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缪尔开始哭泣。
他就站在那儿哭泣,两只脚像是扎了根,等待不知名的厄运降临,他向命运屈服了。他直接进入三级哭泣,绝望地化作一个湿漉漉的泪人。他感觉到面庞在收缩,眼珠开始凸出,就好像皮肤从后脑勺抽紧。另一个男孩站在了他面前,血迹清清楚楚地映入萨缪尔的眼帘,他看见鲜血还没有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滴血顺着面颊淌到下巴,又沿着脖子流进衬衫里,萨缪尔甚至没有思考血是从哪儿来的,仅仅因为它存在这个恐怖的事实就号哭起来。男孩的红发剪得很短,视线有穿透力但死气沉沉,他长着几粒雀斑,拥有运动员那种冷静的掌控感,动作非常流畅,他缓缓地将屠刀举过头顶,摆出嗜血狂魔的杀人姿势。
“这就是所谓成功的伏击,”男孩说,“假如在打仗,你就已经是尸体了。”
萨缪尔聚集起他所有的痛苦,通过一声哀号发泄出来,用凄惨的尖叫祈求帮助。
“真要命,”男孩说,“你哭的时候可真难看。”他放下刀。“别害怕。你看。开玩笑而已。”他说。
但萨缪尔停不下来。歇斯底里已经压垮了他。
“好啦,”男孩说,“没事的。你不用说话。”
萨缪尔抬起手臂擦拭鼻子,拉出一道黏糊糊的鼻涕。
“跟我来,”男孩说,“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领着萨缪尔来到小溪旁,顺着河岸走了几米,来到靠近池塘的地方,这儿有一棵树倒下了,树根和泥土之间有一大块凹陷之处。
“看。”男孩说,指着泥土中的一个地方,他将那儿的泥土按平,做成了一个盆。盆里有几只动物:数只青蛙,一条蛇,一条鱼。
“看见了吗?”他说。萨缪尔点点头。他看见那条蛇没有头部。青蛙从腹部或背部被切开。青蛙有八九只,只有一只活着,四条腿在空中像蹬车似的踢腾。鱼被从腮部割掉了头部。盆底蓄起了一摊黏糊糊的鲜血,它们躺在其中。
“我打算用喷火器烧它们,”男孩说,“你知道的,杀虫喷雾加打火机。”
他用手势比画:擦打火机,将喷雾口凑近火焰。
“坐下。”他说。萨缪尔乖乖地坐下,男孩伸出两根手指放进血泊。
“咱们得帮你坚强起来。”他说。他将鲜血抹在萨缪尔脸上,眼睛下面两道,额头一道。
“看,”他说,“现在你上道了。”男孩把屠刀插在泥地里,让它立在身旁:“现在你真正活着了。”
第10章
太阳正在西沉,白昼的炎热逐渐消退,成群结队的蚊子嗡嗡叫着飞出树林,两个男孩钻出林木线,浑身泥水。他们走在萨缪尔从未见过的土地上,他逐渐远离了他所在的居住区,来到了另一个居住区:威尼斯村,这是它的名字。两个男孩的脸亮晶晶、湿漉漉的,他们在池塘旁洗掉了沾在脸上的动物血。尽管两人身高相同,年龄相同,体格也差不多相同(简而言之就是不高、十一岁和瘦巴巴的,就像完全绷紧的绳索),但无论谁看见都知道他们之中谁说了算。他叫毕晓普·福尔,也就是从树上跳下来的伏击者和动物杀手。他正在对萨缪尔说,他迟早会成为美国陆军五星上将。
“责任,荣誉,国家,”他说,“把战火烧到敌人家里。这是我的座右铭。”
“什么战斗?”萨缪尔说,他打量着威尼斯村的房屋,他从没见过这么宽敞的住宅。
“无论什么战斗,”毕晓普说,“遵命。”
他打算在军校毕业后以军官身份加入陆军,然后成为少校,然后上校,最后总有一天要成为五星上将。
“五星上将的安全保密级别比总统还高,”毕晓普说,“我会知道所有秘密。”
“你会告诉我吗?”萨缪尔说。
“不行。保密的。”
“但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国家机密。对不起。”
“求你了?”
