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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母亲说他要去读书,但实际上他在享受一场小小的一级哭泣。他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哭,只知道待在家里不知为何让他想躲起来。
这幢屋子最近让他觉得越来越难以忍受。
屋子似乎将所有东西都困在室内——炎热的天气,他们的体味。夏末的热浪吞噬了他们,伊利诺伊州的一切都在融化。所有东西都快烧起来了。空气是黏稠的胶水。蜡烛在原处化作一摊。茎秆不再能够支撑花朵。所有东西都在枯萎。所有东西都垂头丧气。
现在是1988年8月。接下来的那些年里,男孩回想过去,会将这个月视为他还拥有母亲的最后一个月。到8月末,她就已经消失了。然而此刻男孩还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想为某些抽象的原因哭一场:天气酷热,他忧心忡忡,他母亲表现得很奇怪。
于是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哭主要是为了排解哭泣的欲望。
然而她听见了。彻底的死寂中,她能听见儿子在楼上哭泣。她推开他的卧室门,说:“亲爱的?你没事吧?”他立刻哭得更凶了。
母亲知道在这些瞬间,她绝对不能就他更猛烈的哭说任何话或有任何反应,因为表现出注意到了就会给哭泣以养料,从而进入可怕的恶性循环,有时候最后——某些时候他哭个没完没了,她忍不住允许恼怒浮现在脸上——会让他变成泪流成河、换气过度、一团孩童大小的烂泥。于是她尽可能安抚地说:“我饿了。你饿不饿?咱们出去吃饭吧,你和我。”这个主意似乎让他平静了下来,足以换好衣服,上车时只剩下了哭泣后的轻微抽噎——直到他们来到餐厅,母亲看见汉堡包“买二送一”的活动海报,说:“哦,好的。我给你买汉堡包。你想吃汉堡包的,对吧?”萨缪尔一路上满心都是炸鸡块和芥末酱,但担心若是不顺从这个新计划或许会使得母亲失望。于是他点头说好,待在热烘烘的车里,等母亲去买汉堡包。她离开后他想着汉堡包,努力说服自己他想要的一直是汉堡包。但他做不到。他越是想,就越是觉得汉堡包难以忍受——放软了的面包,酸乎乎的泡菜,永远切成蛆虫大小的碎洋葱。她还没带着汉堡包回来,想到要吃那东西他就已经有点恶心想吐了。开车回家的路上,他尽量压抑几乎不可能抗拒的哭泣冲动,而母亲注意到他在吸鼻子,说:“亲爱的?有什么不好的吗?”他只来得及说出一句“我不想吃汉堡包!”,就消失在了三级哭泣的深渊里。
费伊一个字也没说。她掉转车头开回餐厅,而他把脸埋在热烘烘的乘客座里痛哭。
回到家,他们默默地吃饭。萨缪尔和母亲坐在热烘烘的厨房里,他瘫坐在椅子上,嚼着最后一块炸鸡。窗户开着,期待的凉风迟迟不来。电扇将炽热的空气从一个地方吹到另一个地方。他们望着一只苍蝇在头顶上嗡嗡乱飞,贴着天花板转圈。这只昆虫,它是房间里唯一的生命迹象。它撞在墙上,然后撞在纱窗上,然后忽然无缘无故地从他们头顶上掉了下来。它直挺挺地下坠,落在厨台上,势头沉重得像颗弹珠。
他们望着两人之间那小小的黑色尸体,然后对视一眼。表情像是在传达同一个问题:这件事真的发生了吗?萨缪尔表情惊恐。他又在哭泣的边缘上了。他需要转移注意力。母亲必须插手。
“咱们出去走走,”她说,“拿上你最喜欢的九件玩具,装进你的小车。”
“什么?”他说,惊恐的大眼睛里已经有泪珠在打转了。
“相信我,快去。”
“好吧。”他说,事实证明这是个行之有效的好消遣,管用了大约十五分钟。费伊觉得这就是她当母亲的首要职责:创造转移注意力的手段。萨缪尔会开始哭泣,她必须围追堵截。为什么是九件玩具?因为萨缪尔是个谨慎、有条理的肛门期性格的孩子,他会在床底下放个“十件最佳玩具”的盒子。里面的东西都是《星球大战》玩偶和风火轮小汽车模型这种路数的。他时常修正清单,用一件玩具代替另一件,但盒子永远在那儿。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完全清楚自己最喜欢的玩具是哪十件。
因此她让萨缪尔选九件玩具是由于她的好奇:他会放弃哪一件?
