门。硬要说障碍,白屋的两个保安是个问题,但他们总不能违抗两个干部,肯定会听命让他们过去,事后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至于安保记录,安保部部长肯定能随心所欲地篡改数据。说到底,密室根本就构不成难题。”
“但、但是,嬗变术的问题怎么说?难道他们当中有一个是嬗变术师?”
“也不是不可能,但他们肯定不会干这种后来一查就露馅的事。”特蕾莎果断放弃假设,“大概是从哪儿偷偷带了个口风紧的嬗变术师进来动手。他们有的是钱,嬗变术师里也有人愿意帮忙杀炼金术师。”
艾米利亚一时语塞,却想不出漏洞。如果凶手一开始就是为了嫁祸特蕾莎而邀请她,逻辑刚好可以吻合。而这若是真相,他们如今就是在敌营正中优哉游哉地用餐。
“不过,我不太喜欢这个假设。”
话音未落,特蕾莎满不在乎地推翻了前言。
“涉案人太多了。涉案人越多,真相曝光的概率自然就越高,关联小的人,也就是这两个保安,不知能把口供串得多好,这只会让他们不安。而且,让外面的嬗变术师当共犯这一假设也没说服力。这事搞不好会成为墨丘利公司被一直勒索的弱点,难以想象他们会随便暴露给来路不明的嬗变术师。”
“也就是说,这个假设是空中楼阁?”
“说白了,的确如此,而且太像借口,就算逻辑合理,警察也不会接受。所以否决。”
确实。警察自然不会接受,公司的人也不会承认。
“那么,还有能让他们接受的其他假设吗?”
“现在还没有。我怎么都突破不了最大的瓶颈。”
“最大的瓶颈……果然是三重密室?”
“不—那个不怎么重要。”特蕾莎果断否定,“我之前也说过,完美密室并不存在,既然室内发生案件,就必然有人进出。这是唯一毋庸置疑的事实。所以,就像刚才的涉案人共犯论一样,只要根据观察到的现象建立假设,早晚会找到真相。这些只要有逻辑就能成,问题在不符逻辑的部分。”
“不符逻辑的部分?”
“没错。这起案件有太多不合理之处。”特蕾莎一口吃下叉子上的荷包蛋,竖起食指,“比如,我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特意用嬗变术行凶。既然用了嬗变而来的黄金剑杀害费迪南德三世,凶手当然就只能是嬗变术师或炼金术师。那么,凶手为什么要这样自曝身份?”
艾米利亚同样有此疑问,只是找不到合理的答案,因此一直没提。
“而且,既然凶手的身份如此局限,那就像某人说过的那样,走密道出去就行,没必要专门堵上。那么,凶手为什么会用其他手段逃脱,表演‘不可能犯罪’?”
既然能从犯案手法圈定凶手,表演“不可能犯罪”就毫无意义。毕竟,这对“仅炼金术师、嬗变术师可能行凶”这一前提条件毫无影响。
表演“不可能犯罪”,大多数时候是因为有排除自身嫌疑之类的好处,这次却只是圈定了凶手。说白了,莫名其妙。
“犯案时机也莫名其妙。根本不必是‘现在’。凶手如果是嬗变术师,随时都能打开密道入侵工作室,不用专门选在‘第四神秘’公开典礼的前一天。越多人注目,越难动手,案发后的反应越大,凶手越难逃跑。总之,没好处。”
“会不会一开始就想嫁祸于您?”艾米利亚拼命思考,问道。
“也不是没可能。”特蕾莎轻轻点头,“假如政府嫌我碍眼,为了除掉我设计了一切,相对倒是说得通。毕竟,他们确实已经决定了明天处死我。”
政府阴谋论者似乎会喜欢这番暴论,但其中并无逻辑冲突。
“但这过于依赖偶然性。我只是偶然没有案发时的不在场证明。假如我参加了整个前夜祭,还和社长志气相投,续了第二摊第三摊,就反而有了铁打的不在场证明。如果政府牵涉其中,这桩犯罪应该早就开始精心策划,会更完美地嫁祸于我,而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弄成现在这种偶然要素过多的案子。”
“确实。”艾米利亚表示同意。
特蕾莎的话极富逻辑、简单易懂,不容置疑。这恐怕是因为她事先考虑过各种可能性,用最妥当的顺序展开了话题。
“不过……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凶手应该有什么好处或理由吧?”
