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方记录不是这么说的。”
“她没有离开过艾奥瓦,直到,怎么说,1980年代。”
“根据官方记录,先生,1968年她曾积极参与反战活动。”
“行了,这完全就不可能嘛。我母亲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我必须告诉你,先生,事实如此。有照片。有影像证据。”
“认错人了。肯定搞混了。”
“费伊,原姓安德烈森,1950年出生于艾奥瓦州。要我念一下她的十位社保号码吗?”
“不要。”
“因为我有她的号码。”
“不要。”
“所以可能性就非常高了,先生。我想说的是,除非你拿得出相反的证据,或者有某个极其荒谬的巧合玩弄了我们,否则这位被羁押的女士恐怕就是你母亲。”
“随便你。”
“极有可能。百分之九十九确定。在合理的怀疑范围之外。板上钉钉,无论你多么不愿意相信。”
“我明白了。”
“这位被羁押的女士即为‘你母亲’。这方面的讨论就到此为止可好?”
“好。”
“如我所说,你母亲恐怕不可能得到无罪判决,对她不利的证据可以称之为确凿无疑。我们能做的,先生,就是寄希望于认罪和轻判。”
“我看不出你为什么需要我的帮助。”
“人格证人。你可以写信给法官,解释你母亲为什么不该蹲监狱。”
“法官凭什么要听我的?”
“他很可能不会,先生。尤其是这位法官,查尔斯·布朗法官。大家叫他查理。不开玩笑,这是他的真名。他本来下个月就能退休,但为了审理你母亲的案件而特地延期。我猜是因为案件影响力巨大。全国闻名。另外,他对抗第一修正案的记录实在多得可怕。就这么说吧,查理·布朗法官大人对反面意见没什么耐心。”
“既然他不会听我的,那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写信?你为什么浪费时间打电话给我?”
“因为你算是有个可敬的头衔,先生,你还是个中等知名的人物,而我愿意尽职尽责地帮助我的委托人,直到资金用完为止。我有我的名声。”
“什么资金?”
“你能够想象,先生,谢尔顿·派克州长在某些圈子里非常不受欢迎。你母亲在特定的圈子里算是个民间英雄。”
“因为她扔石块。”
“一位对抗共和党法西斯分子的勇敢战士,我收到的一张支票上这么写着。资助她请辩护律师的钱滚滚而来。足够聘请我至少四个月了。”
“然后呢?”
“我对在此之前达成认罪交易抱乐观态度,先生,你愿意帮助我们吗?”
“凭什么?我凭什么要帮她?实在太想当然了。”
“什么想当然,先生?”
“我母亲的整个大谜团——上大学、抗议、被捕——我完全不知道。她从不告诉我的秘密又多了一个。”
“她肯定有她的理由。”
“但我不在其中。”
“必须要说,你母亲现在迫切需要帮助。”
“我不会写那封信,我不在乎她坐不坐牢。”
“但她是你母亲啊,先生。她生了你,先不说太煽情的,她哺育了你。”
“她抛弃了我和我父亲。一个字也没留下。就我所知,那以后她就不再是我母亲了。”
“一丁点儿家庭团圆的愿望都没有?内心深处就不想要一个母性角色,填补因为缺少她而变得空洞而虚无的人生?”
“我得走了。”
“她生了你。她亲吻你碰疼的地方。把三明治切成小块,免得你噎住。你希不希望生命中有一个人,会在你过生日的时候寄贺卡给你?”
