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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因此感到精神紧张,加上其他的财务和生活费问题,压力大得让他的心脏变得不太正常,悸动抽搐,就像有人从内部机械地敲打他的胸腔。正如莉萨说的:“没了健康,你就什么都没了。”他靠这句话来为自己辩解:他购买高级电子产品和电子游戏正是在帮自己减轻压力。
这正是今天的转折点。在他完成为新饮食计划做准备的种种琐事之前,他决定先完成他的另外一些琐事——《精灵征途》:每天必须完成的二十个任务,帮他获取非常酷的游戏奖励(例如能骑的狮鹫兽、巨大得难以想象的斧子、让他的角色四处走动的时候显得衣冠楚楚的套装)。这些任务——通常是杀死某个小敌人,跨越险恶地形送信,寻找丢失的重要小玩意儿——一日不断地连续四十天完成这些任务就能以数学上最优的时间解锁奖励。这本身就是一项奖励,因为每次成功做到就会焰火齐放,鼓乐大作,名字登上《精灵征途》最强玩家榜,联系列表里的所有人都会发来恭贺和赞美的留言。在游戏里,这个待遇就像婚礼上的新郎。庞纳吉控制的不是一个角色,他的角色加起来足够组成一支棒球队,等他的主角色完成二十项日常任务后,他还要为备用角色重复这些任务,因此他必须完成的每日任务有两百个左右——甚至更多,取决于他想让多少个备用角色升级。这意味着整个日常任务时间加起来要花他五小时左右;尽管他知道玩五小时游戏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超出了最高忍耐限度,但这五个小时于他仅仅是正式玩游戏前的先决条件,只是真正行动前的热身活动,是享乐开始前必须克服的小小障碍。
就这样,等磨人的每日任务结束,天已经黑了,连续五小时机械运动后,他的大脑只感觉眩晕和渺远,像便秘似的塞住了,他丧失了完成更高等级工作(例如购物和烹饪)所必需的注意力、驱动力和体力。于是他待在电脑前,用六倍浓度的拿铁咖啡和冷冰冰的墨西哥玉米饼补充体能,继续玩了下去。
到了此刻,他已经玩了那么久,他想睡觉,闭上眼却发现幻觉闪得更厉害了,睡眠离他还远着呢,因此庞纳吉只好下床,重新开机,看有没有哪个西海岸的玩家还在线,再开一盘任务。几小时后,他会登入澳洲的服务器,再次屠龙。然后凌晨四点,日本的铁杆玩家总算上线,他的运气终于来了,他会和他们组队,再杀两次恶龙,到最后杀龙带来的感觉不再是喜悦,而是例行公事甚至有点沉闷。往往在印度人现身的时候,幻觉平息成了麻木而模糊的一团,他觉得世界朦胧一片,就好像脑门离脸隔了将近一米远,但这会儿他睡不着,他需要时间来舒缓精神,于是他取出一张看了无数遍的DVD塞进播放器(他的想法是放着电影,他可以打打瞌睡,因为他太熟悉这部电影了,根本不需要过脑子),电影是他收集的大毁灭灾难片之一,地球在这些电影里被毁灭了无数次——陨石、外星人、地磁异常活动——没过十五分钟,他的意识就变得模糊。看到主角搞清楚政府一直在隐瞒事实,明白大难即将临头,这时候庞纳吉的大脑逐渐放空,回想这一天,茫然之间想到今天下午他正准备开始健康饮食,也许是因为到头来发现今天并不适合开始健康饮食而感到愧疚,他又剥开一颗巴西坚果,心想循序渐进也许更好,巴西坚果是他目前生活方式和未来健康饮食生活方式之间象征性的桥梁。他大脑放空,盯着电视的茫然双眼仿佛属于一条死鱼,他吞下咀嚼过的一团巴西坚果,望着足有加州那么大的石块落向地球,能够融化骨头的烈火扫灭万物,杀死人类,彻底湮灭一切。他从沙发上起身,外面已经是黎明时分,他思索着整整一天都去了哪儿。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卧室,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泛黄发白的头发,眼球因为疲惫和脱水而充血。然后他爬上床,他不是“坠入梦乡”,而是一头扎进了突然吞噬一切的黑暗。在近乎昏迷的状态下,他努力留在脑海里的记忆是他在跳舞。
他想记住这种感觉:超验的喜悦瞬间。他第一次打败了恶龙。他的芝加哥伙伴都在欢呼。
然而,此刻能让他忘我跳舞的感觉却迟迟不来。庞纳吉努力想象他在跳舞,但感觉却很超然,就仿佛那是他很久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东西。按照此刻的感觉,他怎么都不可能搅奶油、发动割草机、拍打幻想中的屁股。
明天,他发誓。
明天将是新饮食计划的第一天,真正的、正式的第一天。今天也许只是真正开始新饮食计划那一天的热身、演习或排练,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那种生活很快就将开始,他会每天早早起床,吃一顿健康的早饭,修缮厨房,清理橱柜,去超市购物,远离电脑,整整一天都过得无懈可击。
他发誓。他保证。那样的一天必将改变一切。


第4章
“你认为我作弊?”劳拉·波茨坦说,她念大二,屡教不改的习惯性作弊者,“你认为我作弊?你认为我的论文是抄袭的?”
