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你,真是个好消息!我们会放弃与这本书相关的所有权利,因此你可以随意处置它。允许我们奉上最真挚的祝福。”
“你们起诉我要我退多少钱?”
“预付金全款,加利息,加诉讼费用。好在我们没有在你身上损失钱,我们近期有许多其他投资就没这么走运了。因此你不需要太担心我们。那笔钱还在吧?”
“不,当然不在了。我买了一幢屋子。”
“那幢屋子花了你多少钱?”
“三十万。”
“现在值多少?”
“呃,八万?”
“哈!只有在美国才会出现这种事情,对吧?”
“听我说。非常对不起,拖了这么长时间。我很快就会完成那本书。我发誓。”
“我怎么说你才能听懂呢?其实我们只是不想要这本书了。现在跟咱们签合同的那个世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
“首先,你没名气了。我们必须趁热打铁,而你这块铁,我的朋友,早就不热了。另一方面,这个国家已经往前走了。你写童年纯爱的趣致小说很适合前9·11时代,但现在?对时代来说太平静,太散漫了。还有——恕我直言?——对你这个人就更加没兴趣了。”
“谢谢。”
“别误会。一百万人里只有一个拥有我们专精的那种兴趣点。”
“我不可能拿出那么多钱啊。”
“小事情而已,哥们儿。撤销房屋的赎回权,隐藏资产,宣告破产,然后搬去雅加达。”
广播响了起来:前往洛杉矶的头等舱乘客现在开始登机。佩里温克尔抚平正装上衣。“说的是我,”他大口喝完剩下的咖啡,站起身,“听我说,我也不想闹成这样。真的。我真的不愿意这么做。要是你能拿出点什么东西就好了,能吸引兴趣的东西。”
萨缪尔知道他确实还有一样东西,而且价值非凡。这是他能献给佩里温克尔的唯一一件东西。此时此刻,也是他身上唯一的有趣之处。
“要是我告诉你,我有一本新书,”萨缪尔说,“完全不同的一本书呢?”
“那我会说,我们的民事诉状里就要多一条内容了。你签约为我们写书的同时还秘密为其他人写书。”
“不,我没有写。还一个字都没动呢。”
“那这个‘书’又从何谈起?”
“不,不是书。更像个点子。想听听我的点子吗?”
“行啊。说吧。”
“大致是个名人大揭秘。”
“好,这位名人是谁?”
“派克袭击者。”
“当然。派克袭击者。我们派了个探子去,但她一句话也不肯说。走不通。”
“要是我说她是我母亲呢?”
第7章
计划很快就谈妥了。两人在机场一拍即合。萨缪尔履行与出版商签订的合同,方法是写一本有关他母亲的书:一本传记,幕后故事,大揭秘。
“充满性爱和暴力的龌龊传奇,”佩里温克尔是这么说的,“作者是她抛弃的儿子?好得很,这本书我卖得出去。”
这本书将揭露费伊·安德森的肮脏历史,从抗议运动开始,讲述她的卖淫过往,如何抛弃家庭,东躲西藏,直到向派克州长发动恐怖袭击才浮出水面。
“咱们必须在大选前搞出这本书,理由显而易见,营销,”佩里温克尔说,“派克必须被塑造成一个美国英雄。来自乡间的救世主。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
“其实这部分内容已经写好了。”
“写好了是什么意思?”萨缪尔问。
“和派克有关的内容。代笔作家写的。已经完成了。有一百来页。”
“怎么可能?”
“你知道很多人还没死讣告就已经写好了吧?原理相同。这位州长显然迟早会受到袭击。因此我们提前做足了准备。换句话说,你的半本书是现成的。另一半是你母亲的材料。她当然是这本书里的大反派。你明白的,对吧?”
“明白。”
“你能写吗?你能从这个角度描绘她吗?道德和伦理上没问题吧?”