“没门儿。”
萨缪尔点点头:“你会成为一名好将军的。”
结果,毕晓普在那一年被他就读的私立学校开除,他来到萨缪尔那所公立小学的六年级,成了萨缪尔的同学。圣心学院之所以开除毕晓普,是因为他自称“老子不服管”,也就是他用随身听放AC/DC乐队的磁带,叫一位修女“死开”,碰到任何一个愿意奉陪的人都要干上一架,哪怕对方是高中生,甚至是神父。
圣心学院是一所天主教K-12预科学校,假如你想让孩子进东海岸的精英大学,那么它就是这附近唯一的选择了。几乎威尼斯村所有家长都送孩子去那儿念书。萨缪尔从没进过威尼斯村,但平时骑自行车远途旅行时偶尔会经过威尼斯村的大门。那道大门由黄铜铸就,高三米。大门里的房屋是罗马式的豪华别墅,平屋顶,陶瓦,环形车道绕过夸张的喷泉。房屋之间的距离至少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每家后院都有游泳池。有的车道上停着外国运动轿车,有的停着高尔夫电瓶车,有的两者皆有。萨缪尔想象着住在这儿的会是什么人:电视明星,职业棒球运动员。但毕晓普说主要是“无聊透顶的办公室职员”。
“那家伙,”毕晓普指着一幢别墅说,“有一家保险公司。”“那家伙,”指着另一幢别墅说,“有一家银行还是什么的。”
威尼斯村有十九幢独门独户的房屋,每一幢都是标准的三层建筑物,六间卧室,四个全套卫浴设施的浴室,大理石厨台,五百瓶容量的酒窖,私人电梯,抗龙卷风级的防爆玻璃,运动室,能容纳四辆车的车库,每一幢的面积都是相同的四百九十平方米,建造时使用了一种经过特别处理的黏合剂,因此散发着淡淡的肉桂气味。房屋的完全相同事实上是个卖点,因为总有家庭会担心他们住的不是这个街区最好的屋子。房产商经常说,在威尼斯村你再也不需要“与阔气邻居比排场”。虽说能住进威尼斯村的家庭永远是他们原先居住地区的“阔气邻居”。然而,等级还是在其他方面悄悄地体现了出来。有些人家的后院加盖了凉亭或带纱帘的两层门廊,甚至灯光绿土网球场。特大号的卫星天线据说连莫斯科的信号都能收到。每幢房屋都是从同一个模子里铸造出来的,但装修各不相同。
举例来说,毕晓普走到一幢别墅前停下,说这家后院有个咸水热浴盆。
“圣心学院的校长就住在这儿,”毕晓普说,“一个死胖子。”
他煞有介事地表演了一番,又是摸下体,又是朝屋子亮中指,最后从排水沟里捡起一块小石头。
“看好了。”他说,把石块扔向校长家。两个人还没来得及考虑一下,这件事情就发生了。石块忽然出现在半空中,他们望着它飞向校长家,时间仿佛暂时停顿,而两个少年意识到石块百分之百会击中房屋,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扭转这个事实。石块飞过晴朗的天空,此刻起决定作用的只有重力和时间。石块划出向下的弧线,勉强错过车道上森林绿色的捷豹跑车,几乎击中正门上方昂贵的花玻璃墙饰,最后砸在捷豹车背后的铝合金车库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两个男孩互视一眼,既得意又惊恐,石块砸中车库门的声音在他们耳中仿佛是全世界最响亮的声音。
“我肏!”毕晓普说,被捕食动物的自然冲动驱使着他们撒腿就跑。
两人跑过住宅区里唯一的街道,威尼托街,它大致沿用了野鹿在这里还是自然保护区时踏出的弯曲小径,这条小径连接了北边的小人工湖和南边的大排水沟,这两个水体足以支持一个中等数量的鹿群熬过伊利诺伊州的严冬。这个鹿群的后代依然在威尼斯村生活,喜欢践踏精心培育的开花植物和花园。鹿群非常惹人讨厌,因此威尼斯村的居民每个季度付钱请一家灭鹿公司来放置含有毒药的盐砖,盐砖放在高度足以让成年鹿够到的柱子上(不过有一点很重要,居民所养十一公斤及以下的犬只够不到,因此不会有误食的危险)。毒药不是立刻致命的,而是会在鹿的体内逐渐累积,到死亡本能起效的时候,鹿通常会远离群落去等死——真是皆大欢喜。因此,威尼斯村除了标准的贡多拉风格邮箱和前院灌溉机械外,还有一种随处可见的公共设施:摆放盐砖的柱子,挂着危险。有毒。请远离。的标牌,使用的衬线字体得体而优雅,威尼斯村所有的正式指示牌用的都是这个字体。
若不是芝加哥的三名投资人利用了一个法律漏洞,这个住宅区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开发威尼斯村之前,这里曾经是乳草自然保护区——得名于在这里蓬勃生长的一种植物,每年夏季都会引来数量巨大的美洲王蝶。市政府想找个私人组织(最好是个非营利和/或慈善组织)管理保护区,包括保护区内的多条自然小径、总体状况和生物多样性。市政府起草的契约声明买家不得开发这片土地,也不得将土地出售给可能会开发它的其他人士。但合同没有规定买家(上文中的第二个买家)能将土地出售给谁。因此,三个生意伙伴中的第一个买下土地,卖给另一个,很快又转卖给第三个,第三个立刻和前两个成立了一家有限责任公司,开始砍伐森林。他们围绕往日的乳草保护区建起结实的铜质围栏,向热衷于出入苏富比拍卖行的高端客户打广告,他们有一句口号说得好:“奢华与自然的交界。”
威尼斯村的三位创始人之一还住在这里,他是一名大宗商品交易员,在芝加哥股票交易所和华尔街都有自己的办公室。他叫杰拉德·福尔,是毕晓普的父亲。
除了两个少年,整个住宅区里只有杰拉德·福尔看见了那块石头击中校长家。他望着毕晓普和萨缪尔沿着缓坡跑向威尼托路向南的终点,他站在车道上,黑色宝马的车门开着,他的右脚已经踩在车上,左脚还在车道上,装填车道的高釉光卵石花了他不少钱。他正要出门,却看见了儿子朝校长家扔石块。两个男孩只顾奔跑,直到踏上车道才看见他,脚步急停时的吱嘎摩擦声很像篮球运动员在体育馆地板上发出的声音。毕晓普和父亲互相打量了片刻。
“校长生病了,”父亲说,“为什么要打扰他?”
