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缪尔努力闪避火球,但脑子里想的主要是今天他在课堂上搞的突击测验。劳拉离开后,他确定这个班级没有完成他布置的阅读作业,惩罚的心思油然而起。他命令学生就《哈姆雷特》的第一幕写一份不少于二百五十字的阐释。呻吟声此起彼伏。他本来没打算搞什么突击测验的,但劳拉的态度让他有了消极攻击的念头。这门课是文学导论,但她关心的不是文学,而是分数。在她眼里,重要的不是这门课的内容,而是它的产值。这让萨缪尔想起了华尔街的交易员,他今天会买咖啡期货,明天会抵押资产债券。重要的不是交易了什么,而是如何衡量交易。劳拉的想法就像这样,一个股票经纪人,只在乎能够量化的东西。她在乎的只有及格线和她的成绩。
萨缪尔以前会批改学生的论文,甚至用红笔勾画。他曾经教他们“放”和“躺”的区别,什么时候该用“那个”什么时候该用“那东西”,“效果”和“结果”有什么不同,“然后”和“然而”真的是两码事。等等等等。但有一天他在校门口的加油站给车加油,抬头看见加油站的牌子——“讯速进出”——他望着牌子,心想:
有什么意义呢?
说真的,你说实话,他们为什么非要知道《哈姆雷特》呢?
测验结束,他提前三十分钟下课。他累了。他面前是一群毫无兴趣的人,大多数只顾盯着电脑屏幕或手机,他觉得他体会到了可怜的哈姆雷特在第一段独白里的感受:缥缈如幻。他想消失。他希望自己的血肉能消融成一滴露水。这种事最近经常发生:他觉得他比自己的躯体更渺小,就仿佛他的灵魂开始萎缩,坐飞机会把扶手让给邻座,走在人行道上永远是他给别人让路。
这种感觉恰好符合他最近在互联网上搜索贝萨妮照片的行为——唔,过于明显,没法骗自己。每次他在做什么让自己感到内疚的事情时,他的念头就会转向贝萨妮,就最近而言,这几乎就是每时每刻了,一层又一层难以穿透的负罪感紧紧束缚着他的整个生活。贝萨妮——他最爱的人,他最对不起的人——据他所知,她依然住在纽约。一位小提琴家,参加过所有重要比赛,录制过个人专辑,进行过世界巡演。在网上搜索她就仿佛打开了他内心这个难控的闸门。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惩罚自己,几个月一次,从傍晚到深夜望着贝萨妮美丽的照片,她身穿晚礼服,抱着小提琴和大把玫瑰花,被爱慕她的乐迷团团包围,无论是在巴黎、墨尔本、莫斯科还是伦敦。
她会怎么看待现在的我?她当然会失望。她会认为萨缪尔根本没长大,还是那个在黑暗中玩游戏机的小男孩。还是他们刚认识时的那个孩子。萨缪尔想到贝萨妮的感觉就像其他人想到上帝时那样。换言之:上帝会如何裁断我?萨缪尔也有同样的念头,只是他把上帝换成了另外这个巨大的不在场之物:贝萨妮。有时候,假如他想得太久,就会掉进一个深渊,仿佛在一步一步地体验他的人生,就好像他不是在过自己的生活,而是在估量和品评某个人的生活,只是非常诡异和不幸,这个人凑巧就是他。
公会伙伴的咒骂将他拖回游戏里。精灵们正在迅速死去。巨龙在半空中咆哮,小队尽其所能释放远距伤害——箭、枪弹、飞刀,还有巫师徒手发出的闪电。
“道奇,火球朝你来了。”庞纳吉说,萨缪尔意识到他即将被击中。他向一旁飞扑。火球落在他身旁。他的血条几乎掉到零。
谢谢。萨缪尔写道。
欢呼四起,龙缓缓落地,第三关开始。刚开始的二十名战友只剩下几个:道奇,斧人,小队的治疗牧师,庞纳吉的六个角色里的四个。他们以前还从没打到过第三关。这是他们在这条龙身上打出的最佳战绩。
