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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见到了。我去了她的公寓。”
“你和她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
“你们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你英勇地克服了几十年的怨恨,她向你打开了从未向任何人打开过的一扇门,吐露她波澜壮阔的人生故事,写个两百五十页好读易懂的文字不在话下。”
“不完全是这样。”
“我知道要求你尽快处理自己的情绪有点勉为其难,但我们毕竟有时间表的压力。”
“她似乎不想谈,但我正在努力。我在做调查。估计需要一点时间。”
“一点时间。好的。你记得去年墨西哥湾那起严重的石油泄漏事故吗?”
“记得。”
“人们对这种事的关注,平均只有三十六天。科学家做过这方面的研究。”
“你所谓的‘关注’是什么意思?”
“第一个月,人们表现出的情绪以愤慨和稍后的不满为主。过了五周左右,一般反应就会变成‘哦,对哦,我都忘了还有这件事’。”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有时间限制。”
“时间不但有限,而且正变得越来越少。那次是北美历史上最可怕的环境灾难。相比之下,谁会关注她这样的普通女人呢?她只是朝一个公认的混账家伙扔了几块石子而已。”
“但我该怎么做呢?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宣告破产。雅加达。我已经解释过了。”
“我会尽快的。其实我已经在艾奥瓦了,搜集资料。”
“艾奥瓦。我完全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
“想象一下废弃的工厂。供拍卖的农场。插着孟山都小广告牌的玉米地。这会儿我车窗外就是一个。”
“太美妙了。”
“河上有驳船。养猪场。Hy-Vee超市。”
“我已经没在听你说话了。”
“我今天打算找我外公聊聊。也许他能给我说说我母亲的人生故事。”
“你要我怎么说得更精确一些呢?我们感兴趣的不是你母亲的所谓人生故事。我们更感兴趣的是让暂时为总统选举而疯狂的那些人打开钱包。”
“我到养老院了,先挂了。”
养老院这座建筑物一看就毫无特色,它外观像公寓楼:塑料护墙板,窗户拉着窗帘,意义不明的名字——柳谷。他走进前门,医疗机构化学品那股诱发幽闭恐惧症的侵略性气味扑面而来:消毒水、肥皂、地毯清洁剂、底下无处不在的尿液的甜腻怪味。前台有一张表格,访客必须签字和陈述探访理由。萨缪尔在名字旁边写下“调查”二字。他打算找外公谈话,直到问出个所以然。希望外公真的能开口说话。弗兰克·安德烈森一直是个特别沉默的人。外公有一种内向的冷漠气质,说话口音很难懂,身上散发汽油的味道。大家都知道他是从挪威移民到美国的,但他从不透露原因。“想过得更舒服呗”,他顶多只肯说这么多。关于故乡的生活,他只说过一个具体的细节:他们家的美丽农庄非常值得一看——鲑肉红的一幢大屋,能望见水面,位于全世界最北的城市。提到那幢屋子的那次,他绝无仅有地面露喜色。
护士领着萨缪尔走进空荡荡的餐厅,来到一张饭桌前。她告诉萨缪尔,弗兰克说的话往往没有任何意义。
“他吃的治疗帕金森症的药物会让人有点意识混乱,”她说,“治疗抑郁症的药物让他昏昏欲睡,无精打采。加上痴呆,你很可能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有抑郁症?”萨缪尔说。
护士皱眉,抱起胳膊:“你看看你周围。”
萨缪尔坐下,取出手机录音,发现他收到了几封新邮件,有院长的,有学生事务处处长的,大学公关负责人的,障碍调适服务办公室的,包容性办公室的,学生健康办公室的,学院顾问办公室的,学生心理服务办公室的,教务长的,申诉专员的,标题如出一辙:紧急学生事务。
萨缪尔瘫坐下去,手指扫了一下屏幕,让这些邮件通通消失。
护士用轮椅把外公推到桌边,萨缪尔的第一印象是他的个头怎么这么小。比记忆中小了许多。他没刮脸,胡子黑白红三色混杂,嘴巴微张,嘴唇上有几点白沫。他很瘦。身穿薄浴袍,开心果布丁的那种绿色。灰色的头发睡得乱糟糟的,野草似的根根竖起。他看着萨缪尔,等萨缪尔开口。
“很高兴再见到你,”萨缪尔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第22章
