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老师,您也有错。我好不容易圆了谎,差点就能骗过克鲁兹探长,您却突然提出要自己破案……都怪您,我们现在才会脖子上挂着炸弹哦,您是有死亡冲动吗?”
“蠢货……如果继续撒谎,探长会说你的证言缺乏可信度,立刻驳回。你的谎太完美,对他不利。如果撒谎,必须要混进有利于对方的信息。所以,正因为我当时故意怀疑你发言的可信度,并且背负风险提出自己破案,才开辟了出路。要不然,你我现在就都该被抓起来等待处刑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稍微有点谢意啊!”
特蕾莎卖弄恩情似的说完,鼻子里一哼。
“总之,事已至此,我们就是命运共同体了。要活下去,只有找出真凶交给警察这一条路。”
“老师,您发现凶手的线索了吗?刚才还说有底牌……”
“不,现在完全没有。”特蕾莎神情苦涩,“底牌只能证明我的清白,对找真凶没用。总之,信息绝对不够,我们先回现场重新调查吧。”
“是啊,也只能这样了。”艾米利亚点点头。
说实话,他累得东倒西歪,现在就想钻进被窝倒头大睡,但如今命悬一线,没时间奢望这些。相比军校时期为期三天不眠不休的拉练,现在还算游刃有余。
他回房间洗了把脸,和特蕾莎一起再次前往地下一层。机会正好,他问了个一直很好奇的问题。
“请务必对我说实话,昨天溜出前夜祭之后,您在哪儿,又干了什么?”
“打听正值青春年华淑女的隐私,你很没礼貌哦。”
“我说您当时跟我在一起,我们得统一口径。”
特蕾莎磨蹭片刻,终于死了心,破天荒羞涩地涨红脸,面朝一旁说:“我一直窝在室内,没体力,昨天路上累了,真的一直在睡觉……啊,可恶!所以我才不想说啊!”
2
电梯降到地下。
初次拜访时,地下室裹在沉郁的寂静中,如今却人声鼎沸。
费迪南德三世模仿“贤者之石”炼成工序设计的三重安保已经解除,两人得以直接前往。探员无处不在的视线让他们饱含压力,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
工作室现场,克鲁兹探长正在第一线指挥搜查。
“果然来了啊。”克鲁兹看着他们,似乎打心底感到不快,“上级有令,我允许两位自由搜查,但还请不要打扰我们。”
“行行行,了解。”特蕾莎随意挥挥手,也不知有没有听,“啊,对了,联系特利斯墨吉斯忒斯的嬗变术师公会,要一份这座城市的嬗变术师名单。他们是重要嫌疑人。”
“不劳吩咐,我们已经安排了。”
“是吗?手脚挺快啊,那就有劳啦。”
特蕾莎拍拍克鲁兹的肩膀,走向房间深处。艾米利亚紧随其后。
费迪南德三世的遗体已经收走,曾经钉着他的墙壁只剩红黑血迹和穿透中心的尖锐洞口。昨夜的场景闪回脑内,艾米利亚移开视线。凶器大剑横在地上,闪烁着跟发现遗体时一样的金色光芒。根据警察调查,确实断定这是纯金……
“对了,纯金不是很软吗?”艾米利亚提出忽然想到的疑问,“纯金的剑真能伤人?”
“普通纯金软得挠一下都会留痕,”特蕾莎贴在墙边,在观察间隙回答,“但加热处理后会硬好几倍。虽然不是常用的武器,但只用一次应该没问题。既然体型大,也就重,捅人应该没多难。”
随后,特蕾莎招手让艾米利亚靠近,指向墙上钉住费迪南德三世的洞口。
“你看,捅得相当深,挥剑的人力气肯定很大,剑尖也瘪了一点。能轻松挥动将近二十千克的双手剑,还能深深捅进墙里的怪力……凶手臂力跟猩猩差不多啊。既然凶器是这么大的剑,我的嫌疑已经排除了。我头脑过人,身体却只是普通的美女。”
特蕾莎弯曲手臂,试图挤出肌肉,军装下的胳膊却平坦如初。她穿大号男用军装恐怕是因为胸围,从偶尔露出袖口的手腕来看,她非常纤细,别说挥动两米有余的双手剑,恐怕举都举不起来。
“不能用炼金术的力量移动剑吗?”
