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我会感到非常荣幸,非常快乐,也非常幸运,假如你,你知道的,去上学,从明天开始,”他暂停片刻,鼓起勇气,“要是你愿意,请你穿上我的上衣,戴上我的戒指。”
他吐出一口长气,完全耗尽了力量。他甚至不敢看她,只是盯着脚尖,鞋带却紧紧地绕在手指上。
此时此刻,费伊觉得他很可爱,因为他的困窘和畏惧,她对他有着多么巨大的影响力啊。她说好的。她当然说好的。他们起身要走的时候接吻了。今天的吻感觉大不相同,变得更加宏大和有力,是一个拥有意义的吻。他们无疑知道他们跨过了一条界线:毕业戒指是个先兆,所有人都知道。订婚戒指几乎肯定就在前方不远处,他们的关系因这些象征物而正当化,因此受到庇护和认可。一个女孩戴上男孩赠予的这种饰品,无论她在汽车后座做什么,她都会受到保护。这些东西是她的隔离层,是她的守护神。羞辱从此与她绝缘。戴上戒指,女孩就不是荡妇了。
亨利肯定也觉察到了这个事实,他们已经得到了为所欲为的许可,因为此刻他抱紧费伊,更激烈地亲吻她,身体紧紧地贴着她的身体。她感觉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着她的腹部。是他,当然了,就是亨利。他隔着薄薄的灰色正装长裤抬头了。他微微颤抖,亲吻她,硬得像石头。费伊吃了一惊,男孩居然能这么硬,简直像是扫帚柄!她的脑袋里只有这个念头。她知道她还在亲吻他,但那是不由自主的行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腹部的感觉中枢上,在那十几平方厘米之中感受到的充满淫秽意味的压力上。她觉得她能通过它感觉到他的脉搏,她开始出汗,更用力地抱住他,借此告诉他尽管来吧。他的双手抚摩她的后背,发出轻轻的摩擦声;他战战兢兢地等待她。现在轮到她做些什么了。这是他的开局,他肆无忌惮地贴上她的身体。这是一场谈判。现在轮到她了。
她决定大胆一些,做他在舞会上一直暗示她做的事情。她用一只手拉开他的裤腰,制造出足以容纳她另一只手的缝隙。亨利猛地一抖,身体变得僵硬,刹那间完全停止了所有动作。接下来的事情犹如电光石火。她的手向下伸,他却向后一跳。她的手指刚抓住他——她有了一瞬间的触感,知道他温暖坚硬但又柔软娇嫩——她刚开始理解这种感觉,他就向后一跳,侧身叫道:“你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
“你不能这么做!”
“对不起,亨利,我——”
“上帝啊,费伊!”他转过身,整理了一下裤子,双手插进裤袋走开了。他从秋千架的一头踱到另一头。费伊望着他。真是难以置信,他的脸色居然能在瞬息之间变得这么冷淡。
“亨利?”她说,希望他能看她,他不肯,“亨利,对不起。”
“算了。”他说。他把一只脚插进沙地,扭动鞋子,直到完全被黄沙埋住,重复这个动作,漂亮的黑色正装皮鞋被弄得肮脏不堪。
她又在旋转木马上坐下。“回来。”她说。
“费伊,我不想谈这个。”
他是个四平八稳的孩子,温和而谦逊。他肯定被自己的反应吓坏了,此刻正在尝试挽回尊严,抹去刚才发生的事情。费伊坐在旋转木马上,说:“没关系的,亨利。”
“不,有关系,”他说,他背对着费伊,双手插在裤袋里,拱起肩膀,就像攥紧的拳头,硬邦邦地缩成一团,“就是……你不能那么做。”
“好的。”
“那么做不对。”他说。费伊认真思考他的话,她剥着宛如红色雪花的锈斑,听着他踱步时脚踩沙地的吱嘎声音,盯着他的后背,最后说:“为什么?”
“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不是你这样的女孩应该做的事情。”
“我这样的女孩?”
“当我没说。”
“什么意思?”
“没什么。”
“告诉我。”
“别问了。”
说完,亨利就消失了。他坐在旋转木马上,将全世界拒之门外,变成一块沉默而冰冷的石头。他抱着双臂,望着黑夜。他在惩罚她。她怒不可遏,身体开始颤抖。她感觉到肚子里开始恶心,胸膛里掀起惊涛骇浪,她的心脏怦怦直跳,脖颈的细毛根根竖起。她能觉察到某种感觉快上来了,感觉到熟悉的焦躁和眩晕。她忽然觉得头重脚轻,燥热而刺痒,与自己有了一点隔阂感,就好像她在旋转木马上空飘浮,俯视着自己暴躁不安的肉体。亨利能看见吗?拆屋铁球就要落下了——啜泣和抽噎,浑身颤抖。这种事发生过。
“送我回家。”她咬紧牙关轻声说。
天晓得他明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亨利再望向她的时候,似乎已经软了下来:“听我说,费伊——”
“立刻送我回家。”
“对不起,费伊,我不该——”
“立刻,亨利。”
于是,他送她回家,尴尬的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费伊死死抓住皮革座椅,努力抵抗她正在死去的感觉。他在她家门口停车,她觉得她像鬼魂似的从他身旁飘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费伊的母亲立刻看出来了,她说:“你发作了一次。”费伊点点头,惊恐地瞪着眼睛。她母亲带她回到房间,帮她脱掉衣服,扶她上床,给她拿来一杯水,用湿布擦拭她的额头,用最平静最甜美最有母性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轻轻说“没事了,没事了”。费伊把膝盖拉到胸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母亲用手指捋着她的头发,在她耳畔说:“你不会死的,你没有死。”费伊的整个童年她一直是这么做的。两人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直到这次发作结束。费伊渐渐冷静下来,呼吸恢复正常。
“别告诉老爸。”她说。
母亲点点头:“要是你在芝加哥发生这种事怎么办?费伊,你该怎么办?”
