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伊回到镇上,嫁给亨利,他们搬走了。离开小镇。
她根本不喜欢他,亨利,可怜的孩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倒了什么霉。挪威语里有个词形容他的情况:▁gift▂,既是“婚姻”也是“毒药”。似乎非常适合亨利。
费伊离开后,弗兰克变得像是女儿去世后的克莱德·汤普森:在外面永远板着脸,谁也不会问他费伊的事情,到最后她就根本不存在了。
没有任何东西能提醒他,除了地下室的那些箱子。
家庭作业。日记。信件。学校心理医生的所有笔记。关于费伊的所谓问题。惊恐发作。精神崩溃。编造故事吸引注意。全都记录在案。就在这儿,柳谷。储藏间。地下室。积累了许多年的文字资料。弗兰克全都保留了下来。
他有好些年没见过她了。她消失了,弗兰克当然活该。
用不了多久,他希望他再也不记得她了。
他的意识正在逐渐瓦解。
感谢上帝,很快他就会只是弗里乔夫了。他会只记得挪威。他只会记得自己在全世界最北的城市度过的快意青春。整个冬天熊熊燃烧的炉火。夏天灰蒙蒙的子夜天色。盘旋变幻的绿色极光。从将近两公里外就能看见的黑鱼群。要是运气好,记忆之墙会只包围这一个瞬间:他在船尾钓鱼,将一条大鱼拉出水面。
要是运气好。
要是运气不好,他就只能和其他记忆做伴了。可怕的记忆。他会看着自己眺望红色房屋,望着它在远处越来越小,感觉自己随着它的消失而变老。他会一次又一次地重演那段记忆,他一辈子的错误。清醒的噩梦将是他受到的惩罚:坐船离开家乡,驶入渐暗的黑夜,得到自己的报应。
第23章
萨缪尔从没听弗兰克外公说过这么多话。他漫长的独白令人困惑,偶尔有一些清醒的时刻,萨缪尔抓住机会,记下几个至关重要的细节:他母亲怀孕后因为难堪而前往芝加哥,费伊童年时的全部记录就在这儿,柳谷的几个箱子里。
萨缪尔向护士打听那些箱子,护士领着他走进地下室。地下室是一条水泥砌成的长廊,有许多铁链网隔开的储物笼。遗忘之物的动物园。萨缪尔在一层灰尘下面找到了家族宝藏:旧桌椅和瓷器橱,不再走动的老爷钟,堆得像是坍塌金字塔的箱子,黑色地面上的黑色水坑,头顶上的日光灯映出雾蒙蒙的绿色光氛,霉菌和湿纸板的难闻气味。他在这一切之中找到了标着“费伊”的几个大箱子,全都沉甸甸地装满了文件:学校里的小项目、老师的字条、病历、日记旧照片、亨利的情书。他翻阅这些材料,母亲的新形象逐渐成形,不再是他小时候那个遥不可及的女人,而是一个满怀希望的羞怯女孩,正是他一直渴望了解的那个真实人物。
他把箱子装上车,打电话给父亲。
“完美的一天献给冷冻食物,”父亲说,“我是亨利·安德森。有何贵干?”
“是我,”萨缪尔说,“咱们得谈谈。”
“好的,我很愿意和你面对面沟通一下,”他用工作场合的那种礼貌、做作、尖细的轻快语气说,“我乐于尽快和你讨论此事,时间由你安排。”
“别这么说话了。”
“我们最近有一场在线研讨会你也许会感兴趣?”
“是不是,那什么,你老板就站在你背后?”
“我赞同你的看法。”
“好吧,那就听我说。我想告诉你,我搞清楚了老妈的一些事情。”
“我看这就超出我的专业范围了,但我乐于将你转给或许能帮助你的其他人。”
“求你别这么说话了。”
“好的,我明白。非常感谢你的宝贵意见。”
“我知道老妈去过芝加哥,也知道了原因。”
“我认为咱们应该就此面谈一下。能和你约个时间吗?”