“炼金术才不是那么方便的万能之力。”不知为何,特蕾莎回答时移开了视线,但又立刻死了心,叹息道,“虽然我这么说,但其实能做到。就算隐瞒,之后也会露馅,还是趁现在告诉你吧。用炼金术或嬗变术操作物质状态时,必然会产生剩余能量,将这种能量当作推进力发射炼成物和嬗变物……嗯,这么大的剑足够当凶器了,跟臂力关系不大。”
那刚才为什么硬要排除自己的嫌疑?碍于克鲁兹在场,艾米利亚想问却没开口。大概是出于撒谎也好,不择手段也罢,总之一定要排除自己嫌疑的心理在作祟吧。归根结底,艾米利亚也绝不能置身事外。
“对了,探长,爱娜温呢?和费迪南德三世一起搬出去了?”特蕾莎似乎突然想起来了。
“在那边。”在后方监视他们的克鲁兹没好气地回答,“会妨碍搜查,就靠墙放着了。虽说是机械人偶,但脸跟人类一模一样,实在不忍心,还盖了块布。那边已经搜完了,两位请便。”
克鲁兹示意地板上随意摆着的白布覆盖的块状物。特蕾莎走近蹲身,掀开一看,只见下面是和当时所见一样的、四分五裂的爱娜温。艾米利亚皱起眉头。
“太过分了。”
“啊,很过分。”特蕾莎点点头,“对这种美人这么残酷,不可饶恕。我还想带她回去呢。”
这名炼金术师的伦理观真是莫名其妙。而且,对方也不可能交出给她。
艾米利亚观察着爱娜温。当时距离太远没看清,但透过女仆装,他看见她胸口开了个洞,就在她心脏一带的发光处。
“我记得她的动力是胸口的‘以太之光’?会是这个被破坏造成的致命伤吗?”
“嗯……大概是吧。”特蕾莎含糊地回答,“既有概念很难定义爱娜温这个存在……但若将‘以太之光’比作心脏,水和蒸汽比作血液,再凭这些驱动‘灵魂’容器大脑的话,就是你说的那样。‘以太之光’遭到破坏,所以无法使用蒸汽机,无法维持大脑的演算部件运行,于是‘灵魂’消失,她死了—暂时可以这么想。”
特蕾莎所说的“灵魂”,是炼金术含义中“人类独有的睿智根源”。也就是说,爱娜温失去“灵魂”,所以迎来了“死”。
“我只是假设,如果装上新的‘以太之光’,将身体零件全部还原,她会重新动起来吗?”
“恐怕不行。”特蕾莎果断否定,“你这就像在说,彻底缝好受伤死亡的人类的伤口再输血,人是不是就能复活?爱娜温的动力虽然是蒸汽,本质却在依靠‘灵魂’活动,跟人类一样,一旦失去‘灵魂’,恐怕就不会再动。换作完全重现了‘第四神秘·灵魂解明’的费迪南德三世,倒说不定能唤回她一度失去的‘灵魂’……”
特蕾莎惋惜地闭上双唇。不知道“第四神秘”的真相,人类眼下无计可施。她默哀般沉默片刻,似乎觉得调查够了,重新给爱娜温盖上白布,站起来。
“那么—”
她漫无目的地在工作室内踱步。追在后面团团转未免太像跟屁虫,艾米利亚便只用视线追随着她。
特蕾莎眯起眦角细长的眼睛,表情严肃,及腰的黑发轻轻飘动着,修长的四肢灵活挥动,身姿如画。其他探员虽然有意不理她,却总会被吸引目光,频频停止工作。艾米利亚再次意识到,只要不说话,炼金术师特蕾莎·帕拉塞尔苏斯果然美得出格。但这话他当然不会告诉她本人。
“怎么?看那位炼金术师看呆了?”克鲁兹探长在他身后搭话。
“啊……是。”艾米利亚尚未想好如何对付这位探长,但又觉得不至于敌对,因此坦诚回答,“我在想,她只有外表充满艺术感,相反,人格恶劣至极。”
“而您跟这种恶劣至极的人聊了人生?”克鲁兹说,嘴角浮现一抹微笑。他打算进一步诱导,但艾米利亚早有预料。
“姑且不说人格,她确实聪明,我相信她的智慧和计策。”
“原来如此……那么,您想到报复军务部的好主意了吗?”
“我从没想过报复。”艾米利亚摇摇头,“从始至终,我只希望得到合理评价。”
“当时只要不说话,您就能得到合理评价。”克鲁兹突然压低声音,“说实话,我不能理解。您当时为什么要帮上校?”
话中真挚的语调让艾米利亚困惑。警察总部的菲利克斯·克鲁兹来到这里,恐怕是为了抓特蕾莎的马脚。他大概也知道艾米利亚的情况,确信地怀疑他在做伪证,所以才会问他为何包庇特蕾莎。
“我不是帮她,只是陈述事实。”艾米利亚明白克鲁兹言下何意,却仍在此前提下回答,“而且,上校以外的人确实可能行凶。‘上面’的人或许处死上校就心满意足,但我想知道真相。当时就逮捕上校未免过于武断,哪怕是为了让她认真搜查找出凶手,我也觉得当时出言作证没错。”
您又如何?艾米利亚话里有话地看向克鲁兹,后者因他的以牙还牙而面露苦涩、无言以对,似乎有话想说,却碍于立场不能说。
想来,艾米利亚同样一直如此。军人和警察一样为国献身,必须绝对服从上级命令,因此,不管是接到蛮不讲理的北部调令,还是被迫从事陌生的开垦作业,他都默默听命。
上级命令等同女王陛下圣言,既然活在这个国家,就只能听从。或许,克鲁兹也因为被塞了这桩愚蠢的脏活而不满。
这是武断的猜测,但他对这位神经质的探长略有改观。
他慢慢环视室内。除却墙上血迹、脚下白布和大量探员,这里和昨天白天来时并无不同。房间深处的床铺同样整洁如初,屋主恐怕尚未使用就已遇害。对面的工作角也和之前一样,除了工作器械,什么也—
咦?