第三关很像第一关,但龙开始到处移动,撞破地面下的岩浆河,摇下洞顶能插死人的巨大钟乳石。《精灵征途》的大多数关底都是这么打的。考验的不是技巧,而是模式记忆和多线操作:你能不能避开脚下溅起的岩浆,躲过从洞顶坠落的岩石,盯着巨龙的尾巴,免得被它扫到,跟着巨龙在巢穴里跑动,不停用剑使出特定的十操作组合攻击技,得到最高的每秒伤害输出,尽快让龙的血条降到零,否则等它体内的十分钟计时器到头,就会进入狂暴模式,发疯般地干掉洞窟里的所有人。
殊死搏斗的紧要关头,萨缪尔觉得畅快极了。但事后没多久,哪怕胜利的是他们,压倒一切的失望依然会席卷而来,因为他们赢得的财宝只是数据,抢来的武器和盔甲只能帮他们走到这一步,因为随着玩家对这条龙的战胜率越来越高,开发者就会引入新的怪兽——更难杀死,守护着更高级的宝藏:一个永不结束的循环。不存在真正取胜的办法。他看不见尽头。有时候,游戏的空洞和虚无会自己显现出来,就像此时此刻,他望着牧师帮庞纳吉维持生命,巨龙的血条缓慢爬向零,庞纳吉大喊:“上啊上啊上啊!”他们即将取得史诗级的胜利,但萨缪尔心想,实际上发生的只是几个孤独男女在黑暗中猛敲键盘,向芝加哥地区的服务器发送电子信号,服务器处理后返回的一坨坨小小的数据。除此之外的所有东西——巨龙、龙穴、流淌的岩浆、精灵、他们的剑和魔法——都只是橱窗里的陈列品,虚假的表象。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心想,哪怕他被龙尾拍死,坠落的钟乳石插死了斧人,牧师掉进熔岩裂缝,被烧成灰烬,只剩下一个精灵还活着,公会想赢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庞纳吉坚持活下去,耳机里响起了公会成员的欢呼声,龙的血条缓慢地降到百分之四、三、二……
有什么意义呢?萨缪尔心想,尽管他们离胜利只有咫尺之遥。
我在干什么?
贝萨妮会怎么想?
第3章
庞纳吉在黑洞洞的客厅里跳舞,动作像是橄榄球运动员触地得分后在球门区跳的各种舞步的大杂烩。他特别喜欢其中的一个动作:双拳在身前画圈——好像叫“搅奶油”来着。
“庞纳吉牛屄!”有人高喊。精灵伙伴长时间地欢呼庆贺。赞美的叫声通过大型家庭影院隆隆震响。六台电脑的显示屏在用六个不同的角度展示龙的尸体。
他开始搅奶油。
他握拳挥舞,像在启动割草机。
还有那个下流的动作,像在拍打正前方很可能是屁股的物体。
精灵的鬼魂返回躯体,队友一个接一个从洞窟地面冒了出来,他们复活了,你会在电子游戏里死去,但永远不会真的死去。庞纳吉走到洞窟尽头搜刮战利品,分给公会伙伴——长剑、巨斧、板甲、魔法戒指。这么做让他觉得自己慷慨仁慈,就像在圣诞节打扮成圣诞老人一样。
其他人纷纷下线,他向每一个公会伙伴道别,感谢他们的绝佳表现,尽量挽留他们再多待一会儿,他们会抱怨说时间太晚了,明早还有正事要做,末了他会说是啊,确实该上床睡觉了。他会退出游戏,关闭所有电脑,上床合眼,然后意识就会开始闪现——又一次连续十二小时在《精灵征途》世界中狂欢之后,充满了精灵、半兽人和恶龙的幻觉片段在脑海里源源不断地倾泻而下。