“对不起。”毕晓普说。
“他病得很厉害。他是个病人。”
“我知道。”
“要是他在睡觉,被你吵醒了怎么办?”
“我一定会向他道歉的。”
“记住了。”
“你去哪儿?”毕晓普问。
“机场。很快就会去纽约的公寓。”
“又去?”
“我走以后你别打扰你姐姐,”他看着两个男孩的脚,他们从树林里出来,鞋子湿漉漉、脏兮兮的,“别把烂泥带进屋里。”
说完,毕晓普的父亲完全坐进车里,狠狠地带上车门,引擎呜呜启动,宝马拐出车道,轮胎和抛光卵石摩擦的声音像是怪物在尖叫。
来到室内,福尔家的庄重感让萨缪尔什么都不敢碰:亮闪闪的白色石板地面,满是水晶装饰的枝形吊灯,又高又细一碰就会倒的玻璃瓶里插着鲜花,墙上挂着带框的抽象画,嵌在凹处的小灯照亮画作,厚重的木制陈列箱里展示着二十几个雪景球,桌面擦得能当镜子用,大理石厨台同样光可鉴人。每个房间和每条走廊都用安放在古希腊科林斯式廊柱上的宽阔拱顶隔开,顶上的花纹细致复杂得几近混乱,像是回火炸裂的步枪枪膛。
“这边走。”毕晓普说,领着萨缪尔来到一个只能称之为“电视室”的房间,因为房间里有一台大屏幕电视,让萨缪尔觉得自己矮了几分。电视比他更高,比他伸开双臂还要宽。电视底下是乱糟糟的线缆,连接着几台家用游戏机,这些游戏机随便叠放在一个小柜子里。游戏卡带胡乱扔在游戏机上,就像用完的炮弹壳。
“喜欢《银河战士》《恶魔城》还是《超级马里奥》?”毕晓普问。
“不知道。”
“我打《超级马里奥》一条命都不死就能救出公主。我还打穿了《洛克人》《双截龙》和《光神话》。”
“咱们玩什么都行。”
“好吧,也行。它们差不多就是同一个游戏。基本目标相同:向右跑。”
他从小柜子里掏出完全被线缆缠住的雅达利游戏机。
“我更喜欢经典游戏,”他说,“各种套路建立前开发的游戏。《大蜜蜂》《大金刚》还有《鸵鸟骑士》也是我最喜欢的,虽说有点怪。”
“我没玩过。”
“嗯,确实很怪。鸵鸟什么的。翼龙。还有《蜈蚣》,还有《吃豆人》。《吃豆人》肯定玩过吧?”
“对!”
“真他妈特有意思,对吧?玩这个。”毕晓普抓起名叫《导弹指令》的卡带插进雅达利,“先看我玩,然后你就知道怎么玩了。”
《导弹指令》的任务是保护六个城市不被雨点般落下的洲际导弹炸烂。假如一枚导弹落地,抹掉六个城市中的一个,游戏就会发出难听的爆炸音效,画面上会多出一团无可名状的东西,按理说应该是蘑菇云,但看着更像一块石子或青蛙打破池塘的平静水面。游戏音效大多是数码转制空袭警报,比特率只有八。毕晓普将瞄准十字放在来袭的导弹前方,然后揿下按钮,地面射出一个小光点,缓慢爬向目标点,每次都能命中徐徐落下的核弹。毕晓普直到第九关才失去一个城市。萨缪尔最后已经不记得关数了,等天空中塞满了飞速坠落的导弹时,他根本不知道毕晓普打通了多少局。毕晓普的面容从头到尾都异常平静,毫无表情,就像一条鱼。
屏幕上亮起“游戏结束”的文字,毕晓普问:“要看我再打一盘吗?”
“你赢了吗?”
“赢是什么意思?”
“你拯救了所有的城市?”
“你不可能拯救所有的城市。”
“那这个游戏的任务是什么?”
“毁灭无可避免,任务是推迟它。”
“让居民逃出去?”
“当然。无所谓。”
“再玩一遍。”
第二把,毕晓普打到了第六或者第七关,萨缪尔盯着的不是游戏画面,而是毕晓普的脸——他的面容竟然这么平静、专注和镇定,即便导弹坠落在他保卫的城市周围,即便他的双手这样那样猛拉操纵杆——就在这时,萨缪尔听见房间外传来了另一个声音,先前没有的一种声音。
音乐。清澈,干净,不像此刻电视里的声音那样粗糙和数字化。音阶练习,某种弦乐器,顺着一个音阶上上下下。
“那是什么?”
“我姐姐,”毕晓普说,“贝萨妮。她在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