母亲捏了捏她的手,出去拿另一块湿布。这时,费伊想到了亨利。她心想,几乎有些高兴:现在我们有秘密了。
第26章
费伊并不是天生就会遭受这种折磨的。她曾经能够正常社交,各种机能完全正常。某天发生的事情彻底改变了一切。
就是她得知家宅精灵的那一天。
那是1958年夏末的一场烧烤宴会。西方的紫色晚霞正在消散,蚊子和萤火虫嗡嗡飞舞,孩子们要么玩捉迷藏,要么看着捕蚊灯完成它可怕的任务,男人和女人在室外喝酒抽烟,有的靠在栅栏上,有的彼此依偎,费伊的父亲在为客人烤肉,他们有的是邻居,有的是他的同事。
这一切都是他妻子的主意。
因为弗兰克·安德烈森名声在外:他有点让人害怕,性格有点冷淡。事情当然和他的口音有关系,也和他是外国人有关系。但更有关系的是他的为人:阴郁,坚忍,内向。邻居看见他打理花园,向他打招呼问好,他连一个字都不说,只是挥挥手,表情像是在说:我断了根肋骨,但我懒得告诉你们。最后他们也不再问候他了。
因此她坚持说咱们要请别人来家里,咱们要让别人认识你,咱们要过得有滋有味的。
于是他们来了,邻居家的男人都在后院里,聊弗兰克一无所知的某个运动队,他只能站在交谈圈子的外围听他们说,因为即便在美国生活了十八年,有些字词他依然不太明白,尤其是与运动相关的诸多词汇。他听着他们交谈,努力在合适的时候做出正确的反应,结果一分神就烤焦了热狗肠。
他示意费伊过来,费伊正在和邻居家的两个男孩玩捉迷藏,她来到父亲身旁,父亲让她“进去拿些热狗肠”。他凑到费伊的耳朵边低声说:“去楼下拿。”
所谓楼下,指的是防空洞。
一尘不染、灯火通明、塞得满满当当的防空洞是他花了过去三年的夏天建成的。他在夜里建造防空洞——只在夜里开工,免得被邻居看见。他会开着卡车出去,满载物资归来。一天夜里是两千枚钉子,另一天夜里是十一包混凝土。他有教他建防空洞的指南。他把水泥灌进塑料模具,费伊喜欢摸模具玩,因为水泥硬化的时候会释放热量。刚开工不久,仅有那么一次,费伊的母亲问他为什么要在自家地下室建造防空洞。他只是用可怕的空洞眼神盯着她,表情像是在说别逼我大声说出来,然后就回到卡车上去了。
费伊说,好的,她去拿热狗肠。父亲刚转过身,她就跑向邻居家的男孩,那年她八岁,迫不及待想讨人喜欢,所以她说:“你们想看点没见过的东西吗?”他们当然想了。于是,费伊和两个男孩走进家里,她领着他们下楼。她父亲挖开了地下室的石板地面后灌注水泥,因此防空洞就像是从泥土里冒出来的潜水艇。一个四四方方的混凝土盒子,钢筋加固的墙壁能承受房屋垮塌的冲力。防空洞的小门上挂着一把挂锁,密码是费伊的生日,她打开挂锁,走下四级台阶,进入密室,打开照明灯。眼前所见犹如超市的一整条过道被神奇地搬进了她家地下室:明亮的白色日光灯,食物罐头沿着墙壁码放。两个男孩齐声惊叹。
“这是什么?”一个男孩问。
“我们家的防空洞。”
“哇。”
货架上塞满了纸板箱、板条箱、玻璃罐头和铁皮罐头,名称标签都面对外侧:番茄,青豆,奶粉。几十桶四十升装的饮用水在门口堆成金字塔。角落里码放着无线电收发器、行军床、氧气瓶、电池和盒装麦片,电视机接线的另一端埋进墙壁。墙上有个标着进气的手摇曲柄。两个男孩目瞪口呆地环顾四周。他们指着上锁的木柜,问毛玻璃罩子里面是什么。
“枪。”费伊说。
“你有钥匙吗?”