弗兰克最清晰的记忆是最久远的记忆。他尤其记得那艘船。趁北极天气尚可,每年都有几个月可以在船尾钓鱼。记忆清楚得犹如身临其境:男人们在温暖的船舱里吃饭喝酒,工作已经结束,所以拖网收回了舱里,那是夏天的午夜,太阳不会落下,而是在天空中水平移动。
橘红色的辉光能持续一整个月。
在这种光线的映照下,一切都显得更加盛大:水面,波浪,远处怪石嶙峋的海岸。
当时他还叫弗里乔夫,而不是弗兰克。
还是个少年。
他多么喜爱那种生活啊,挪威,北极圈,海水也冰冷得足以让你心脏停跳。
他在一天结束时的钓鱼是为了娱乐,而不是金钱。他爱的是大鱼的挣扎。你用大网捕捞沸腾的黑鱼群时,无法感觉到你和大鱼之间只隔着一根细线的那种挣扎。
那时的生活多么简单。
他喜爱的活动是这样的:手腕轻轻摆动,钓钩飞出去的感觉;大鱼沉向海底,力量、肌肉和神秘的感觉;钓竿抵在大腿上回拉,力度大得会留下瘀青;直到大鱼在水面下闪闪发亮,他才会看见他钓到了什么鱼;鱼儿终于出水的那个瞬间。
周围的世界此刻也是这个调调。
这就是人生的样子。
就像一条鱼被拽出黑如红葡萄酒的大海。
面孔似乎从虚空中浮现。每次睁开眼睛,都会见到陌生人。此刻是个年轻人,傻乎乎的假笑,眼神里有一丝畏惧。一张希望他能认出来的脸。
弗兰克不是每次都能认出这些面孔,但一眼就会看清他们的欲望。
年轻人在说话,提问,像个医生。经常有新人来来去去。新来的医生,新护士。
同样的流程。
每个瘀伤有一张流程图。每次尿床有一张流程图。要是他显得有点迷糊,那就照着一张流程图做吧。认知测试,解决问题,安全意识。他们测试身体灵活性,平衡感,疼痛阈值,皮肤完整性,对单词、短句和命令的理解力。他们用一到五给这些项目打分。他们要他翻身,坐起来,躺下,去厕所。
他们检查厕所,看他有没有尿到小便器里。
他们测试他的吞咽能力。吞咽有一整张流程图。他们用一到五给他的咀嚼打分,舌头能不能搅动正在咀嚼的食物,吞咽反射的触发性有多好,他会不会流口水或掉落食物。他们提问,看他能不能边吃边说。他们检查他含在嘴里的食物。
直接把手指伸进嘴里翻查。
让他觉得像是咬了钓钩,就好像他现在成了鱼儿,在潜向黑暗的深海。
“很高兴再见到你,”面前的年轻人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年轻人的脸让弗兰克想起某些重要的事情。
这是一张倒霉蛋的脸,可怕的秘密会把你的脸变成这个样子,痛苦躲在皮肤底下,扭曲你的面容。
弗兰克越来越不擅长绝大多数事情,但也越来越擅长某些事情。有一件事情百分之百属于越来越擅长的:察言观色。他以前从来都做不到这个。终其一生,他人始终是个巨大的谜团。然而到了现在?仿佛他内心有什么东西被重塑了,就像驯鹿的眼睛随着季节变色:夏天是蓝色,冬天是金色。
弗兰克的感觉与其类似。
就好像他现在对光谱的感知也完全不同了。
他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见到了什么?1965年年初,他在克莱德·汤普森脸上也见过这个表情。
他和克莱德是化学之星工厂的同事。克莱德的女儿有一头金色长发,一直留到腰窝,又直又长,只有从前的人才会这么做。她抱怨说头发太重,但克莱德不许她剪掉,因为他太喜欢她的头发了。
1965年的一天,她的头发在学校里被卷进电动带锯,当场死亡。机器扯掉了她的整张头皮。
克莱德请了几天假,回来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继续辛苦工作。
弗兰克记得非常清楚。
人们说他是多么勇敢。所有人都同意。就好像克莱德越是逃避痛苦,他就越是英勇。
想要过好充满秘密的生活,这就是秘诀。
弗兰克现在很清楚这个。人们永远在逃避。这种疾病大概比帕金森症更可怕。
弗兰克拥有那么多的秘密,那么多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事情。
克莱德的表情和这个年轻人的表情完全相同。蚀刻在脸上的皱眉表情。
约翰尼·卡尔顿也是,他儿子从拖拉机上摔了下去,被轮胎碾碎了。还有儿子死在越南的丹尼·威瑟尔。还有女儿和外孙女同时死于分娩的埃尔默·梅森。还有彼得·奥尔森,他儿子骑摩托时在砾石路上滑倒了,摩托车压在他身上,砸断的一根肋骨刺进肺部,鲜血充满肺部,他在仲夏时节被血液呛死在一条汩汩小溪旁的砾石路上。
他们全都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些事。
他们死的时候肯定都内心萎缩、凄凉可悲。
“我想和你谈谈我的母亲,”男人说,“你女儿?”
