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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坡谬误
“我只是在说,”劳拉继续道,“假如你要判我不及格,那你就得判所有人不及格了。因为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然后你就不没人可教了。”
“没人可教。”他说。
“什么?”
“然后你就没人可教了。不是不没人。”
劳拉瞪着他,要是有人用拉丁文和她说话,这个表情倒是挺好用。
“双重否定等于肯定,”他说,“不和没。”
“随便你。”
他知道纠正别人的口语文法是个缺乏风度且居高临下的坏习惯。就像在派对上批评其他人不够博学——真别说,萨缪尔入职的第一周就遇到了这种事,他去院长家吃饭,就是让大家认识一下你的那种员工餐会。院长女士在一步登天坐上如今的行政管理宝座前,曾经是英文系的一名成员。她通过典型的捷径铸造了自己的学术生涯:了解一个极小领域内的所有细枝末节(她的领域是瘟疫期间关于瘟疫的文学作品)。吃饭时,她问他对《坎特伯雷故事集》某个特定段落的看法,他一时语塞,于是她说,声音稍微有点响:“你没读过?呃,哎呀呀,我的天哪。”
不当结论
“还有?”劳拉说,“我认为你搞课堂测验真的很不公平。”
“什么测验?”
“你搞的课堂测验啊?昨天?《哈姆雷特》?我问你今天有没有测验,你说没有。然后一转头就搞了个测验。”
“那是我的特权。”
“你骗了我。”她说,受到伤害的哀痛语气来自千百部八点档电视剧。
“我没有骗你,”他说,“只是改变了主意。”
“你没有对我说实话。”
“你不该逃课。”
拉里·布罗克斯顿到底为什么特别惹萨缪尔生气?每次看见他们两个坐在一起、笑成一团、一起回去,他为什么会产生切实的生理性厌恶?部分原因是他觉得那小子一文不值——他的衣着方式,他漫不经心的无知态度,他地包天的长相,他在课堂讨论时沉默得像是一堵墙,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他这坨有机质对课堂和整个世界都毫无贡献。是的,这些因素让萨缪尔烦恼和气愤,气愤又被成倍地放大,因为他知道劳拉会允许这小子对她动手动脚。允许他触碰她,主动摩挲他坑坑洼洼的皮肤,允许他皲裂的嘴唇贴上她的嘴唇,允许他、他的双手、他那咬得参差不齐、渗着紫红色黏液的指甲抚摩自己。她甚至会走进他肮脏的宿舍,闻着臭汗、隔夜披萨、泥垢和陈尿的气味,主动帮他脱掉大码的篮球短裤,她会主动允许这些事情发生,不会因此感到痛苦,而萨缪尔正因此而为她感到痛苦。
后此谬误
“不能仅仅因为我逃课,”劳拉说,“就判我不及格啊。实在太不公平了。”
“判你不及格不是因为你逃课。”
“我是说,只是一节课而已。你没必要这么,怎么说,炸毛吧?”
更让萨缪尔痛苦的是,他觉得劳拉和拉里能走到一起多半是因为他们都讨厌他,他就像两人之间的胶水,他们都觉得他无聊而乏味,这件事足以构成闲聊的话题,能够填补耳鬓厮磨之间的空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他的错。他的课堂上正在上演一部性爱惨剧——后排,左侧——萨缪尔觉得他必须为此负责。
诉诸中庸
“咱们这么办吧,”劳拉忽然坐直,弯腰凑近他,“我承认我抄论文不对,你承认你突击测验不对。”
“好。”
“所以咱们折中一下,我重写论文,你让我补考。皆大欢喜。”她摊开手掌,抬起胳膊,微笑道,“就这样!”
“这算什么折中?”
“我看咱们就别讨论‘劳拉有没有作弊’了,开始讨论‘该怎么向前走’吧。”
“所有好处都让你占了,这个不叫折中。”
“但你的愿望也满足了啊。我完全为我的行为负责。”
“怎么负责?”
“我说了啊。就说”——她竖起手指做个引号手势——“我完全为我的行为负责”——引号完。
“你为你的行为负责,做法应该是面对后果。”
“你的意思是判我不及格。”
“我的意思,对,就是不及格。”
“但这太不公平了!你不能既判我不及格又要我完全为我的行为负责。只能二选一。这样才对。还有一点你知道吗?”
转移注意力
“我甚至都不需要这门课。我甚至都不该上这门课。现实生活中,我什么时候会需要这些鬼东西?什么时候会有人问我懂不懂《哈姆雷特》?这种东西什么时候会变成关键信息?你能告诉我吗?啊?告诉我,什么时候我非得知道这些事情不可?”
