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劳拉说。走出行政大楼的一路上,她都能感觉到伴随胜利而来的轻快暖意。
然而,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小会儿,直到她打开那本莎士比亚就烟消云散了。她坐在宿舍的地上,痛苦地看着那些文字,意识到她回到了起点:努力完成又一个毫无价值的作业,为了通过又一门毫无价值的课程,文学导论,这个学期她选修的五门课之一。在她看来,它们全都狗屁不如。完全是毫无用处的时间黑洞,和真实人生没有半点关系,目前她对大学课程的看法就是这样。所谓“真实人生”,她指的是等她拿到商科学士学位后在工作岗位上得到的任务,现在她当然连想象都想象不出那些任务会是什么,因为她还没上过高级商务沟通和营销的课程,从小到大也没实习过。甚至所谓“真正的工作”,除非能把高中时在一家二轮放映影院的某个特许经营小摊的打工计算在内。不过这份工作倒是教了她一些重要的职场礼仪,她的老师是一名三十二岁的副经理,下班以后总是留下来边抽大麻边带着他喜欢雇用的漂亮女学生玩脱衣扑克,她必须用上各种社交谈判的招数才能继续享用大麻,同时不至于做出掉价得第二天没脸上班的丑事。尽管严格地说,这是她唯一的工作经验,但她依然坚信自己在营销和沟通方面必将走上成功之路,而她的职业生涯完全不需要她在大学里学习这些愚蠢狗屁。
比方说《哈姆雷特》。她正在尝试再次阅读这本书,尝试挤出一个念头来完成她必须重写的《哈姆雷特》论文。但这会儿,她觉得更有意思的事情是抓起一把回形针轻轻扔到半空中,看着它们掉在宿舍的油毡地毯上弹跳四散。这比读《哈姆雷特》好玩多了。因为尽管每个回形针的样子都差不多,但它们会以混乱、随机、绝不重复的方式弹跳。它们为什么不以相同的方式弹跳呢?为什么不落在同一个地方呢?另外还有它们落在地上滑行那好听的咔嗒——簌的声音。刚才这几分钟,她把回形针在半空中扔了十五到二十次——显而易见,她在用这个行为拖延阅读《哈姆雷特》,她不得不承认——这时她的电话叮咚一声。一条新消息!
嘿——亲爱的
来自杰森。从嘿字拖长的尾巴看得出,他今晚对那事的感觉特别迫切。男朋友的想法有时候也是这么容易识破。
嘿!:-D
大学课程之所以这么愚蠢,正是因为她永远也学不到生活中需要的东西。比方说希腊雕塑的知识,她在人文学科导论的课程中拼命背诵,这门课是所有学生的必修课,大学通过网络提供教学。但这种浪费时间的行径是多么愚蠢啊,因为她确定到了面试真正工作的时候,他们肯定不会向她展示一系列雕像画片,问“这个代表的是什么神话?”,但这就是课程要求她每周必须完成的两分钟限时测验,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的手机发出啾啾鸟叫声:“我感觉”(iFeel)有新消息。“我感觉”这个绝妙的新手机应用目前在大学圈子里是最受宠爱的社交媒体。劳拉的朋友都在上面,像上瘾似的用个不停,等到对新事物慢热的人,也就是老家伙们发现它时,这个应用就会被无情抛弃。
劳拉拿起手机看。我感觉快乐,今晚!!!她的一个朋友发帖。布里塔尼,她活过了劳拉对提醒名单的好几轮大清洗。
电话问:你想忽略、回复还是自动处理这条信息?