萨缪尔没有考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是九件玩具?为什么要带它们出去?不,母亲给了他一个任务,他必须完成它。他很少会怀疑命令是不是过于专断。
哄骗这个男孩竟然如此容易,她因此感到悲哀。
费伊多么希望他能稍微聪明一点,不这么容易上当。她有时候希望他多顶顶嘴,希望他能多打架,能变得更强健。但他没有。他听见一个命令就会乖乖遵守。官僚体制下的小机器人。费伊望着他清点玩具,试图在同一个玩具的两个版本里做出取舍——一个是天行者卢克拿着望远镜,另一个是天行者卢克手持光剑——他心想她应该为他自豪。自豪于他这个孩子多么一丝不苟,多么乖巧可爱。但他的可爱伴随着代价,代价就是这个孩子特别神经质。他很容易哭泣。他脆弱得简直愚蠢,仿佛一碰就破的葡萄皮。反过来,她有时候对他过于苛刻。她不喜欢他谨小慎微地过完一生。她不想看见自己的弱点如此清晰地在儿子身上反映出来。
“我好了,妈妈。”男孩说,她在小车里数出了八个玩具。八个,不是九个——结果他把两个天行者卢克都留下了。玩具只有八件,而不是九件。他甚至无法执行如此简单的一条指令。此刻她都不知道她能指望他什么了。他盲目地遵从命令让她生气,但他没有正确执行命令同样让她生气。她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咱们走。”她说。
室外的空气同样静滞,黏腻得难以想象。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屋顶和柏油路面源源不断地散发热浪。他们走在宽阔的街道上,这条路蜿蜒穿过他们这片城郊,时而分出一条条断株般的岔路,通向死路,有去无回。前方,邻居家的草地遍地枯黄,车库门和房屋遵循相同的建筑方案:正门向内深陷,车库门向外伸展,就好像屋子企图躲在车库背后。
那些光滑的米色车库门,它们似乎捕捉住了这个地方的某种本质,大约是城郊住宅区的孤独感。宽大的前门廊带你走进外部世界,但车库门将你与外部世界隔开。
世界那么大,她为什么会被拴在这儿?
她的丈夫,这就是原因。亨利带着全家来到溪林镇,芝加哥诸多毫无特征的城郊居住区之一,搬进橡树谷弄的这幢屋子。在此之前,他们住过一系列狭小的两居公寓,位于中西部的各个农工业偏远城镇,因为亨利在他选择的领域内顺着企业阶梯向上爬,这个领域是预包装冷冻餐。他们搬到溪林镇时,亨利坚称这是最后一次搬家了,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梦想中的工作”——冷冻食品事业部的研发副总。搬来的那天,她说:“我看就是这样了。”然后扭头对她八岁的儿子说:“我看这就是你未来的老家了。”
溪林,此刻她心想:没有溪,也没有林。
“你说这些车库的门……”她问,扭头却发现男孩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柏油路面,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但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他没有听见她说话。
“算了。”她说。