“她离开艾奥瓦是因为她怀孕了。所有人都知道。她没脸待下去,所以离开了镇子。现在我知道了。”
线路的另一头陷入沉默。萨缪尔等待片刻,然后说:“老爸?”
“这不是真的。”他父亲说,语气变得沉静,用的是他平时的声音。
“是真的。我去找了弗兰克外公。他全都告诉我了。”
“他告诉你的?”
“对。”
“你在哪儿?”
“艾奥瓦州。”
“自从你母亲出走,他和我说过的话不超过十个字。”
“他生病了。他在吃几种非常厉害的药。一个副作用就是丧失抑制能力。我认为他都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我的天。”
“你必须告诉我真相。现在就说。”
“首先,弗兰克错了。那是个愚蠢的误会。你母亲在有你之前没怀过孕。”
“但弗兰克说——”
“我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想。他认为那是真的。但我告诉你,事情不是这样的。”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
“你确定你想知道?”
“我必须知道。”
“有些事情你最好还是别知道。孩子不需要知道父母的所有事情。”
“这件事太重要了。”
“回家。”
“你会告诉我?”
“对。”
“不再骗我了?原原本本告诉我?”
“对。”
“无论你觉得多么愚蠢和难堪?”
“对,回家吧。”
开车回家的路上,萨缪尔想象自己是他母亲,第一次前往芝加哥去念大学,未来充满了无数可能性和谜团。他觉得他们在同时经历这段旅程。新世界即将为他们展开。所有事情都会改变。他几乎觉得母亲就坐在身旁。
说来奇怪,但他从未觉得比此刻更加接近他的母亲。
* * *
[1]起源于美国二十世纪中叶的社会学用语,指白种美国人从种族混杂的城区大规模迁移到郊区。
第四部分 家宅精灵_1968年春
第24章
费伊听见金属劈裂的声音,知道工厂正在运转。金属被搬动和放下,被锻打和弯曲。金属撞击金属,金属在歌唱。她看不见化学之星的厂房,但能看见它的辉光,后院橡树外的黄铜色光线。她有时候假装那不是工厂,而是军队。远古的军队,辉光来自火把,噪音来自铸造原始武器。这就是那些声音在她心目中的样子,像是战争。
她心想也许今晚——因为今天的事情,电视此刻正在报道——工厂会变得安静。但没有,即便在这个夜晚,化学之星依然在咆哮。她坐在后院聆听。她望着混浊的辉光。她父亲此刻就在那儿,值夜班。希望他没有看新闻,希望他能集中精神。因为化学之星工厂是个吞噬生命的地方。她参观过工厂,吓得魂不附体,防毒面具和手套,详尽的安全措施演示,用于清洗双眼的紧急喷水口,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的头皮阵阵发麻。她听说因为工厂的愚蠢错误造成的事故导致很多人住院治疗了几个月。每次开车路过工厂,她就会看见C和S交织组成的公司徽标和宣传口号:化学之星——让我们美梦成真。连她的几个舅舅也不愿去那儿工作。他们选择的是炼钢厂、氮气工厂、肥料工厂、谷物工厂,甚至过河去伊利诺伊州轮班制造透明胶带。让透明胶带有黏性的不是胶带本身,而是胶水。乳白色的黏稠泡沫在贮槽内搅拌,装进油桶对外发运。泡沫如何出现在透明胶带上,不再是液体,但依然有极好的黏性,这是个不解之谜。透明胶带如何包装得讨人喜欢,送往全美国的所有店铺,最终出现在货架上——那是另一家工厂的任务,由另一群来来去去的粗壮汉子完成。难怪舅舅们从不谈论他们生产什么。商业就是这个样子。这个偏僻的河畔小镇的生存之道也是这样。她能看见片段,但看不清全局。