“和我们讨论的事情无关。”
“不,非常有关。不可能更有关了。因为你做不到。你说不上来我什么时候会需要这种信息。因为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答案是我不可能需要。”
萨缪尔知道她说的多半没错。让学生在《哈姆雷特》里寻找逻辑谬误实在愚不可及。然而自从某位教务长掌权后,信誓旦旦地要在所有课程中推广自然科学和数学(原因是我们必须引导学生进行这些方面的训练,否则怎么可能和中国人竞争?大致如此吧),因此萨缪尔每年都要在述职报告里描述他如何在文学课上推广数学。教逻辑是朝这个方向努力的姿态,此刻他只后悔自己教得不够透彻,因为若是他没数错,这次谈话进行到现在,劳拉大概已经犯了十种逻辑谬误。
“听我说,”他说,“又不是我逼你选这门课的。没人强迫你坐在这儿。”
“不,你强迫了。你们都强迫我坐在这儿读什么傻乎乎的《哈姆雷特》,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用得上它!”
“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退课。”
“不,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诉诸冗赘
“这门课我不能不及格,因为我需要人文学科的学分,这样我的秋季课表就能选统计和微观经济学了,这样我明年夏天需要实习学分的时候就能领先一步了,这样我就能在三年半之内毕业了,我必须在三年半之内毕业,因为我父母存的学费基金不够四年了。以前基金里有很多钱,但他们不得不用了一部分请离婚律师,他们解释说‘每个家庭成员在这个艰难时刻都必须有所牺牲’,而我的牺牲就是要么贷款念完最后一个学期,要么麻溜地提前毕业。所以要是你逼我重修这门课,我的整个计划就完蛋了。我老妈离婚后本来就过得不好,但现在又发现一个肿瘤?在她的子宫里?医生下周要动手术摘掉?我必须每周回一次家,为了引号陪护她引号完,但我们从头到尾只是和她那群傻朋友玩骰子游戏。我奶奶一个人住,自从爷爷去世后她变得很糊涂,不知道哪天该吃什么药,照顾她成了我的责任,我要给她装好一周七天的药盒,否则吃错药她就会昏迷什么的。我不知道下周谁能去照顾奶奶,因为我要做三天社区服务,这件事也很傻,因为那个派对上所有人喝的都不比我少,但只有我因为公共场合醉酒被捕,第二天我问警察凭什么因为公共场合醉酒逮捕我,他说我站在马路中央大喊‘我醉得不行了!’,但我根本不记得我这么做过。这还不算完,我的室友是头猪,一个懒婆娘,每天偷我的健怡可乐,不给我钱,连一声谢谢都不说,每次我打开冰箱就又少了一罐健怡,她把她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还想给我健康饮食的建议。她是个一百一十多公斤的肥婆,但她自认是什么节食天才,因为她以前体重将近一百六十公斤,一开口就是请问你有没有减掉过五十公斤的经历?然后我说我从来都不需要,但她没完没了唠叨她怎么减掉了超过五十公斤的肥膘,自从走上减肥之路就彻底改变了人生,反正哇啦哇啦减肥之路这个减肥之路那个。她实在太烦人了,她在墙上贴满了减肥日程表,我连一张海报都贴不下,因为我好像是支持她的一分子?好像我的任务就是问她有没有完成今天的卡路里燃烧任务,假如完成了就恭喜她,不把引号自毁食物引号完带回来诱惑她,明明是她的问题,受到惩罚的却是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照做了,尽管我爱吃,但从不买玉米片零食和果酱馅饼,也不买小包装的斑马蛋糕,因为我想当个积极的好室友,我唯一允许自己买回来的就是健怡可乐,恐怕也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乐趣,事实上她一口也不应该喝,因为她说在走上减肥之路前,碳酸饮料是她的食物双煞之一,但我说健怡可乐一罐只有两卡热量,喝就喝了没问题的。还有——哦,对了——我老爸上周在一个泡泡派对上被人捅了。虽说他现在没事了,但我发现我很难在学校里集中注意力,因为他被捅了啊,再说他妈的他为什么会去参加泡泡派对啊,这个问题他完全拒绝回答,我一问他就当我是我老妈,开始装聋作哑。我男朋友在俄亥俄州上大学,动不动要我拍几张下流照片发给他,因为他说这样他就不会去想身边的漂亮姑娘了,我担心要是我不发给他,他就会去和某个俄亥俄小婊子睡觉,那岂不成了我的错?所以我只好拍照片,我知道他喜欢姑娘剃光光,我愿意为他这么做,结果我长了好多红色小疙瘩,又痒又难看,有一个还感染了,你想象一下我走进卫生室,向一个九十岁的老护士解释说你剃阴毛的时候刮破了自己,所以需要开个药膏吗。我还没说完呢,我的自行车轮胎瘪了一个,厨房的一个水槽堵了,淋浴房里到处都是我室友恶心的头发,粘在我的薰衣草香皂上,我老妈送走了我们的比格犬,因为她现在承担不了这个级别的责任,我们的冰箱里全是低脂火腿块,放了三个星期,都有味儿了,我最好的朋友刚堕胎,我的网断了。”
诉诸情感
不用说,劳拉·波茨坦已经哭了起来。
假两难推理
“这下我只能退学了!”劳拉哀号道,把每个字用单调的哭腔喊出来,全都挤在一起,“得到一个F,我就会失去财务支持,就付不起学费,就只能退学了!”