他今天并不打算玩游戏,更没有要玩这么久的念头。今天应该是新健康食谱的第一天。今天是他开始良好饮食的第一天——水果、谷物、全蔬、精益蛋白质、无反式脂肪和精加工食品,适量,营养丰富而均衡,就从今天开始。全新的健康饮食生活习惯始于清晨剥开一颗巴西坚果,咀嚼几口并吞下去,因为根据他买的那本健康饮食书籍的说法,巴西坚果是“你再怎么吃也不为过的五种最佳食物”之一。那本书的续作、相关饮食方案及手机app通通倡导一种原始狩猎部落式的饮食——动物蛋白质和坚果占据了食物的大部分组成。他想象巴西坚果所富含的对心脏有益的脂肪、抗氧化物和综合营养素正在涌入身体,起到有益身体的效果,例如清除自由基和降低胆固醇,最好同时还能提升体力,因为今天他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厨房迫切需要维修。台面开裂,边角卷曲。洗碗机去年春天就罢工了,垃圾处理机已经坏了一年左右,炉台上四个灶头里有三个无法点火。冰箱最近像是发了疯,冷藏区动不动就停止制冷,害得热狗、午餐肉和牛奶都腐败变质了,而冷冻区则三天两头过度制冷,把他看电视时吃的晚餐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块。厨具柜也需要清理,里面塞满了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黄的各种微波炉餐具、被遗忘的小袋水果干、坚果或薯片,还有许多装药草和香料的圆柱形小容器,密密麻麻地垒了好几层,是他以前尝试健康饮食的证据。每次尝试都必须购买一整套新的药草和香料,因为随着时间流逝,上次认真尝试时购买的药草和香料已经在瓶子里脱水结块,无法使用了。
他知道他应该打开每一个储藏柜,扔掉所有东西,确保最遥远、最黑暗、最里面的角落也没有细菌和虫子栖息,但他并不是很想打开柜门查看有没有虫子,因为他害怕他会发现的东西——所谓的虫子[5]。因为假如柜子里有虫子,他就必须熏蒸灭虫,用塑料布遮盖各种物品,在别处腾出空间,制造一个所谓的“临时区”,用来堆放必需的物品(搭建橱柜的材料,硬木地板,新餐具,各种锤子、锯子、成盒的钉子、螺丝钉、PVC管道和彻底改造厨房所需的其他狗屁东西),然而环顾四周,他意识到这个想法有多么难以实现:比方说,客厅绝对不能有任何建筑垃圾,免得未来的某天晚上需要接待不速之客(也就是莉萨)。她肯定不会觉得成堆的工具和塑料管有什么诱人的浪漫气息;卧室也一样,同样不适合充当临时区,理由相同,虽说他不得不承认,莉萨有很长时间没来过了,主要是因为她坚持要和他在两人关系的这个新阶段里保持“距离”。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一样叫他开车送她上班,跑腿去各种小购物商场,因为离婚不等于他就能扔下没有驾照和车子的她自生自灭了,尽管他知道大多数男人都不会理会莉萨的要求,但他受到的教育不是这样的。
因此,唯一可行的临时区就只有备用卧室了,不幸的是这个愿望同样不可能实现,因为备用卧室已经塞满了各种杂物,扔掉它们是个连想都不能想的念头:成箱的高中奖状、奖章、奖杯、奖牌、证书,某处还有个写着一部小说的头几页的黑色皮面日记本,他向自己保证过,他很快就会抽出时间开始写作——因此他必须整理这些箱子,分门别类收拾好,然后才能清理出一块临时区,有了临时区,他才能翻新厨房,但前提是他真要开始全新的健康饮食计划。
另外,还有预算问题。也就是说,他该怎么为全新的健康饮食计划买单,尤其是他已经掉进了深不可测的债务深渊,因为他必须花钱养他的许多个游戏账号和新的智能手机。是的,假如你并不依赖于顺畅访问电子网络来谋生,那么购买一部四百美元的智能手机和不限短信、通话及流量的套餐无疑显得过于奢侈,尽管事实上购买这部手机后,他收到的绝大多数短信都来自手机制造商——问他对这次购买是否满意,向他推荐保险计划,鼓励他尝试公司的其他软硬件产品——除此之外的少数短信来自莉萨,说兰蔻专柜突然要她去一趟,或者她在兰蔻专柜提前下班或是要加班,或者是今天不需要他来接送,因为有“同事”邀请她“出去”。