那是4月,离大学开课还有四个月,她坐在后院,电视正在屋里号叫着喷吐新闻:马丁·路德·金在孟菲斯遇刺身亡。芝加哥今晚在沸腾——暴乱,劫掠,纵火。匹兹堡也是,还有底特律和纽瓦克。旧金山陷入大混乱。白宫三个街区外燃起熊熊大火。
费伊看到无法忍受为止,走出屋子来到后院,望着开阔的夜空,听着化学之星在远处发出响亮的隆隆声,汽笛、起重机、曲轴,金属的瀑布,仿佛火车突然向前猛冲,商业生产永远在不停运转,哪怕是今晚。那些人对骚乱还一无所知,她心想他们为什么还在工作。谁会这么需要化学品呢?工厂是个永不休息的恐怖怪物。
她听见通往后院的门开了,然后是脚步声——费伊的母亲,再次前来通报最新消息。
“是无政府暴乱,”她说得义愤填膺,她一整个晚上都在听知名新闻主播克朗凯特播报,“他们在毁灭自己的城区。”
芝加哥警方似乎已经封锁了贫民区。简易燃烧弹砸向酒铺子。狙击手趴在屋顶上。汽车在街上被砸烂。交通灯被弄坏扭弯,样子像是树枝。砖块砸向橱窗。
“有什么好处呢?”她母亲说,“搞这些破坏?所有人都在电视上看着他们?这些暴徒难道真以为这么做会让别人同情他们的理念?”
马丁·路德·金站在旅馆阳台上遭到枪击,颈部中弹——所有记者和新闻主播都用相同的词汇、以相同的方式描述此事。没有人想到那些词会跳出日常用语,成为大众的口头禅。洛林汽车旅馆。雷明顿步枪。桑树街。(你怎么能隔着桑树街这么好听的一条街道开枪呢?)警察进入戒备状态。大规模搜捕。三十岁刚出头,身材瘦削。白色野马车。住在5号房间。
“这些人多半只是拿这个借口来为所欲为,”她母亲说,“脱掉衬衫跑去抢劫商店,就好像什么:嘿,咱们去搞个新音响吧,反正不要钱。”
费伊知道她母亲的兴趣并不在骚乱者身上。她的主要目的是想说服费伊不要去芝加哥念大学。骚乱只是给了她一个可心的新角度。她希望费伊待在家里,去隔壁小城上那所两年制进修学校。自从几个月以前,费伊被芝加哥圈大录取后,她一有机会就要这么提醒费伊,大体而言就像某种不间断的针刺式攻击。
“听我说,”她母亲说道,“我完全支持公民权益,但你不能成为摧毁无辜民众私人财产的野兽。”
芝加哥圈大是芝加哥市区一所全新大学的绰号,学校本名是伊利诺伊大学芝加哥圈分校。随录取通知书寄来的宣传小册子声称圈大是中西部的UCLA[1]。小册子说,它拥有全世界第一个彻底现代化的校园,完全在过去几年间建成,概念领先于时代。这个校园与众不同:运用了社会设计和工程的新潮理论,设计为一个单一的巨大体系;建筑物用最坚不可摧的材料修建;一层楼高的高台步道让你以俯瞰视角在建筑物之间往来,可以称之为空中步行高速公路;创新的建筑结构基于场论数学,在费伊看来就是将一个个方块层层叠放,每个方块稍微偏转一定的角度,以完成多角度多立面的外形设计,从高处看就像一个蜂巢。按照小册子的说法,它的先进性至少和拱扶垛或网格球顶一样重要,也正是学校的最高使命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个使命就是:建造属于未来的校园。
费伊悄悄地申请了这所大学。
“要是这些人不是这么破坏成性和愤怒,”她母亲说,“我觉得普通人大概更有可能支持他们。他们为什么不出去把支持者组织起来呢?提出解决方案,而不是砸烂一切?”
