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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答案是:确实如此。
家里她的写字台上有一封来自圈大的信——徽标和沉甸甸的纸张让它显得异常正式——通知她获得了奖学金。她是那所高中第一个得到大学奖学金的姑娘。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姑娘。她怎么可能不认为她比其他人强?比其他人强恰恰就是重点所在。
费伊知道她不该这么想,因为这种念头不够谦逊,它们自大、虚荣、充满傲慢,而傲慢是最语焉不详的大罪。某个星期天牧师说,神厌弃内心自傲的人。费伊在座位上险些哭出来,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个好孩子。做个好孩子实在过于困难,而惩罚却是那么严酷。“假如你是罪人,”牧师在另一天说,“不但你会受到惩罚,你的孩子也会受罚,他们的孩子还会受罚,第三代、第四代都无法逃脱。”
希望牧师不要发现她没有得到允许就去找亨利。
或者发现她偷偷摸摸地去找他。发现她没开车头灯驶近他家的农场。发现她隔了一段距离停车,下车走完剩下那段路。发现她蹲在砾石车道上,让眼睛适应黑暗,留意看门狗,窥视男孩家。发现她用鬼祟的花招招呼男孩,没有惊扰男孩的父母。天晓得她用了什么办法。也许是朝他家窗户扔石子。也许是爬上了一根树杈。少年自然有他们的办法。
小镇当然知道他们的事情。小镇知道所有人的事情。镇民赞成两人的交往。他们朝费伊使眼色,问她打算怎么操办婚礼。“不会让我们等太久吧。”他们说。很明显,他们更希望她结婚,而不是去念大学。
亨利为人温和安静,举止得体。他家的农场很大,经营良好,备受尊重。虔诚的路德宗信徒,认真的工人,身体结实得像混凝土。抚摩他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的肌肉在绷紧,男孩的冲动逐渐积累,折磨着他。她并不爱他,更确切地说,她不知道她爱不爱他,也可能她爱他但没有爱上他。她厌恶这些区别,用词的小小不同却有那么大的意义。“咱们去散步吧。”亨利说。他家农场一侧毗邻氮肥工厂,另一侧是密西西比河。他们走向河岸。看见她,亨利似乎并不吃惊。他抓住她的手。
“看新闻了吗?”他问。
“看了。”
他的手很粗糙,长着老茧,尤其是手掌,每个指节上方都有。亨利的身体用这些部位接触农场劳作所需的各种工具:铲锹、锄头、扫帚,强鹿拖拉机复杂的长变速杆。连棒球棒也会留下这种印痕,前提是你像他那样使用球棒对付在玉米仓库里筑巢的成群麻雀。地方太小,所以不能用霰弹枪,他曾经向她解释过,子弹会反弹。搞不好会打瞎你的眼睛。因此你只能带着棒球棒进去,打死在半空中乱飞的麻雀。她命令他不许再提这件事。
“你还是要去芝加哥吗?”他问。
“不知道。”她说。
越靠近河水,地面就越松软。她能听见每一个小浪花的哗哗声。背后,氮肥厂的烟囱冒出明亮的天蓝色火苗,就像一小块白昼卡在了黑夜之中。
“我不希望你离开。”亨利说。
“我不想谈这个。”
他们拉着手的时候,他时常用手指摩挲她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柔软皮肤和她手腕上更柔软的皮肤。这像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强迫性动作,甚至不一定是有意识的。费伊怀疑他这么做是因为假如他们只是拉着手,他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尤其是隔着那么多层厚厚的死皮。摩擦力能让他知道他的手指就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费伊担心万一他伸手摸向其他地方,他从未碰过的那些地方,她应该怎么办。她在等待(这是无法逃避的)他将手伸进她的衣物。会弄疼她吗,他这双坚硬得无法穿透的手?
“要是你去了芝加哥,”亨利说,“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你会过得很好的。”
“不,我不会。”他说,用力捏住她的手,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严肃而庄重,像是在演戏——仿佛他有什么无比重要的话想对她说。亨利身上一直有这种八点档情节剧的气质。青春期的男孩有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他们感受到的情绪会完全不合比例地炸开。
“费伊,”他说,“我做了个决定。”
“好的。”
“我决定,”他暂停片刻确定她听得足够专注,等他有了把握,便继续道,“要是你去芝加哥,我就去参军。”
她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她想忍住,但没有做到。
“我是认真的!”他说。
“亨利,别这样。”
“我已经决定了。”
“别犯傻。”
“军队是崇高的,”他说,“参军是崇高的行为。”
“但到底为什么呢?”
“你走了我会感到孤独,只有参军才能忘掉你。”
“忘掉我?亨利,只是上大学而已,又不是死了。我会回来的。”
“你会离我那么远。”
“你可以来看我。”
“你会认识其他男孩。”
“其他男孩。原来是为了这个?”