这些短信让他嫉妒得浑身颤抖,因为它们模棱两可得让人生气,他会蜷缩在沙发上啃着自己松脆尖锐的指甲,思考莉萨是否还忠于他。当然,他已经没有资格期盼莉萨还忠于他们的婚姻了,他明白离婚为他们的关系画上了句号,但他也知道她并没有转投入他人的怀抱,他依然是她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有一部分的他认为,只要他对莉萨足够有用,提供足够多的帮助,出现足够多的次数,她就永远不会真的“离开他”,由此可证,他需要这部智能手机。
还有,无论他要开始什么样的正确饮食计划,这部手机上的膳食与锻炼应用都是必不可少的。他可以用这些app记录每天的饮食摄入,软件会分析他在热量和营养两方面的动态。举例来说,他记录下他在普通情况下一天内的饮食,据此设定某种“基准线”,用来精确对比他未来的健康膳食。软件说他早餐的三倍浓缩咖啡(加糖)共计一百大卡,午餐的六倍浓度拿铁咖啡和布朗尼又是四百大卡,而他每天的热量上限是两千大卡,因此还剩下不到一千五百大卡,意味着晚餐可以吃两包甚至三包冷冻美洋鲑鱼墨西哥卷,每包里都有切得整整齐齐、看似炸薯条的蔬菜馅料和一袋名叫“西南辣酱”的红色咸味调料,他往往会在调料里再加一小勺食盐(膳食应用说盐的热量为零大卡,他觉得这是味觉的巨大胜利),他总是狼吞虎咽地几口吃掉这些冷冻快餐,尽量忘记微波炉加热食品有多么不均匀,青椒烫得舌头生疼,而比较大的鲑鱼块依然冰凉,咬开时就像在啃湿树皮,整体而言口感差劲得简直难以置信,但这并没有阻止他用鲑鱼卷塞满冰柜,不仅因为包装上印着超级低脂,还因为7-11便利店总是给他五美元买十包的清仓大特价(限购十包)。
总而言之,手机应用分析他摄入的食物成分和营养素,对比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FDA)建议的重要维生素、酸类、脂肪类和其他成分的每日摄入量。假如他的饮食足够健康,那么结果图表就应该是一条平缓的绿线,但事实上那条线的颜色却像报警按钮一样鲜红,因为他严重缺乏维持器官健康所需的全部重要营养素。他不得不承认,最近他的眼球和发梢染上了令人惊恐的黄色,指甲变得越来越薄脆,经常啃着啃着就突然垂直劈裂到根部。最近他的指甲和头发完全停止了生长,有些地方开始后退甚至向后翻卷,以前戴手表的位置长出了几乎是永久性的皮疹。一方面,他每日热量摄入往往远不足两千大卡,另一方面,他也明白自己需要的健康饮食完全是另一种热量,也就是新鲜的天然有机食品提供的热量,但考虑到智能手机及捆绑的短信与流量套餐给每月信用卡账单带来的压力,那些食品对他来说昂贵得遥不可及。他明白其中的矛盾,花钱买一台教他如何健康饮食的机器却害得他负担不起健康饮食,这实在是个讽刺的结果。还有,对,手机及套餐是他用信用卡买的,信用卡的欠款正在令人痛苦地增长,付清的可能性就像大陆漂移似的逐渐远离。房贷按揭也一样,债务持续增加,因为地产经纪人几年前(当时芝加哥乃至全美国的房地产市场还没有这么一团糟)说服他通过“负摊销抵押贷款”[6]的方式申请了新的房贷,当时让他发了一笔横财,他买了高清电视、几台高级游戏机和昂贵的家用电脑工作站,现在却成了巨大的财务灾难,按揭金额令人惊愕地不断上涨,而房屋价值已经崩溃,跌到了一个可怕的极低点,就好像他家经历了什么毁灭性的冰毒作坊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