“我要以亲人身份公开羞辱她。我们谈好了。我明白。”
不会太困难,萨缪尔心想,因为这个女人一句话都没说、一个预兆都没有就离开了,留下他单独面对没有母亲的残酷童年。他心想,这就好像蓄积了二十年的憎恶和痛苦终于第一次找到了出口。
于是,萨缪尔打电话给母亲的律师,说他改变了主意。他说他愿意写信给法官为她求情,于是律师把他母亲在芝加哥的住址发给他,安排两人第二天会面,因此萨缪尔彻夜未眠、神经紧张、过度激动,想象着自从她多年前消失后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感觉很不公平,因为他有二十年没见过她,但现在只有一天时间可以准备。
他想象了多少次这样的场景?他用多少个团聚的幻梦麻醉过自己?在那成千上万次、几百万次会面中,他每次都向母亲证明了他有多么成功和睿智。多么重要、成熟和稳重。多么世故和快乐。他的人生是多么非同凡响,缺少了她是多么无关紧要。他想让母亲看一看他有多么不需要她。
在团聚的幻想中,他母亲总是在乞求他的原谅,而他一滴眼泪都没掉。每次都是这样。
但他该怎样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呢,在现实生活中?萨缪尔毫无概念。他用谷歌搜索。他把大半个夜晚花在为被父母疏远的孩童开设的支持论坛上,这些网站大量使用大写字母、粗体字、微笑表情图、皱眉表情图、泰迪熊和天使的动图。浏览这些网站的时候,最让萨缪尔吃惊的是人们遇到的问题是何其相似:被遗弃孩童那强烈的羞耻、困窘和负罪感;对父母中离开者那既爱又恨的感觉;伴随孤独的自毁式隔绝欲望;等等等等。就像在照镜子。他的心魔全都公然现身,萨缪尔为此感到羞愧。见到其他人完全表达出了他内心的情绪,他不得不觉得自己是那么老套和平庸,根本不是他必须向母亲证明她不该抛弃的那个令人惊叹的男人。
将近凌晨三点,他发觉他盯着一个动图看了足足五分钟——一只泰迪熊正在做所谓“虚拟拥抱”的动作,小熊反复开合手臂,意思按理说应该是拥抱,但在萨缪尔眼中更像是挖苦和充满敌意的鼓掌,就好像小熊在嘲笑他。
他扔下电脑,断断续续地睡了几个小时,天亮时起床洗澡,喝了差不多一整壶咖啡,然后上车驶向芝加哥。
尽管住得很近,但萨缪尔最近很少来芝加哥,此刻他记起了原因:随着他越来越接近城区,公路越来越让他感觉充满了恶意,像是在打仗——“之”字形前进的司机强行变道、咬车尾、按喇叭、闪大灯,他们所有的个人创伤被公开放大无数倍。车辆的洪流化作缓缓流淌的仇恨,他只能随波逐流。他感觉到了无法在接近出口时开上转弯车道的低烈度持续焦虑。旁边车道的司机见到他打转弯灯就加速,占领他企图利用的空当。全美国没有哪个地方比高峰时间的芝加哥高速公路更缺乏公共精神,更不讲合作和兄弟情谊,更欠缺损利共担的信条。想验证这个结论,最好的办法就是观察一百辆车在最右车道排队的情形,而那正是萨缪尔要下高速公路的那条车道。人们会插队,钻进前方车流中的缺口,欺负所有耐心等待的司机,而他们会气得怒火万丈,因为每个人需要等待的时间就又长了一点,他们还有另一种更强烈的、来自内心更深处的愤怒,因为那个混蛋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受苦,他们心里还藏着一股邪火,因为他们这些白痴都在乖乖排队。
因此,他们怒吼,打下流手势,把车开得离前车的后保险杠只差几厘米。他们不给企图抢道的人留下一丝缝隙。他们不给任何人让路。萨缪尔同样在这么做,他觉得只要他放一辆车插到他前面去,那就等于让背后所有的车都来插队。于是,每次车流有动静他就猛踩油门,确保不会出现任何空当。他们就这么挪向出口,直到某个时刻,萨缪尔正在后视镜里寻找有可能强行变道的车辆,前方忽然出现一个空当,他很确定左侧有辆该死的宝马忽然加速,企图插到他前面去;萨缪尔踩离合器时有点马虎,车向前一蹿,轻轻碰了一下前面的那辆车。
一辆出租车。司机跳下来,尖叫:“我肏你!我肏你!我肏你!”他指着萨缪尔,像是要强调必须挨揍的就是萨缪尔,不是其他任何人。
“对不起!”萨缪尔说,举起双手。
车流停了下来,背后的车辆齐声哀号,其中混杂了喇叭声、愤怒和厌恶的叫喊声。插队车辆瞥见机会,纷纷开到停下的出租车前面去了。出租车司机走到萨缪尔的车窗前说:“我他妈肏死你个该肏的肏蛋货!”