萨缪尔点点头。他想对整个局面露出哀伤的表情,就像不得不惩罚孩子的父母。我比你还要痛苦,萨缪尔想做出同样的表情,尽管内心根本没有这种感觉。内心深处,判学生不及格总是让他暗自欣喜。他不得不给他们上课,这就像是他报复的机会。
“能听我说一句吗?就一句?那—篇—论—文—我—没—有—抄—袭。”劳拉·波茨坦说的那篇论文几乎从头到尾都是抄袭的。萨缪尔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套软件是这么说的。学校购买了这套极为出色的软件包,用来分析学生的每一篇文章,程序将文章与巨型档案库里的其他文章进行比较,档案库里包括了所有被分析过的文章。全国各地高中生和大学生写下的数百万字构成了软件包的大脑。萨缪尔有时候对同事开玩笑说,假如这套软件获得了科幻小说里的人工智能的智慧和意识,肯定会立刻冲去墨西哥坎昆岛度春假。
软件分析劳拉的论文后,发现百分之九十九的内容是抄袭的,除了署名“劳拉·波茨坦”之外,没有一个单词属于她自己。
复合问题
(即“既定观点问题”)
“我不知道那软件在发什么疯,”劳拉·波茨坦说。这位大二学生来自伊利诺伊州的绍姆堡,主修商务沟通和市场营销,身高一米五八上下,头发的暗金色在萨缪尔办公室阴郁的绿色光线下变得像是拍纸簿的浅黄色,白色薄T恤似乎是某个派对的宣传资料,那个派对举办时她肯定还没生下来,“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故障。它经常出错吗?”
“你想说是电脑弄错了?”
“实在太奇怪了。我不明白。它为什么那么说?”
劳拉像是在风洞里吹过身子,头发干枯而蓬乱。她穿着一条磨破边的法兰绒短裤,比咖啡滤纸大不了多少,你很难假装没看见。她晒成古铜色的双腿同样吸引眼球。她脚上是一双拖鞋。毛绒玩偶拖鞋,卷心菜的黄绿色,因为在户外穿得太多,所以脚垫四周沾着一圈棕灰色的尘土。教授心想,她大概是穿着睡衣来办公室见他的。
“软件不会出错。”他说。
“你的意思是绝对?绝对不会出错?你说它永不犯错,没有缺点?”