“我要挂电话了。再见。”
第6章
收到第一条与劳拉·波茨坦有关的短信时,萨缪尔正在机场咖啡店听做卡布奇诺时发出的汩汩声音。发信人是院长,那位瘟疫文学的专家。见了你的一名学生,她写道,对你做出了异乎寻常的指控。你真的对她说她很蠢吗?萨缪尔略读完剩下的内容,觉得身体越来越深地陷入了座椅。你的不恰当言论让我震惊莫名。我看不出波茨坦小姐哪里蠢了。我允许她重写论文以争取全部学分。我们必须立刻讨论此事。
这家咖啡店正对登机门,飞往洛杉矶的午间航班即将在大约十五分钟后开始登机。他来这儿见盖伊·佩里温克尔,他的编辑兼出版商。他的头顶上是电视机,处于静音模式,屏幕上的新闻节目正在播放萨缪尔的母亲朝派克州长扔石块。
他尽量视而不见,听着周围各种各样的声音:点咖啡的叫喊声,公共广播宣布近期危险等级如何如何和请不要让行李离开视线,孩童哭闹,泡沫和蒸汽,牛奶沸腾。咖啡店旁边是个擦鞋摊,两把抬高的椅子仿佛王座,擦鞋的男人坐在底下,是个黑人,正在看书,打扮成这份工作需要的样子:背带裤,报童帽,一身大致二十世纪初的行头。萨缪尔在等佩里温克尔,佩里温克尔想擦鞋,但正在犹豫。
“我是个衣着入时的白种男人,”佩里温克尔望着擦鞋的男人说,“他是少数族裔,身穿降格的服装。”
“所以这有什么关系?”萨缪尔说。
“我不喜欢这个画面。我讨厌这个视觉呈现。”
佩里温克尔今天下午待在芝加哥,但行程目的地是洛杉矶。他的助理打电话说要见萨缪尔,但时间只够他在机场碰头。于是助理给萨缪尔买了张机票,一张去密尔沃基的单程票,助理说萨缪尔愿意飞当然可以飞,但主要目的只是让他通过安检。
佩里温克尔打量着擦鞋男人:“知道真正的问题是什么吗?问题是手机拍照。”
“我这辈子还没让人给我擦过鞋。”
“你别穿运动鞋了。”佩里温克尔说,甚至没看萨缪尔的脚。意思是他们在机场见面才几分钟,他就看见并明白了萨缪尔那双鞋很廉价的事实。另外几点多半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萨缪尔在他的出版商身边总有这种感觉:相比之下不怎么体面,有点衣衫褴褛。佩里温克尔看上去四十来岁,但其实和萨缪尔的父亲差不多年纪——六十五岁左右。他似乎战胜了时间,靠的是比时代更酷。他昂首挺胸,姿态僵硬,带着帝王气度,就好像他当自己是昂贵且包装精致的生日礼物。他的薄皮鞋毫无折痕,像是意大利货,鞋尖略微上翘。他的腰围比机场的其他成年男性小至少二十厘米。他的领带扎得比橡果还要紧还要硬。他略显灰色的头发剃成完美的一厘米平头。站在他身旁,萨缪尔总觉得自己那么肥那么大。他买的都是成衣,不合身,多半大了一码。佩里温克尔的贴身正装将身体塑造出利落的角度和笔直的线条,而萨缪尔的形体显得松松垮垮。
佩里温克尔就像手电筒,照亮了你的全部缺点。他让你有意识地想到你外在投射的自我形象。举例来说,萨缪尔在咖啡店通常会点卡布奇诺,但坐在佩里温克尔对面,他却点了一杯绿茶。因为卡布奇诺似乎太俗套,而且他认为佩里温克尔会给绿茶较高的评价。
然而,佩里温克尔点的却是卡布奇诺。
“我要去洛杉矶,”他说,“莫莉在拍新MV,我得去片场。”
“莫莉·米勒?”萨缪尔说,“那个歌手?”
“对。她是我的客户。总而言之。她在拍新MV。新专辑。客串某个肥皂剧。准备参加一个真人秀。还有一本名人自传,我去就是为了这个。暂定名是‘迄今为止我犯过的错误’。”
“她好像只有十六岁吧?”
“官方数据是十七岁,但其实二十五岁了。”
“不是开玩笑吧?”
“现实归现实,你别说出去。”
“那本书讲什么?”
“有点不容易操作。你希望它足够老套,以免损害她的形象,但又不能无聊,因为必须写出她的魅力。你希望它足够有智慧,以免人们说那是卖给十二岁小孩的泡泡糖音乐,但也不能太有智慧,因为十二岁小孩确实是主要受众。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所有名人传记都需要揭露一个大秘密。”
“是吗?”
“百分之百,对。反正就是能在出版前交给报刊的内容,用来聚集人气。必须足够有料,可以引起讨论。我去洛杉矶就是为了这个。头脑风暴。她正在为音乐录影带做录音。几天后就要推出。蠢到家的屎烂歌。和声部分是这样的:‘你必须表达!’”
“朗朗上口。你想好要揭露什么大秘密了吗?”