然后吐了一口痰。
司机身体后仰,像是要为这口痰助推,然后吐出了一口黏糊糊的浓痰,这口痰可怕地落在萨缪尔的车窗上,贴在那儿就此不动了,甚至不往下流,而是留在原处,就像粘在墙上的面糊,这团黄兮兮的黏液里有星星点点的食物残渣和恐怖的血丝,就像你有时候敲开生鸡蛋偶尔会见到的半成胚胎。出租车司机对他的成就颇为满意,跑回车上开走了。
他母亲住在南环路,剩下的车程里,黏痰像另一位乘客似的陪着萨缪尔。感觉就像他开车带了一名刺客,而他不想和刺客有任何视线接触。他能从眼角看见那团模糊的白色不规则影子,他开下高速路,开过一条几乎空无一人的窄街,阴沟里点缀着快餐店的口袋和餐盒,他开过一个公共汽车站,开过一片野草横生的荒芜空地,那里似乎本来要盖一座高楼,但刚打完地基就被废弃了,他开过一座桥,底下是许多错综复杂的铁轨,曾经服务于附近密集的屠宰场,他行驶在芝加哥市区最南侧的区域里,能看见昔日全世界最高的摩天大楼,他行驶在曾是全世界最繁忙的肉类分装产业区里,前往他母亲的住址。他发现那是一座古老的仓库,离铁轨不远,挂着跃层公寓出租的巨大标牌——从头到尾,萨缪尔的四分之一注意力始终放在车窗外的那口浓痰上。他逐渐惊讶于它居然会纹丝不动,活像用来修补塑料物品的环氧树脂。人类躯体能够做到的伟业让他深深折服。这片区域让他精神紧张。人行道上真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他停好车,再次核对地址。公寓楼的正门口有个电子门铃。门铃旁边有张泛黄的纸条,褪成浅粉色的墨水写着他母亲的名字:费伊·安德烈森。
他按下门铃,但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加上它显而易见的年龄、斑斑的锈迹和外露的电线,他不禁怀疑这东西是不是坏了。门铃的按钮顽抗了几秒钟,最后终于屈服于他手指施加的压力,发出清晰的咔嗒一声,他不得不怀疑这个按钮是不是很久没被人按过了。
萨缪尔突然意识到他母亲这么多年一直住在这儿。名字就写在这张纸上接受日晒雨淋,无论谁路过都能看见。这种事简直不可容忍。对萨缪尔来说,她离开后就应该不复存在。
随着磁铁松开的沉闷声响,门打开了。
他走进大楼。过了玄关和装有成排信箱的门厅,看上去似乎还没完工。铺着瓷砖的地板忽然让位于毛坯地面。白色墙壁似乎没有刷涂料,而仅仅是平整过。他爬了三段楼梯,找到那扇门——光秃秃的木门,没有刷漆,没有抛光,就像你在五金店见到的半成品。他不知道他应该看见什么,但肯定不是这么一块什么都没有的空白。这么一面毫无特征的门板。
他敲敲门,里面响起一个声音,他母亲的声音。“门开着。”她说。
他推开门,从走廊里看见公寓被阳光照得亮堂堂的。光秃秃的白色墙壁。有一股熟悉的气味,但说不准究竟是什么。
他犹豫了。他无法立刻让自己走进这扇门,回到他母亲的生活中。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开口,声音从里面某处传来。“没事的,”她说,“别害怕。”
听见这句话,他几乎崩溃。他在奔涌而来的记忆里看见了她,她在他的床边徘徊,那是个朦胧的清晨,他十一岁,她即将走出家门,一去不返。