教授办公室的墙上自然挂着他的各种文凭,书架上塞满了名字很长的书籍,昏暗的房间散发着典型的学者气息。办公室里有一把皮椅,劳拉此刻就坐在这把椅子上,一下一下地轻轻踢着她穿拖鞋的双脚。门上贴着《纽约客》的漫画。窗台上摆着几个小盆栽,他用一品脱的喷壶浇水。三眼打孔机。台历。印着莎士比亚的咖啡马克杯。一套高级钢笔。一幅完美的学者办公室图景。挂衣架,以备不时之需的粗花呢上衣。他坐在人体力学椅子上。劳拉正确地使用了“永不犯错”这个词,他一时间有点开心。办公室里的霉味或许是劳拉的睡眠体味,也可能是他自己的体味,昨晚他打《精灵征途》直到深夜,气味到现在还没有散掉。
“根据软件,”他看着劳拉论文的分析结果说,“这篇文章来自一个名为‘免费学期论文’的网站。”
“看见没?我就说吧!根本没听说过。”
萨缪尔这种年轻教授,还会打扮成或许会被学生视为“时髦”的样子。衬衫下摆垂在裤腰外,蓝色牛仔裤,某个时髦品牌的运动鞋。有些人会认为这是好品位的表现,但也有人会认为这是内心软弱、缺乏安全感和走投无路的征兆。他偶尔会在课堂上说脏话,因此看上去并不古板。劳拉的法兰绒短裤印着红色、黑色和海军蓝的花格。她的T恤薄得出奇,有些褪色,不过很难说是因为穿过太多次还是生产商存心做成这样的。她说:“显然我不可能从网上复制什么傻乎乎的文章。我是说,没可能啊。”
“所以你想说这是个巧合。”
“我不知道电脑为什么那么说。实在太,怎么说,奇怪了?”
劳拉时常会提高句尾的声调,因此连陈述听上去也像疑问。萨缪尔发觉这个习惯和很多种口音一样,你很难不去模仿。他还发觉她在整个撒谎的过程中都能保持眼神接触和身体放松,这个本事真是了不起。说假话时人体会有许多不由自主的反应,但她一个都没有表现出来:她以正常节奏呼吸;坐姿放松而倦怠;双眼直视教授的眼睛,没有转向右上角,否则就会证明她在使用与创造与性关系密切的脑区;面部没有不自然地硬挤出表情,表情恰如其分地闪过面部,大体而言自然流畅,不像一般撒谎者那样,面颊肌肉企图机械地塑造出合适的表情。
“根据软件的分析结果,”萨缪尔说,“这篇论文三年前就提交给绍姆堡镇高中了。”他停顿片刻,等待这条消息沉入心底:“那不是你的老家吗?你不就是从那儿来的吗?”
窃取论点(即“循环论证”)
“知道吗?”劳拉在座位上动了动身子,收起一条腿,这大概是她第一个象征紧张的身体信号。她的睡裤实在太短,身体在皮椅里挪动时,你能听见肌肤与皮革摩擦的吱嘎声,或者是湿润皮肤剥离椅面的吸吮轻响,“我什么都不想说,但我真的觉得很受侮辱。都是什么事啊?”
“确实如此。”
“呃,是——吗?你问我有没有作弊?实在很,怎么说,没礼貌?”
劳拉的T恤衫,萨缪尔已经确定它是用染色剂或化学药品或紫外线或研磨工具人工做旧的了,正中央用蓬松的复古字体印着“拉古纳海滩派对,1990年夏”,背景是手绘的大海和一道彩虹。
“你不能随便说一个人作弊,”她说,“这是污名化。有人做过研究好不好?你越是说一个人作弊,他们作弊的总数就越多。”
作弊的次数就越多,萨缪尔希望她能这么说。
“再说你不该为作弊而惩罚一个人,”她说,“否则他们就只能继续作弊了。为了通过这门课?就好像”——她的手指在半空中画个圈——“恶性循环?”