艾米利亚隐约感到异样,犹豫不决地靠近工作角,仔细观察。他觉得少了什么,认真观察之后,却仍然不知道跟之前有什么不同。
工作台上摆着螺丝刀、扳手、锤子、锉刀等工具和散乱的螺丝、齿轮,周围则挤满了车床、铣床、钻孔机、汽锤等工作器械。只看这些,这间炼金术师的工作室,倒更像工匠的作坊。
爱娜温大概就是在这张工作台上诞生的。桌子大小也和她身高相仿。
孤高的炼金术师费迪南德三世在这间工作室闭门研究了整整三十年,终于打开新的神秘之门,仿造人类制作了赫蒙克鲁斯。低语寂寞的他究竟在想什么,才创造了爱娜温—
透过工作角,艾米利亚有一瞬间窥见了天才的精神世界。正当他因此思绪万千时……
“粗略地看,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没有嬗变痕啊。”
特蕾莎似乎结束了调查,正站在他身后。克鲁兹不知何时也来了。特蕾莎遗憾地耸耸肩。
“警察也没找到?”
“暂时没有。”克鲁兹眯着眼看她,“不止工作室,我们还认真检查了走廊和相邻的白屋,都没发现嬗变痕。但某个地方肯定有,不可能没有。”
“哼。”他说得很笃定,话却从特蕾莎这里轻飘飘地左耳进右耳出,“先不说这个,有几件事我挺在意。”
“在意什么?”艾米利亚拽回差点飘走的意识,疑惑地问。
“嗯,这里似乎不是绝对的密室。”特蕾莎慢慢环视室内,“比如,那里就有垃圾槽。”
说着,特蕾莎竖起拇指示意入口处的左侧墙壁。墙上装有金属板和把手,走近一拉把手,金属板打开,露出个空洞。垃圾好像是从这儿往下扔的。
“虽然确实会通往某个地方,”艾米利亚愣愣地说,“但这么窄,人不能进出吧。”
目测空洞宽二十厘米,高十五厘米,设计上不能过人倒也符合常理,连成人中个子算小的爱娜温也过不去。归根结底,工作室还有拘禁费迪南德三世的监牢作用,不可能开一道能过人的垃圾槽。
“但确实通往外界。”特蕾莎毫不退缩地坦言道。
“室内卫浴的水管和下水道也通往外界,某处肯定还有空气通道,因此,我认为把这个房间叫作‘密室’并不合理,说‘伪密室’比较合理。警察细致入微地检查过这些地方了吗?”
“我们还有很多地方必须搜,分不出人去白费工夫。”克鲁兹厌烦地挡下特蕾莎的俏皮话。
事关性命还在胡闹。艾米利亚心头火起,特蕾莎却不以为意,优哉游哉地继续。
“还有,反射炉也很可疑。”
“反射炉?”艾米利亚看向房间深处格外显眼的高两米的高圆顶。案发时,小窗背后的火苗还在燃烧,现在消失不见,恐怕是已经扑灭了。反射炉上部伸着排气管。
“您难道是说……那段管道?”
“正是。”特蕾莎点点头,“按道理讲,那绝对通往外界。”
“道理……”
艾米利亚无奈地看着克鲁兹。克鲁兹嗤之以鼻。
“直径十厘米的管道通向外面又能怎样?您难道想说,凶手变成烟飘出去了?”
“有可能。”特蕾莎自信地点点头,“凶手不一定还活着。”
“什么意思?”艾米利亚疑惑道。
“且不论入侵手法,就假设凶手杀害费迪南德三世和爱娜温后跳进了燃得正旺的反射炉,怎么样?”
不顾听不懂自己发言意图而皱起眉的艾米利亚,特蕾莎淡然继续。
“然后,凶手的身体被高温加热,终于连骨头也烧成灰烬,变成一缕烟从管道飘走了。”
“等、等等。您是说,凶手犯案之后自杀了?”克鲁兹困惑地问。
“逻辑上是这样。”特蕾莎一脸认真地点头,“至少,这种想法跟现状不矛盾。应该说,既然到处都没找到嬗变痕,凶手就是从红门、垃圾槽或者反射炉管道逃走的。这个结论符合逻辑,并且至少刚好解释了从反射炉管道逃走的假设。你不觉得这个假设非常合理吗?”
克鲁兹听了这一长串话,眉头紧锁,但似乎还有警察的志气在,于是努力挤出话。
“我懂您的意思,但您的假设太……”
“超出常识?”特蕾莎超然一笑,“被害人是炼金术师和赫蒙克鲁斯,犯案手段还是嬗变术,哪有什么常识不常识的。至少逃脱手段解决了,只要再确定入侵手法就万事大吉。”
她说了声“走了,艾米利亚”,就迈开脚步。艾米利亚虽然被她耍得团团转,现在也只能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