费伊隔着后院望向化学之星遥远的辉光。她父亲这会儿应该正在工作,存心对全世界的新闻视而不见。他对费伊上大学这件事只开过一次口,就是费伊向他展示录取通知书和小册子的那次。费伊首先告诉了他。她先在自己卧室里独自庆祝了一小会儿,然后去客厅里找父亲,父亲坐在安乐椅里读报。她把两份东西递给他。他看了一眼女儿,然后看了通知书和小册子。他沉默地读完,慢慢消化新得到的消息。费伊等得都要爆炸了。她希望父亲能称赞她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然而父亲读完之后,只是把两份东西还给她,说:“别荒唐了,费伊。”然后他打开报纸,抖了抖,抚平褶皱。“另外,别告诉任何人,”他说,“他们会以为你在炫耀。”
“街道上一片混乱!”她母亲说。她这会儿真的很暴躁。最近她似乎特别擅长煽动自己的情绪:“我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争斗!那些人。他们到底要什么?”
“首先,大概是减少杀戮吧,”费伊说,“不过只是我的猜想。”
母亲长久而蓄意地看着她:“约翰·肯尼迪遇刺的时候,我们可没有骚乱。”
费伊大笑:“是啊,因为这两者完全相同。”
“你今天晚上是怎么了?”
“没怎么,妈妈。对不起。”
“我为你担心。”
“别担心。”
“你要去芝加哥让我担心死了,”她说,终于说到了重点,“就是——那儿实在太远了。而且那么大。而且充满了,你知道的,这种都市分子。”
她指的是黑人。
“我不想吓唬你,”她说,“但你想一想。哪天晚上你下课出来,他们抓住你,把你拖进黑暗小巷,强奸你,把枪使劲插到你嘴里,你甚至没法向上帝祈祷。”
“好了!”费伊说着起身,“谢谢,老妈。和你聊天真是太开心了。”
“另外,要是你在外面发作了怎么办?要是我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办?”
“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
“外面。”
“费伊。”
“没哪儿,老妈。我只是需要兜兜风。清醒一下。”
这是撒谎。她当然是要去找亨利。温柔的好亨利。今晚她要去找他,在她母亲用更多的暴力和强奸故事吓唬她之前见见他。她开车驶出这片小小的居民区:几幢牧场式平房,名叫“胜景山”(但他们在艾奥瓦州,这个名字总让她觉得莫名其妙,胜景山的广告牌是山顶的宽阔视野,然而这种地貌在本州并不存在)。她开上主大道,经过甜奶美食、一元店、施温格药店。她开过无瑕洗车店对面的Quik-Mart加油站,开过灰色水塔,有些老人叫它绿塔,因为许多年前水塔是绿色的,阳光后来漂白了颜色,费伊不知道她该不该怜悯那些活在自己狭隘记忆里的人。她经过海外作战退伍军人协会和名字就叫“餐厅”的餐厅,这家餐厅从不更换海报:白星鱼自助。周五、周六和周三。
她拐上公路,视线穿过林间空地,看见了远处所谓的灯塔。灯塔是她开玩笑起的名字,其实是氮肥厂的一座反应塔,废气从顶部排出并燃烧,蓝色的火焰在夜里颇为显眼。它看上去确实像灯塔,但同时也是有关地形的一个笑话,因为艾奥瓦离大海足有十万八千里。去亨利家就是这条路。她开过空荡荡的街道,除了电视上的新闻,这个夜晚和其他夜晚没有任何区别。电视上的大事件意味着人们不会注意到她,他们不会待在门廊上或敞开的车库里,不会说:你看费伊刚经过,真不知道她要去哪儿?费伊能觉察到别人的关注,邻居的好奇心,镇民固执难懂的凝视,圈大的消息传开后一切如何都随之改变。教堂里以前从不公开发表对费伊看法的人们忽然开始说让人觉得有敌意和消极攻击的话,类似“等你去了大城市,大概就会忘了我们吧”或者“我猜你不会回咱们这个无聊的小镇了吧”或者“还以为你这么一个大人物不会有空理小小的我呢”等等等等。丑陋的言外之意似乎就是:你觉得你比我们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