“嗯,肯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理由。而且我直觉……那正是弄清凶手的重要一环。‘灵知’是如此引导我的。”
第五章 哲学家之卵
1
两人在一楼前台与社长戴维斯取得联系,成功让他拨了点时间。失去“公司的生命线”费迪南德三世之后,戴维斯眼下想必十分忙碌,却特意为他们空出时间。艾米利亚心情复杂,又感激又惭愧,特蕾莎却不以为意地哼着歌。
两人乘电梯前往顶楼,来到社长室门前。特蕾莎一如往常,向正在等候的貌似秘书的女性送了个秋波,走进房间。
“抱歉,本来该我去找两位的。”戴维斯一脸疲惫地从办公桌走到接待桌,“实在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问题……事后处理也不容易。”
“谢谢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艾米利亚惭愧地低下头。
“不,不必介怀。”戴维斯微笑着说,“为了破案,我会全力配合。还得让两位替博士报仇雪恨呢。”
“你好像觉得我不是凶手。”特蕾莎随意戳着脖子上的金属,“刚才也站在我这边。”
所谓“刚才”,是她颈上被装炸弹枷具、被勒令今天之内必须找出真凶,否则就接受火刑的时候。案发以来,的确始终不见戴维斯怀疑特蕾莎。按理说,以他的立场,就算痛斥她是杀害公司生命线的费迪南德三世的头号嫌疑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戴维斯露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的表情,又立刻贴上一脸假笑。
“不知道为什么,我实在不觉得您是凶手。或许是因为我待在费迪南德博士这个伟大的人物身边,对炼金术师的尊敬倍于常人。所以,我相信您绝不会做杀人这种野蛮之事。”
“谢谢,但这话不符合逻辑。”特蕾莎果断反驳,“根据现状,我是凶手的可能性极高,警察也这么想。”
“但嬗变术师也可能行凶吧?硬要说的话,我觉得嬗变术师比炼金术师更有杀害博士的动机。”
“哼……有趣的观点。”
特蕾莎饶有兴趣地鼻子一哼,未经邀请就坐进沙发。戴维斯和艾米利亚也在接待桌边坐下。
“就听你说几句吧。你为什么觉得嬗变术师更有动机?”
“因为妒才。”戴维斯盯着特蕾莎回答,“虽说炼金术和嬗变术都是与生俱来的才能,两者之间却有道绝对无法跨越的巨大沟壑。嬗变术师无论如何都无法实现‘第六神秘·元素变换’,所以才说自己的最终目标是成为炼金术师……但看历史,结果并不理想。”
嬗变术师成为炼金术师,就会出现后天的炼金术师。换言之,就会颠覆“炼金术师同时只有七人”的世界法则。
若能实现,推崇炼金术至上主义的现代社会恐怕会分崩离析,世界将陷入混沌。
但至少现状并非如此。毕竟,尚未确认有嬗变术师成了炼金术师。
“人称嬗变术三大家族的福瑞梅森家、罗森克鲁兹家、斯黛拉玛蒂裘纳家历经数百年也未能抵达‘第六神秘’,嬗变术肯定无论如何也登不上炼金术这一新台阶。我认为,炼金术师的才能就是如此绝对。”
“你是说,嫉妒这种才能的嬗变术师,就可能有动机杀害炼金术师?”特蕾莎确认。
戴维斯认同地点点头。
确实说得通。
两千年前,“神之子”昭示人类,这个世界由“第一原质”这种物质构成,而利用大气中的“第五元素”—名为“以太”的不可见能量干涉“第一原质”,就能自由控制各种物质的状态。
其后,人类开始追求重现“神之子”昭示的“七大神秘”,以此抵达“神域”。约百年前,世上首个成功重现“第六神秘·元素变化”的人,是个对嬗变术一无所知的孩子。
那时,人类终于发现,能够抵达“神域”的并非坚持朴实努力的庸才,而是拥有绝对才能的独一无二的天才。
自此,嬗变术成了炼金术的下位替代品。
所以,有嬗变术师嫉妒炼金术师的绝对才能也不足为怪。虽然艾米利亚从未有过这种想法,不甚理解……
“尤其费迪南德博士是世上掌握最先进技术的炼金术师,刻意选博士作为目标,应该也是妒才这个理由放大后的结果。”
“不过,若是嫉妒才能,连‘第五神秘’都尚未实现的其他炼金术师,也可能嫉妒‘七大神秘’中实现了‘第五神秘’和‘第四神秘’的绝对才能吧?”
“不会。炼金术师身为超越者,不可能有那种想法。”戴维斯付之一笑,“这也是我相信您清白的理由之一。”
艾米利亚感觉戴维斯的话并不自然。听似合理,实则极其主观。达斯汀·戴维斯本该十分冷静理智。虽然接触时间短,但他的言行透露着知性。毕竟他四十多岁就当上这家巨型企业的社长,必定是个老练之人。
他的发言前后一致并无矛盾,反倒引人警惕。但特蕾莎似乎不甚在意,她点点头,接受了戴维斯的话。
“对了,麻烦你告诉我,前夜祭结束到案发期间,你在哪里、做了什么?”
戴维斯大概没想到她会当面询问不在场证明,面露不快,但又立刻恢复冷静,撩撩刘海答道:“前夜祭应该是晚上十点一过结束的。结束之后,我和来宾聊了一会儿。他们都是各地的大人物,我身为新任社长,必须跟他们保持良好的关系。后来,我和帕克部长在会议室开了个会,商量第二天的流程,大概谈了半个小时,然后回这间办公室处理杂事。昨天客人有点多,我没怎么工作。正在做事,帕克部长就汇报了费迪南德博士的死讯,之后,我一直和各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