劳拉·波茨坦总是在提早三分钟和迟到两分钟之间走进教室,永远选择最后一排靠左边角落的座位。在这个学期,有好几个男生曾缓慢地改变各自的选座习惯,逐渐靠近她的轨道,像软体动物似的从教室右侧爬向左侧。大部分会在她旁边坐两到三周,然后忽然一天蹿到了教室的另一头。他们像带电粒子似的碰撞和弹开,萨缪尔猜想在课外肯定没少上演性心理情节剧。
“你从来没写过这篇论文。”萨缪尔说,“论文是你在高中时买的,然后在我的课堂上又用了一次。我们今天要讨论的只有这个。”
劳拉收起了两只脚。腿从亮闪闪的皮革上剥开,发出湿漉漉的啵的一声。
诉诸同情
“太不公平了,”她说。她能够轻松流畅地挪动双腿,这象征着年轻人的柔韧性或认真的瑜伽训练或两者兼有,“你要我交一篇《哈姆雷特》的论文,我给你的就是啊。”
“我是要你写一篇《哈姆雷特》的论文。”
“我怎么知道?你有一堆稀奇古怪的规定又不能怪我。”
“不是我的规定。所有学校都有这些规定。”
“根本没有。我在高中用过这篇文章,得了一个A。”
“这就太糟糕了。”
“所以我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对。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做不对?没人教过我这么做不对。”
“你当然知道这么做不对。你刚刚想撒谎骗我。要是你觉得你没做错,就不会撒谎了。”
“但我就喜欢撒谎啊。这是我的习惯。我忍不住。”
“那你该管管自己了。”
“但我不该因为同一篇文章被惩罚两次。既然我在高中已经因为抄袭被惩罚过了,那现在就不该再被惩罚一次。那不是,怎么说,双重控罪[7]吗?”
“你好像说过你在高中得了个A。”
“不,我没有。”
“我很确定你说了。我很确定你刚刚这么说了。”
“那只是个假设。”
“不,我记得不是这样。”
“是不是这样我最清楚。哼。”
“你又在撒谎吗?这会儿你正在撒谎吗?”
“没有。”
两人互瞪片刻,就像两个都在虚张声势的扑克玩家。这是两人最长的一次眼神接触。课堂上,劳拉几乎总是盯着大腿,也就是她放手机的地方。她觉得只要把手机放在大腿上,就能避开萨缪尔的视线。她不明白这种行为是多么显而易见。他没有在课堂上阻止她看手机,主要是为了能在学期末施舍“参与分”时折损她的成绩。
“呃,”他说,“无论如何,双重控罪不是这个意思。重点在于,你交作业的时候有个最基础的前提,那就是这是你的作业。你本人的作业。”
“是我的啊。”她说。
“不,不是,是你买的。”
“我知道,”她说,“所有权是我的,属于我。”
他忽然想到,假如他把这件事视为“外包”而非“作弊”,那么她说的还挺有道理呢。
错误类比
“其他人做的事情比我差劲多了,”劳拉说道,“我最好的朋友?她付钱给代数家教帮她做作业。我是说,这恶劣得多,对吧?她根本没受过处罚!为什么我要挨罚,但她不需要?”
“她不在我的班上。”萨缪尔说。
“那拉里呢?”
“谁?”
“拉里·布罗克斯顿?我们班上的?我很清楚他交给你的作业都是他哥哥写的。你没有处罚他。不公平。那要恶劣得多。”
萨缪尔想起了拉里·布罗克斯顿——大二,主修不明,玉米色平头,总是穿大码银光篮球短裤和单色T恤来上课,T恤上印着某个连锁服装品牌的标志,你能在全美国的尾货卖场里找到这个品牌——悄悄爬近劳拉·波茨坦但最后飞速逃离的诸多男孩中也有他一个。拉里·他妈的·布罗克斯顿,皮肤惨白,甚至带点恶心的菜色,就像切开的老土豆,企图留金色的小胡子和络腮胡,但可悲地,更像是脸上星星点点地撒了些面包屑。他有点驼背,性格孤僻而内向,出于某些原因,教授看见他就会想到只能在暗处生长的小型蕨类。拉里·布罗克斯顿,从没在课堂上发过言,脚生长的速度超过了身体发育的速度,因此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双脚就像是两条又大又平的河鱼,他总是穿着笨重的黑色凉鞋,萨缪尔很确定这东西只会出现在公共浴室和游泳池。也就是这个拉里·布罗克斯顿,每次教授在课堂上分出十分钟做“自由写作和头脑风景”时,他就会无所事事、漫不经心、无意识地抠挠生殖器。他和劳拉·波茨坦在一起坐了两个星期,几乎每天下课往外走时都会逗得劳拉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