“哦,当然。我强烈倾向于一小段纯真的女同性恋戏码。高中时的小小尝试。一个特别朋友,几次亲吻。你明白的。不足以让父母大惊失色,但应该能帮我们搞几个彩虹旗奖项。她已经抓住了前青春期市场,但要是也能抓住同性恋市场?”说到这里,佩里温克尔用双手做个手势,一个小东西炸成一个超级巨大的东西,“轰隆。”
正是佩里温克尔给了萨缪尔重大突破,是佩里温克尔将萨缪尔从籍籍无名中发掘出来,和他签了一份慷慨的合约。当时萨缪尔还在念大学,佩里温克尔正在走访全国各地的校园,寻找作家签约,做一个书系以推广年轻天才的作品。他只读了一个短篇就招募了萨缪尔。然后他让那个短篇登上了一本重要杂志。然后他抛出了一份合同,付了一笔堪称天价的稿酬给萨缪尔,而萨缪尔只需要写出一本书就行。
当然了,他到现在还没写出来。那是十年前了。几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和他的出版商交谈。
“出版生意怎么样?”萨缪尔问。
“出版生意。哈。好笑。我做的已经不完全是出版生意了。至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他从手提箱里翻出一张名片。盖伊·佩里温克尔:兴趣制造者——没有公司徽标,没有联系方式。
“我现在从事的是制造业,”佩里温克尔当时说,“我生产东西。”
“但不是书。”
“当然包括书。但以制造兴趣为主。关注。吸引力。书只是包装,仅仅是容器。这就是我领悟到的道理。出版业人员常犯一个错误,认为他们的工作是制造优秀的容器。你说你从事出版业,就好像酿酒商说他从事酒瓶制造业。实际上我们制造的是兴趣。书只是趣味使用的形态,充当我们的衡器和杠杆。”
头顶上,派克袭击者视频播放到了安保人员冲向萨缪尔的母亲,她即将被撂倒。萨缪尔转开视线。
“我做的事情不妨称之为多模式跨平台协同营销,”佩里温克尔说,“我的公司很久前被另一家出版社吞并了,它又被一家更大的公司吞并了,以此类推,就像保险杠贴纸上的达尔文大鱼吃小鱼。现在我们归一家跨国联合企业所有,他们涉足的领域包括普版书籍出版、有线电视、电台广播、音乐录音、媒体发布、电影制作、政治咨询、公共形象管理、公关、广告、杂志、印刷和版权,还有航运,好像?反正是差不多的业务。”
“听上去很复杂。”
“假如各种媒体运营是一场龙卷风,那我就在风平浪静的正中央。”
佩里温克尔望向两人上方的电视,看着重播到第十几次的派克袭击者视频。屏幕左下角的小视窗里,节目的保守派主持人正在说话,天晓得他在说什么。
“喂!”佩里温克尔对咖啡馆的店员喊道,“声音能调大点吗?”
几秒钟后,电视被取消了静音。他们听见播音员问派克遇袭是孤立事件还是预示着更大规模的袭击。
“哦,无疑预示着更大规模的袭击,”一名嘉宾说,“自由主义者被逼进墙角就是这个反应。他们会发动袭击。”
“其实和,怎么说呢,1930年代末的德国没什么区别。”另一名嘉宾说,“就好像,你们知道的,他们首先抓的是爱国者,我没有发声。”
“对!”主持人说,“假如我们不发出声音,等他们来搞我们,就没有人能发出声音了。”
众人使劲点头。插播广告。
“哎呀我的天,”佩里温克尔摇头微笑,“派克袭击者。真想多知道一点那女人的事情。这个故事我很想听听看。”
萨缪尔喝了口茶,没有说话。茶包泡得太久,茶水有点苦。
佩里温克尔看看手表,望向登机门,已经有几个人在门口徘徊——还没开始排队,但都摆好了姿势,一旦有队可排就扑上去。
“工作怎么样?”他转向萨缪尔,“还在教书?”
“暂时还在。”
“在那个……地方?”
“对,同一所学校。”
“挣多少来着,三万?我给你一个建议吧。能听我给你个建议吗?”
“当然。”
“出国吧,朋友。”
“什么?”
“我说真的。找个舒服的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保证你挣得盆满钵满。”
“我能做到?”
“对,百分之百。我弟弟就这么做。在雅加达教高中数学和带足球队。之前在中国香港。再往前是阿布扎比。私立学校。学生以政府人员和商业精英的孩子为主。他一年挣二十万,外加住房外加车子外加司机。你在你那所学校有带司机的车子吗?”
“没有。”
“我对天发誓,一个人只要受过半拉子教育,居然会留在美国教书,就肯定有什么精神错乱的毛病。中国、印尼、菲律宾、中东,他们发疯似的要你这种人。你随便挑地方好了。在美国,你工资低,成天加班,政客侮辱你,学生讨厌你。去了那些地方,你他妈就是英雄。这就是我的建议,送给你。”
“谢谢。”
“你应该接受。因为啊,哥们儿,我有坏消息要告诉你。”
“是吧。”
深深的叹息,小丑般的夸张皱眉,佩里温克尔点点头。“对不起,但我们必须撤销和你签的合同了。我找你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你承诺过给我们一本书。”
“而我正在写啊。”
“我方买你一本书,给了你很大一笔预付金,但你到现在还没交付这本书。”
“我遇到瓶颈了。作家的小小障碍。我能熬过去的。”
“我方要履行合同里的无法交付条款,也就是假如所购产品始终无法交付,出版商可以要求退还全部预付款项。换句话说?请你还钱。我只是想面对面亲口告诉你。”
“亲口告诉我。在一家咖啡店。在机场。”
“当然了,假如你无法退还款项,我们就只能起诉你了。我们公司下周将向纽约州最高法院提交法律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