男孩拖着小车,塑料车轮咔拉咔拉地滚过街道。有时候石子会卡住一个车轮,小车忽然停下,那一拽会让男孩几乎跌倒在地。每次发生这种事情,他就觉得自己让母亲失望了。因此他每时每刻都在寻找各种各样的砾石,踢开石块和大大小小的树根和树皮,下脚的时候他特地少用力量,担心他的鞋会戳进地面的裂缝,而他会向前栽倒,没有绊到任何东西,只是步伐出了问题,他同样担心这样会让母亲失望。他努力跟上母亲的步伐,因为他要是落后太多,她就不得不停下等他,她也许会因此而失望。然而他也不能走得太快,因为八个玩具里会有一个失去平衡掉出小车,显得他格外笨拙和愚钝,他非常确定他母亲会感到非常失望。因此,他必须保持正确的步伐以跟上母亲,遇到路面开裂和不平整的地方就放慢脚步,见到碎石不但要踢开而且要看起来不像在踢石子儿,假如他能做到上述所有事情,那今天就是个好日子了。他就能够挽救这一天了。他也许能够不那么让母亲失望。他也许能抹除先前发生的事情——再一次变成了一个特大号的白痴哭包。
此刻,他想到这个就觉得很难过。他觉得他肯定能吃下汉堡包,只要他稍微哄骗一下自己,假如他能给汉堡包一个机会,它就肯定能成为一顿可以接受的午餐。他对整件事都觉得很愧疚。此刻,他觉得母亲开车回去给他买鸡块的行为是那么伟大和良善。那种良善是他永远不可能达到的境界。他觉得自己很自私。他的哭泣会引来关注,让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尽管这未必是他的本意。他努力思考有没有办法能告诉母亲:假如他能够决定,他保证再也不会哭泣,她再也不需要花几个小时安慰他,满足他毫不顾及他人感受的轻率欲望。
他想这么说。他在脑海里组织文字。与此同时,他母亲在仰望树木。邻居家前院的一棵橡树。这棵树和其他事物一样,也显得没精打采、干枯而悲哀,枝杈向地面耷拉。树叶不是绿色,而是被炙烤成了琥珀黄。周围万籁俱寂。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狗都不乱吠,孩童也不嬉笑。母亲仰望这棵树。男孩停下脚步,也抬起头。
她说:“你看见了吗?”
萨缪尔不知道母亲要他看什么。“这棵树?”他问。
“快到最顶上那根树枝的地方,看见了吗?”她指给男孩看,“一直往上。那片树叶。”
他顺着母亲的手指望过去,看见有一片树叶和其他树叶不太一样。绿色的,很厚实,直挺挺地立着,像鱼儿似的翻腾摆动,就好像置身于旋风之中。整棵树上只有这片叶子是这个样子。其他叶子都静静地垂在死寂的空气中。这条路上没有一丝风,但那片树叶却在发疯似的翻腾。
“知道那是什么吗?”她说,“是鬼魂。”
“鬼魂?”他说。
“那片树叶被附体了。”
“一片树叶也能被附体?”
“所有东西都有可能被附体。鬼魂能待在其他地方,也能住在一片树叶里。”
他望着那片叶子原地旋转,像是连在风筝上。
“它为什么要那样?”他问。
“那是一个人的灵魂。”她说,“我父亲告诉我的。他的老故事之一。来自挪威,他小时候听来的。那是一个人,没有好到能上天堂,但也没坏到要进地狱。于是卡在了两者之间。”
男孩从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他停不下来,”她说,“他想向前走。也许是个好人,但做了一件非常坏的事情。也可能做了许多坏事,但觉得非常抱歉。也许他不想做坏事,但无法阻止自己。”
听见这个,萨缪尔又哭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脸蛋皱了起来。眼泪来得太快,完全无法阻止。因为他知道他做过坏事,一遍一遍又一遍。母亲注意到他哭了,她闭上眼睛,用手捂住脸,使劲按摩太阳穴。男孩看得出这是毁掉母亲这一天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他因为做了坏事而哭泣,这本身又是一件坏事。
“亲爱的,”她问,“你哭什么?”