“你去芝加哥,我就参军。”
“但我不希望你参军。”
“我也不希望你去芝加哥,”他抱起胳膊,“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他们有可能送你去越南。”
“是的。”
“亨利,你有可能死掉。”
“要是我死了,那恐怕就是你的错。”
“这样不公平。”
“留下,和我在一起。”
“这不公平。”
“留下,这儿安全。”
她能感觉到这其中的不公平,她对此气愤不已,但同时也奇怪地感觉到松了一口气。那些暴乱,劫掠,电视今晚播映的一切,她母亲,这座小镇:假如她留在亨利身边,就不再需要畏惧这些事情了。假如她留下,生活会变得轻松得多,简单得多。
她为什么来找亨利?此刻她后悔了。她后悔把亨利叫到“灯塔”的淡蓝色火焰下。她没有告诉过他,但她管它叫“灯塔”还有另一个原因:灯塔有两面性,每次她来这里都会有这种感觉。灯塔既是邀请也是警告。灯塔说欢迎回家,但紧接着马上又说此处危险。


第25章
那是1968年4月末一个星期六的晚上——费伊的毕业舞会之夜。傍晚六点,亨利带着一枝玫瑰和胸花来接她。把胸花扣在礼服上可真是一种折磨。亨利的手在她胸口摸索,拉起蓝色软缎,将别针穿过布料,就好像两人在当着她父母的面表演哑剧,青春期少男少女的笨拙爱抚。她母亲却在拍照,说你们笑一个。费伊猜想胸花这套把戏多半是父母发明的——保护欲特别强烈的父母,想确保女儿的追求者不太熟悉女性的衣着和胸部。笨拙大概是最恰当的反应,意味着私生子的风险降到了最小。亨利与花朵格格不入,无论如何也扣不好胸花。别针在他手里轻轻划过她的皮肤,在胸骨上方划出一条细细的红印,让她想起了字母A中的横线。
“这是我的‘红字’!”她笑着说。
“什么?”亨利说。
“其实是我的红线。”
跳舞的时候,一切都简单得多。她占领舞池,跳扭扭舞。她跳麦迪逊。她跳土豆泥、抽抽舞和瓦图西。费伊的整个青春期,每隔几周就有新舞曲在Top 40金曲榜单上冒头,给她的生活增添色彩。猴步。狗步。并排舞。她喜爱歌曲和舞步构成的一个完整循环的感觉:歌曲告诉你有关舞步的一切,舞步告诉你歌曲存在的原因。听见马文·盖伊唱的《搭便车》,她很清楚应该怎么跳舞。听见杰姬·李唱的《鸭子》,电视上还没播现场表演,费伊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于是她来到舞厅,盯着脚下,身穿蓝色软缎的舞会礼服,跳鸭子舞——抬起左腿,然后右腿,然后拍打手臂,然后重复。如今跳舞指的就是这个。所有的毕业舞会、返乡舞会和情人节舞会都是这样,主持人播放的歌曲告诉你该怎么移动身体。今年走红的新花样是阿奇·贝尔和德雷尔乐队的《收紧》——小步向左走,然后小步向右走。“一旦你开始跳收紧舞步,别人就看不见你了。”离亨利不远的某处也有人在跳舞,但费伊没有注意到。她跳的都是本来就应该一个人跳的舞步,足以解释她为什么喜爱它们。跳弗雷迪舞、小鸡舞、扭扭舞的时候,哪怕你在人挤人的舞池里跳舞,你也永远是在一个人跳舞。他们不被允许碰到对方,因此他们单独跳舞。他们完全按照监护人的意愿跳舞。别人告诉他们该怎么跳,他们的反应像是老练的官僚,费伊看着她的同学们,这就是她此刻的想法。他们快乐而满足,很快就将毕业,他们拥护威权,他们的父母支持战争,拥有彩色电视机。恰比·切克说“抓住我的小手你这么跳”,他在告诉一代年轻人该如何回应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战争,征兵,禁欲——他叫他们顺从。
那晚的舞会即将结束,主持人说还有时间播最后一首歌。“这首歌非常特别。”他说。费伊、亨利和其他学生慢吞吞地走回舞池里,一个晚上又跳又扭让他们脚步沉重,司仪放上一张新唱片,费伊听见唱针落下,听见唱针进入沟槽前的刮擦声,听见静电噪音,然后这首歌开始了。
它听起来甚至不像音乐,更像某种原始而粗糙的尖啸,哄然而起的弦乐声部显得刺耳而混浊——似乎有一把小提琴,还有几把吉他疯狂地重复奏出同一个和弦——低音鼓敲出缓慢而单调的节奏,持续不断的电子混响,歌手不是在唱歌而是在念诵,低沉而痛苦的漫长呻吟。费伊听不清歌手在唱什么,分辨不出任何伴唱,找不到供她跳舞的节奏。听上去更像可怕的性感呻吟。一句歌词蹦出来:“鞭笞女童在黑暗中。”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周围的学生跟着音乐动了起来,动作和音乐本身一样迟缓而倦怠:他们蹒跚着彼此接近,触摸对方的身体,抓住对方的腰部,互相摩擦身体。费伊从未见过这么缓慢的舞蹈。她望向亨利,亨利担忧而无助地站在那儿,其他人像巨虫似的在他周围蠕动。他们怎么知道应该这么做?歌曲没有给出任何提示。费伊喜欢这样。她抓住亨利的后脖颈,将他拉近自己。两人的身体碰撞在一起。他站在那儿满脸困惑,费伊将手臂举过头顶,闭上眼睛,仰面对着天花板,摆动身体。
另一方面,学生们的监护人满脸警觉,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确定出了岔子。他们强迫主持人停止播放那首歌,跳舞的人纷纷哀叹。他们回到各自的桌前。
“你刚才那是在干什么?”亨利问她。
“跳舞。”费伊答道。
“那是什么舞?叫什么名字?”