这几个字烧穿了他,跨越几十年的时光,鼓励那个胆小的男孩。别害怕。这是当时她对萨缪尔说的最后一句话。
* * *
[1]指美国公民站在国旗前右手贴左胸宣誓效忠。
[2]1968年刺杀美国参议员罗伯特·F.肯尼迪的凶手。
[3]原文为Packer Attacker,其中Packer除了指派克州长之外,在英文中还有“打包工”之意,暗指该女性的多重身份与经历。
[4]道奇的英文原文是Dodger,洛杉矶道奇棒球队英文全名为Los Angeles Dodgers,狄更斯小说《雾都孤儿》里有一个外号叫Dodger的盗贼。
[5]英文中的bug既有“昆虫”之意,也有“缺陷、错误”的意思。
[6]这种抵押贷款允许借款人在贷款前几年每月支付一个最低限度的还款,金额通常低于每月应付利息,但是未付的应付利息将自动计入贷款本金。在这种情况下,借款人最终应偿还的本金金额要远超出最初的贷款金额。
[7]原文为double jeopardy,亦称双重审理,指对同一罪行的重复起诉或定罪。这种情况为美国宪法第五修正案所禁止。
[8]A-whole-nother,口语用法,在“另一个”(another)中间插入“完全”(whole)。
第二部分 故国鬼魅_1988年夏末
第8章
萨缪尔在他的卧室里哭泣,哭得无声无息,免得被母亲听见。这是一场小规模的哭泣,只是踮着脚尖在真正哭泣的边缘行走,也许是轻轻的啜泣,伴随着普普通通的断续呼吸和挤扁的面孔。这是一级哭泣:小小的,能隐藏住,有时候甚至能控制住。它们是满足自我、发泄情绪的小小哭泣,往往只是眼睛里泪汪汪的,泪水未必会真的流下来。二级哭泣更加情绪性,由尴尬、羞愧或失望引发。这就是一级哭泣很容易因为其他人在场而升级为二级的原因:他因为哭泣、因为他是个爱哭鬼而尴尬。这个事实会催生一种新的哭泣:面红耳赤、涕泗横流的呜咽,但还没有发展成扯开嗓门大哭的三级。三级哭泣的特征包括雨点大的眼泪、一下下的抽噎、痉挛般的倒气和想立刻挖个地洞藏起来的本能欲望。四级哭泣是流泪加抽泣的痉挛性发作,而五级简直难以想象。学校的心理顾问鼓励他使用这些名词,就像科学家对待龙卷风似的给哭泣分级。
那天他觉得他想要哭泣。他对母亲说他要去自己房间看书,这倒是很正常。他大多数时候都一个人待在卧室里,读他在学校流动图书车买的“选择你自己的冒险”系列。他喜欢这些书摆在一起的样子:同质性——红白两色的书脊,《失落亚马孙》《巨石阵之旅》或《恶龙星球》之类的书名。他喜欢书里分岔的小径,每次遇到特别难以决定的选择,他会用大拇指夹住那一页,继续往下读,判断他能不能接受这个选择。他觉得这些书给了他现实世界中几乎缺失的透彻和对称。有时候他乐于想象自己活在一本“选择你自己的冒险”里,只需要做出正确的选择就能让故事变得完满。他在其他绝大多数环境中发现的世界变幻莫测、难以预料,而这样似乎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易于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