此刻的问题在于,萨缪尔只要看见别人哭泣就会产生哭泣的欲望。从记事以来,他就是这个样子了。他觉得自己像托儿所的婴儿,用哭泣换取其他婴儿的同情。他觉得当着其他人的面哭泣是袒露缺陷和脆弱的行为,见到别人这么做他会觉得羞耻和尴尬,反过来又触发了本人的羞耻和尴尬,孩童时的自我厌恶层层叠加,他长成了一个巨型的爱哭鬼。每次看见别人哭泣,心理医生对他的所有治疗和童年时的所有矫正措施就会冲上萨缪尔的心头。就好像他的身躯化作了一个大大的未愈合的伤口,一丝最细微的风也会给肉体带来伤痛。
劳拉哭得无拘无束。她没有克制哭泣,反而像是用哭泣把自己包裹住了。这是一场全面的哭泣,涕泗横流,伴随着标准的吸鼻子和打嗝式换气,整张脸向内收缩,面颊和嘴唇被拉紧,像是在做龇牙咧嘴的皱眉表情。她眼睛通红,面颊闪烁泪光,一小团黏液可怖地悄悄爬出左鼻孔。她拱着肩膀,瘫坐在椅子里,盯着地面。萨缪尔觉得他离跟着哭只差最后十秒了。他无法忍受眼看着别人哭泣。因此同事或远亲的婚礼对他来说会是一场灾难,因为他哭泣的样子与他和新郎新娘的亲近程度完全不成比例。去电影院看催泪电影也是个问题,尽管他看不见其他人哭泣,但他能听见他们在抽鼻子、擤鼻涕和急促呼气,据此从他脑子里浩瀚的哭泣场景档案里推断出每一个人的哭泣种类,然后亲自上阵“尝试”。要是他凑巧在约会,而他又对约会对象的情绪状况无比敏感和关注,他最担心的莫过于她也许会靠过来寻求安慰,却发现他哭得比她伤心十倍不止。
“我还要退还所有奖学金!”劳拉哭喊道,“要是你判我不及格,我就只能退还奖学金了,我家会破产,流落街头,饥寒交迫!”
萨缪尔知道这是谎言,因为奖学金并没有这样的规定,但他无法开口,因为他在拼命遏制哭泣。冲动已经爬进喉咙,正在攥紧他的喉结,小时候天崩地裂疯狂哭号的记忆席卷而来,他毁掉的生日派对,半途被打断的家庭聚餐,全班同学震惊地坐在那儿,默默地望着他跑出教室,饱含寓意的恼怒叹息,来自老师、校长和他母亲,尤其是他母亲——唉,他母亲多么希望他别再哭了,她站在那儿尽量安抚他,在他发作时按摩他的肩膀,用她最温柔的声音说“好了,一切都会好的”,完全不明白让他哭泣的正是她对他哭泣的关注和理解,这反过来又让他哭得更凶了。他能感觉到冲动已经顶住喉咙,于是他屏住呼吸,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念叨“我能控制住,我能控制住”。这个办法暂时有用,直到他的肺部感到灼痛,乞求得到氧气,他觉得眼睛像是被榨尽油的橄榄,因此他必须在两个选项里选一个,要么在劳拉·波茨坦面前肆无忌惮地迸发出一声啜泣(尴尬得难以想象,完全暴露他的弱点),要么使出大笑的把戏,这是他的高中辅导员教他的:“哭泣的反面是大笑,假如你想哭,那就大笑,两者会互相抵消。”这个办法当时听起来很可笑,但事实证明,在无可救药的情况下还颇为有效。他知道现在只有大笑才能避免一场天崩地裂的号啕大哭。他没怎么考虑此刻大笑代表着什么,只知道无论怎样都比大哭要好一万倍,因此看着可怜的劳拉(弯腰驼背,痛哭流涕,显得脆弱而痛苦)边哭边说:“明年我就没法回来上学了,我会变成一个穷人,无家可归,我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做什么。”萨缪尔的回应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身攻击
这恐怕是个错误的决定。
他看见了大笑对劳拉表情造成的影响,先是诧异和惊讶如涟漪般逐渐扩散,但立刻就凝固成了愤怒甚至憎恶。他笑得那么肆无忌惮和缺乏诚意,堪比动作电影里疯狂的邪恶天才,他明白这种笑法实在很残忍。劳拉的坐姿变得僵硬、戒备而警醒,表情冰冷,哭泣的一切征兆都烟消云散。不必强调这个变化有多么迅速。萨缪尔想起卖场里袋装蔬菜标签上的一个短语:速冻。
“你为什么这么做?”她问,声音冷静淡漠得异乎寻常。这是一种濒临失控的怪异态度,有着危险的锋刃,就像一名黑帮刺客。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打量萨缪尔的面容,这个瞬间漫长得令人痛苦。鼻孔底下的那滴鼻涕已经消失。她的转变真是无与伦比,她哭泣过的肉体证据通通不见了。连面颊都是干的。
“你嘲笑我。”她说。
“对,”他说,“是的。”
“你为什么嘲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