弗兰克又变成了弗里乔夫,回到了哈默费斯特的农庄。鲑鱼肉般红色的房屋俯瞰大海,前院有一棵高大的云杉,草场,羊,一匹马,炉火熊熊燃烧,一直到极地冬季的漫漫长夜结束:他的家。
那是1940年,他十八岁。他在海面以上十二米的高处。他负责瞭望。船上数他视力最好。他在最高的桅杆上寻找鱼群,命令划艇上的汉子们朝这儿或那儿下网。
鱼群涌入峡湾,他拦截它们。
但这段记忆里,他不是在寻找鱼群。这段记忆里他望着自己的家。红色房屋,草场,花园,向下通往码头的小径。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它。
风吹得眼睛酸痛,他在瞭望台上注视着他的家,船正在驶离哈默费斯特,红色房屋变得越来越小,逐渐变成了海岸上的一小团颜色,然后海岸本身也变成了茫茫水面上的一个小点,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下蓝黑色海洋确凿而冰冷地永远包围着他们。红色房屋成为脑海里的一个小点,他走得越远,它就变得越大。
“我想知道费伊发生了什么事情,”面前的年轻人说,他似乎从泥淖中浮现,“她去上大学的时候?在芝加哥?”
他望着弗兰克,脸上是人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那种表情。人们以为这是有耐心的表情,实际上像是在悄无声息地屙干屎。
弗兰克肯定说了什么。
弗兰克最近觉得说话就像说梦话。有时候像是舌头肿得老大,没法说清字词。有时候像是忘记了英语,只能发出不连贯的乱七八糟声音。有时候,许多句子难以遏制地喷泻而出。还有一些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刚刚和人交谈过。
多半和他吃的药物有关。
这儿有个家伙停止吃药了。就是不肯咽下去。拒绝。非常慢的慢性自杀。护士把他捆起来,强迫他吃药,但他就是不吃。
弗兰克钦佩他的坚决。
护士就不一样了。
柳谷的护士不会拦着你走向死亡,但会引导你以正确的方式去死。假如你没有以你应有的方式死去,家属就会起疑心。
这儿的护士很亲切。他们意图良好,至少新来的时候是这样。问题出在养老院本身。有那么多规矩。护士是人,而规矩不是。
他们在休息室播放的美国公共电视网自然纪录片说,所有生命存在的目的都是繁殖。
在柳谷,所有生命的存在目的都是避免诉讼。
一切都有记录。假如一名护士喂他吃饭但忘了写下来,那么在法庭上,严格来说,她就没有喂他吃饭。
因此,他们总是带着一厚沓文件走来走去。他们花在看文件上的时间远远超过照看人的时间。
有一次他的脑袋磕在床架上,撞出一个黑眼圈。护士抱着记录进来问弗兰克:受伤的是哪只眼睛?
护士只需要看他一眼就能回答这个问题,但她几乎把脑袋塞进了文件。她更关心的是记录这次受伤,而不是受伤本身。
他们记录一切。临床记录。营养记录。体重变化表。每月护理小结。配餐日志。管饲喂食单。用药历史。
照片。
他们让他光着身子颤颤巍巍地站好,他们拍摄照片。差不多每周一次。
检查身体,确认有没有跌倒过。褥疮。任何形式的瘀伤。是否存在虐待、感染、脱水、营养不良。
用于庭审辩护,假如日后需要。
“要我请他们别再给你拍照了吗?”年轻人说。
他们在谈什么?他又忘记了。他环顾四周:他在餐厅里。餐厅空荡荡的。年轻人露出不安的笑容,笑得像一年来一两次的那些中学生。
有个女孩,弗兰克忘了她叫什么,泰勒?还是戴勒?他问她为什么来这儿,她说:“大学喜欢做过些慈善工作的学生。”
他们来个两三次就会消失。
他问这个泰勒或者戴勒,这些学生为什么只出现两次就一去不回了,她说:“两次就足够放在大学申请书上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无愧色,就像她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女孩,为了她想达到的目标,只付出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善心。
她请他讲述他的人生。他说没什么可说的。她说你是干什么的?他说自己是化学之星工厂的员工。她问这家工厂制造什么?他说它制造一种化合物,做成胶冻状后点燃,在越南熔化了上万万男女老少的肌肤。女孩意识到她犯了个大错误,不该问这个问题。
“我在想费伊的事,”年轻人说,“你女儿费伊,还记得她吗?”
费伊比来养老院的那些高中白痴要认真多了。她踏实肯干,因为她受到驱策。她内心有某种东西推动她向前冲。某种巨大、致命和严肃的东西。
“费伊从没说过她去过芝加哥。她为什么去芝加哥?”
时间回到1968年,他和费伊在厨房里,头顶上是一盏黯淡的灯,他正在把女儿赶出家门。
他对费伊实在太生气了。
他多么想悄无声息地在那个小镇生活。现在她弄得他做不到了。
离开,永远别回来,他这么对她说。
“她干了什么?”
她把自己肚子弄大了。在高中里。她让亨利那小子把她搞怀孕了。还没结婚就搞出这档子事。所有人都知道了。
最让他愤怒的是,整个镇子都知道了。一时间大家都知道了。就好像她用广告信件通知了所有人。他始终不明白这是如何发生的。比起她的怀孕,更让他愤怒的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那是在他得痴呆症之前,之后他就不在乎这种事情了。
怀孕后她不得不去上大学。她被驱逐了。必须去芝加哥。
“但她在芝加哥没待多久,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