他还是想说全世界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不再哭泣,但他说不出来。他能做到的只是在眼泪和鼻涕之间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话:“我不想变成叶子!”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她说。
她拖着男孩回家,整个街区只听得见车轮的咔拉咔拉声响和他的哭声。她带萨缪尔回到他的卧室,叫他收好玩具。
“还有啊,我叫你带九件玩具,”她说,“你只带了八件。下次多用点心。”她声音里的失望让他哭得更凶了,甚至无法说话,因此也就无法告诉她,他之所以放了八件玩具在小车里是因为第九件玩具就是小车本身。


第9章
萨缪尔的父亲坚持周日夜晚应该是“家庭时间”,他们必须共进晚餐,三个人一起坐在餐桌前,亨利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他们吃亨利从办公室冰柜里拿回来的预包装饭菜,试验性和供市场测试用的食品就保存在那个冰柜里。这些食品往往比较大胆,更有异国风情——杧果取代烤苹果,甘薯取代马铃薯,甜酸肉取代猪排,还有乍看之下不怎么适合冷冻的东西:比方说龙虾卷、烤芝士或金枪鱼三明治。
“知道冷冻餐有趣在哪儿吗?”亨利说,“在斯旺森决定叫它们‘电视餐’之前,冷冻餐完全没有流行起来。冷冻餐已经存在了十几年,名字刚改成‘电视餐’就轰隆一声,销量直线上升。”
“嗯哼。”费伊说,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奶酪火腿鸡排。
“就好像人们必须得到许可才能在电视机前吃饭似的,明白吗?就好像人们早就想在电视机前吃饭了,但他们在等着谁支持他们这么做。”
“真是超级有意思哦。”费伊的语气让他立刻闭上了嘴。
沉默一直持续到父亲问大家今晚想做什么为止,母亲建议他去看电视好了。父亲问她要不要一起看。母亲说不看,她要洗碗。“你去看你的吧。”然后望着乱糟糟的碗碟,夸张地喟然长叹。父亲会问需不需要他搭把手。母亲会说算了,你只会碍事。父亲说不如你休息一下,我来洗碗。母亲这时候会开始光火,起身说:“你都不知道东西该放在哪儿。”父亲会瞪着她,像是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萨缪尔觉得他父亲和母亲结婚就好像调羹和垃圾处理机结婚。
“我可以走了吗?”萨缪尔问。
亨利看着他,有点受伤。“这是全家团聚的晚上啊。”他说。
“你可以走了。”费伊说。萨缪尔跳下椅子,冲出屋子。他感觉到了熟悉的想藏起来的欲望。每次家里的紧张气氛在他身体里淤积,他就会有这种念头。他躲在树林里,这个住宅区背后的可怜小溪旁有一小片树林。几棵矮树从烂泥里长出来。一个池塘,顶多齐腰深。一条小溪,这个住宅区的所有泄洪口都通往这条小溪,因此每次下雨后就会多一层缤纷的油膜。从大自然的角度说,这片树林实在可悲到了极点,但树木浓密得足以遮蔽他的身影。他来到这里就成了隐形人。
假如有人问他在干什么,他会说“玩”,但这个字并不足以总结他的行为。他坐在草丛和烂泥里,躲在树叶中,把种子扔到半空中,看着它们盘旋下落,这难道能被称为玩吗?
那天萨缪尔的念头是去小溪边躲几个小时,至少躲到睡觉时间。他在寻找合适的地点,一小片洼地,能够给予他最大的掩护。躺在那儿,再盖上几根枯枝和几把落叶,别人就找不到他了。正当他四处收集用来盖在身上的大小树枝,在一棵橡树下扒开枯叶和橡子寻找树枝时,上方忽然响起了咔嚓一声——树枝折断、木头开裂的声音,他抬起头,刚好看见一个人从树上跳下来,重重落在他身旁的地上。一个男孩,和萨缪尔差不多年纪。他站起身,如同一对猫瞳的绿色双眼圆睁着,恶狠狠地瞪着萨缪尔。他不比萨缪尔更强壮或更高大,外形方面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但他占据空间的方式有着某种难以描述的感觉。他的身体有一种存在感。他走向萨缪尔,他面庞瘦削,棱角分明,两颊和额头抹着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