“什么都不是。没有名字。就是,你知道的,就是跳舞。”
舞会结束后,亨利带她去公园,安静的社区公园离她家不远,没有照明灯,环境很私密,是小镇能够独处的寥寥几个地方之一。她猜到会有这一出。亨利属于相信浪漫氛围的那种男孩。他肯在烛光晚餐和心形糖果盒上花钱。他来她家拜访的时候会送上一大捧百合和鸢尾花,同时笑得像个南瓜灯笼。他会在她的车里放玫瑰花。(她始终没有告诉他,玫瑰花会因为炎热而皱缩枯萎。)亨利不明白各种花代表着什么,不知道红玫瑰和白玫瑰、百合和鸢尾的区别。他不懂这种语言。他不知道该怎么用有创意的方法表达爱意,只能学习高中里其他人的行为:烛光晚餐,巧克力,鲜花。他眼中的爱就像气球,仅仅是一个积累的过程,只需要打气就能完成任务。于是他不停送花,请她吃饭,时不时还有情诗出现在她的更衣室柜子里,都是用打字机打的,没有署名——
我爱你,用我所有的爱
比天空中的星辰还要多
“收到我的诗了吗?”他会问。她会说收到了,谢谢,微笑着看地面,交叉双脚,希望他别问她喜不喜欢。因为她从来就不喜欢。她怎么可能喜欢呢?她闲暇时喜欢读沃尔特·惠特曼、罗伯特·弗罗斯特和艾伦·金斯堡。和艾伦·金斯堡相比,亨利显得多么蹩脚!多么愚鲁和迟钝,多么古旧和迂腐。费伊知道他想打动她,让她惊叹,但这种诗歌她越读就越是心如止水,就好像她的意识渐渐地沉进了沙地里。
你不在的时候
我过了最糟糕的一天
因为我无法拥抱你
我还感到非常悲伤
她提不起兴趣来批评他。她只是点点头,说:“我收到了,谢谢。”亨利会挤出那个表情——自得的咧嘴微笑,胜利者的表情,迟钝的大圆脸——她看见了就生气,很想说出残酷的真相:
要是你会格律,你的诗也许还能稍微像样一点。
要是你买本字典。
要是你多认识几个多音节的单词。
(她这个人真的太可怕了,居然会这么想!)
不,这个男孩够可爱了,够好了。好心肠,豁达。亲切,温柔。所有人都说费伊该嫁给他。
两人坐上旋转木马,他说:“费伊,我想我们的关系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费伊点点头,但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确实送了她很多鲜花、情诗、烛光晚餐和巧克力,但他从没有告诉过她任何秘密。她觉得她对他一无所知,不超过其他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亨利,他们家在氮肥厂旁边有个农场,他想当兽医,是橄榄球队水准平平的边锋,是棒球队的候补三垒手,是篮球队的三线前锋,周末常去遛狗和密西西比河钓鱼,课堂上总是很安静,代数需要请她帮忙——费伊知道他的经历,但不知道他的秘密。他从没有告诉过她任何重要的事情。比方说,他从没有解释过他亲吻她的时候,为什么表现得不像个男孩,没有尝试做其他男孩肯定会尝试的事情。她听过一些传闻(在高中里人人皆知),说什么只要你点个头,男孩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以任何方式,而且不挑地方!无论是汽车后座还是天黑后的棒球场,不管是泥地草地土地还是什么破烂地方,只要运气好身边有个不会拒绝他们的姑娘就行。而允许甚至欢迎他们这么做的姑娘,意志不够坚定的姑娘,她们的名声会被一个低声吐出的词语毁坏:荡妇。整个语言中传播最迅速的词语,在学校里像瘟疫似的蔓延。你必须小心谨慎。
因此,她一直在等亨利动手——拉开她的腰带,双手伸向某个私密部位——然后她严词拒绝,保护自己的贞操,下次他可以再次尝试,意图更强烈,动作更娴熟,而她继续反抗,直到积累了足够多的反抗和拒绝之后,终于让他明白了她有多么守贞、正派和虔诚,没那么容易得手,不是荡妇。到那个时候,她就可以点头了。她在等待这些,等待表演这一整套仪式,但亨利只是亲吻她,将面颊贴在她的脸上,然后就结束了。每次都是这样。夜里他们坐在河岸边或公园里,听着摩托车驶过公路的声音和秋千的吱嘎声,费伊剥着旋转木马上的锈斑,耐心等待。但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直到今天舞会后的夜晚,亨利充满了仪式感,他似乎在背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