“没有。”
“可惜。”
回到楼上,两个男孩欣喜若狂,掩饰不住他们的兴奋。
“爸爸!”他们疯狂地跑进后院,“爸爸!知道他们家地下室有什么吗?防空洞!”
弗兰克·安德烈森盯着费伊,视线太严厉了,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防空洞?”一个男孩的父亲说,“开玩笑吧?”
“不算是,”弗兰克说,“就是一个小小的储藏室,就像酒窖。”
“不,不是的,”一个男孩说,“里面很大!用水泥造的,装满了食物和枪。”
“真的吗?”
“咱们家也能造一个吗?”另一个男孩说。
“你是弄了一套预制组件,”男孩的父亲说,“还是自己从头造的?”
弗兰克似乎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他的态度软了下来,眼睛盯着地面。
“买了施工图纸,”他说,“然后自己造的。”
“有多大?”
“九米乘以三米六。”
“能容纳多少人?”
“六个。”
“太好了!要是俄国人丢氢弹,我们就知道该去哪儿了。”
“呵呵。”弗兰克说,转了过去。他把热狗肠放在烤架上,用长钳翻动它们。
“我到时候负责带啤酒,”男孩的父亲说,“听见孩子说的了吗?咱们得救了。”
“对不起,”弗兰克说,“不行。”
“我们只躲几个星期而已,就像大家又回到了军队里。”
“不,不行。”
“噢,别这样。否则你想怎么样,拒绝我们?”
“已经满员了。”
“能容纳六个人,你自己说的,你们家好像只有三个人。”
“很难说要在底下躲多久。”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
“你在开玩笑。你会让我们进去的,对吧?我是说,要是真的爆了核弹,你肯定会让我们进去的。”
“听我说,”弗兰克说,他放下长钳,转过身,双手叉腰,“要是有人敢走近那扇门,我就开枪打死他们。听懂了吗?我会瞄准头部开枪的。”
所有人都安静了。费伊只能听见空气嘶嘶流出烤肉的声音。
“好吧,天哪,”男孩的父亲说,“我开玩笑而已,弗兰克,别激动。”
他拿着啤酒走进屋里。费伊和其他人也跟着走进屋里,留下弗兰克一个人待在外面。那天夜里,费伊在二楼黑洞洞的窗户里看着父亲,他站在烤架前,默默地让肉肠再次烤焦变黑。
这将是她对父亲的永久性记忆,这幅景象捕捉到了他的重要特质:孤独,愤怒,弯着腰,双臂放在台子上,像是在对着台子祈祷。
那晚剩下的时间里,他一直待在外面。费伊上床睡觉。母亲帮她洗澡,送她上床,给她倒了一杯水。这个水杯总是放在床头,免得她夜里醒来口渴。这是个粗短的厚底大口玻璃杯,成人用的尺寸。她喜欢在炎热的夏日夜晚抓着它,用双手拢住它,感受它的坚实和分量。她喜欢把它贴在面颊上,感受水晶般的光滑和凉意。此刻她就在这么做,将玻璃杯贴在脸上,这时她听见有人轻轻敲门,随后门悄无声息地慢慢打开了,她父亲走进她的卧室。
“有个东西要送给你。”他说,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玻璃雕像:一个老人,白胡子,盘坐在地上,双腿之间是一碗麦片粥,手里拿着木质调羹,皱巴巴的脸上全是满足。
“它非常古老。”他说。
他把小雕像递给费伊。费伊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用手指慢慢抚摩。玻璃很薄,内部中空,看上去很脆弱,颜色发黄,尺寸和小茶杯差不多。小雕像有点像瘦小的圣诞老人,但两者的面貌大不相同。圣诞老人总是显得生气勃勃、喜气洋洋,而这个小东西似乎一肚子坏水。它满脸丑恶的怪笑,也许因为抱碗护食的姿势使然,样子像是一条狗扑在食物上。
“这是什么?”费伊问。他父亲说,它是家宅精灵,以前挪威的一种鬼魂,通常躲在地下室里。在费伊看来,以前那个时代要比现在这个时代更有魔力,世上的一切都是超自然的:空气、大海、山川、荒野和家宅都有各自的精灵。以前你不管走到哪儿都必须当心鬼魂。世上的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是另一样东西的化身。一片叶子,一匹马,一块石头。世上的事物,你不能光看它们的表面。你必须去寻找被第一层真相所隐藏的本质真相。
“你的地下室也一样吗?”费伊问,“农场的那幢屋子?”
父亲想起往事,神情变得开朗。想到挪威的老家,他的神情总会变得开朗。他是个严肃的男人,只有在描述老家的时候才会快乐起来。那是一幢宽阔的鲱肉红色三层木屋,位于小镇边缘,后院能望见大海,有一条长长的栈桥,每逢清静的午后他就在那儿钓鱼,门前是一片农田,边界上种着云杉,有一个羊圈,养着他们家的几头山羊和绵羊,还有一匹马。一幢位于全世界顶点的屋子,他说,在挪威哈默费斯特,整个地球最北的城市。谈起老家似乎总能让他恢复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