劳拉选了自动处理。把电话放回地上,压在曲别针上。
刚才想到哪儿了?哦,对,艺术测验,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因为她只需要从上到下乱点并截屏,然后直接断开网络,测验程序会认为这是“系统崩溃”或“网络故障”(简而言之:不是她的错),因此会允许她重新做题。于是,她查找答案,重新连接网络,以优异成绩通过测验,然后又有一个星期不需要去想希腊雕像了。
还有生物学,劳拉一想就要反胃。因为她只上了一个星期就非常确定,她未来手握大权的营销和商务沟通工作绝对不需要她搞清楚从一个光子到光合作用生成糖分子的化学反应链条,而她最近在生物学课堂上死记硬背的就是这些,但为了满足科学学分的要求,她只能傻乎乎地去上这门课,没搞错吧?我难道会去当科学家?再加上那个教授特别乏味和无聊,课讲得她完全无法忍受——
手机又是啾啾一声。布里塔尼的消息:谢了姑娘!!!无疑是在回复“我感觉”应用自动回给她的什么消息。劳拉正在学习和非常认真地尝试阅读《哈姆雷特》,因此决定不和她聊天,而是回了一个表示对话结束的通用表情符:
:)
总而言之,生物学课程无聊得难以忍受,因此她每周给室友二十美元,让室友朗读教科书的重要段落并录下来。每两周一次的章节测验上,劳拉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坐在三百人大教室的墙边,身体靠在墙上,把小耳机塞进靠墙一侧的耳朵里,听着室友朗读这个章节的录音,在试卷上寻找关键词,她颇为敬佩自己一心多用的本事和不需要学习也可以过关的能力。
“你不会在用录音作弊吧?”这么做了几个星期后,她的室友问她。
“没有。我靠你的录音学习,在健身房。”劳拉说。
“因为作弊是不对的。”
“我知道。”
“而且我从没见过你运动。”
“我当然运动的。”
“我总待在健身房,但从没见过你。”
“唉,去你的鼠蛋吧!”劳拉说,这是她母亲骂人时的口头禅。她母亲另一个口头禅是绝对不要让别人欺负你或者让你讨厌自己,此刻室友就让她非常讨厌自己,因此劳拉没有道歉,而是说:“听我说,孱瓜,假如你没在健身房见过我,那肯定是因为有些人不像你那样必须要待很久。”她这么说是因为她的室友——咱们直话直说吧——明摆着病态地(几乎能让你看得目不转睛)肥胖。她的两条腿就像两袋马铃薯。不夸张。
“孱瓜”这个词是劳拉的现场发挥,她觉得颇为骄傲,因为有时候绰号就能这么精确地捕捉一个人的特征。
手机叮咚一声。
今晚做什么?
还是杰森,在试探她。他想短信性爱的企图总是这么显而易见。
家庭作业:’(
这个学期她只有一门课和她的锦绣前程还算沾得上边,商学院开的宏观经济学,全都是抽象的数学,和商业的“人性因素”基本上毫无关系。但“人性因素”才是她进入这个领域的真正原因,因为她喜欢和人打交道,擅长和人打交道,在网上有数不胜数的联系人,他们每天给她发短信,通过她常用的诸多社交网站给她发信息,使得她的手机每天从早到晚叮咚叮咚响个不停,就是调羹轻敲水晶高脚杯的那种悦耳响声,一个清澈而高亢的音符,会让她条件反射似的感到片刻快乐。
这就是她主修商科的原因。
但宏观经济学太傻了,太无聊了,对她未来的职业生涯没有任何用处,因此她毫无愧疚地和课程学习小组的一个男孩联手作弊,男孩主修平面设计,是个PS高手。举例来说,他可以扫描立顿绿茶随身杯上的标签,抹掉成分表(长得惊人,对自称是“茶”的饮料来说也未免太“科学”了),换成测验的答案要点,也就是他们必须记住的所有公式和概念,用的还是立顿标签的字体和颜色,因此老师死也想不到答案就摆在劳拉眼前,除非他拿起立顿绿茶的瓶子照着成分表念。换句话说,几乎不可能被发现。男孩算是得到了报答,酬劳是几个拥抱,也许抱得稍微有点紧,贴得稍微有点近,还有一个学期两次造访他在楼下的宿舍,因为她去洗澡时“忘带”自己房间的钥匙了,只好裹着她最爱的小毛巾去他的房间待一阵。
劳拉对作弊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吗?没有。学校让她可以轻而易举地作弊,在她看来就等于他们默许学生作弊,更进一步说,她作弊都是学校的错,因为,首先,是学校给了她这么多机会,其次,是学校强迫她上那么多狗屁课程的。
举例来说:《哈姆雷特》。尝试再次读蠢到家的《哈姆雷特》——
她的手机啾啾轻叫。又是一条“我感觉”动态。来自瓦妮莎:我感觉害怕,对这所有恐怖的经济新闻!!!正是这种无聊的状态更新让你掉出了我的提醒名单。劳拉选择了忽略。瓦妮莎又丢了一分。
总而言之,尝试阅读《哈姆雷特》并在哈姆雷特的行为轨迹中辨识“逻辑谬误”,这实在太胡扯了,她敢打包票,去一家大型公司面试商务沟通和营销执行副总裁的时候,他们肯定不会问她什么《哈姆雷特》,也不会问她什么逻辑谬误。她尝试过翻开《哈姆雷特》,但文字很快就在脑袋里乱成了一锅粥:
这世界上的事情,
由我看来何以如此地厌倦,陈旧,淡薄,无益!
呸,哈,呸,呸!
这他妈是什么?
谁会这么说话?还有,谁说这是什么伟大的文学作品?莎士比亚用英语写的段落中,她能看懂的不多,但就这些段落而言,她觉得哈姆雷特就是个沮丧的白痴。要她说,你一个沮丧的白痴唠唠叨叨说什么事情多半是你自己犯傻,我倒是凭什么要坐在这儿听你说胡话啊?再加上他每独白一段她的手机就会叮叮当当地响个十次左右,这简直是一种精神折磨,她在努力读傻乎乎的《哈姆雷特》,却知道有条动态更新等着她打开。收到短信是当的一声,她最亲近的七十五个朋友之一更新了“我感觉”状态是一声鸟叫,她就是这么设置手机的。刚开始她设置成任何一个“我感觉”好友发布任何东西就提醒她,但她很快意识到这么做不合理,因为她有上千个好友,手机因此看上去像一台证券报价机,听起来像个鸟类保护区。于是,她把提醒名单设为更容易管理的七十五人,不过这个名单是流动性的,经常改变,她每周至少花两个小时重新评估和调换受她青睐的人们,她使用一套直觉的回归分析方法,基于的衡量因子包括有趣程度、近期发帖频率、近期上传和标记的好笑图片数量、状态流中是否有与政治相关的内容(政治声明往往导致口角,因此定期违规者必须被踢出七十五人名单)、是否有能力找到值得一看的互联网视频并给出链接,因为持续寻找优秀的互联网视频是一种技能,就像沙里淘金,因此你必须在关注列表的最顶上留几个这种人,他们能在进入病毒传播前找到够酷的视频或段子,在她看过一天甚至一周后,全世界其他人才能见到它们,因而让她觉得自己保住了在文化领域的有利地位,让她觉得自己领先于一切潮流。大体而言就像她去逛购物中心,结果发现每一家商店反映出的都完全是她心目中的自己。那些照片,无论是海报尺寸、真人尺寸甚至橱窗尺寸,呈现的都是一群年轻迷人的多种族朋友簇拥着她这种年轻迷人的女性,在户外场景中尽享人生乐趣,照片里的朋友怎么看都像她的那群朋友,附近若是有同样的户外景点,他们也肯定会去玩耍。看见这些橱窗照片,她的感觉是自己被需要。所有人都希望她喜欢他们。所有人都想满足她的愿望。她在更衣室里嫌弃对她来说不够好的衣服,闻着商场那种醇厚而胶着的气味,这就是她感觉最安全的时刻。
手机叮咚一声。又是杰森。
你在家吗?
对,就我一个人,孱瓜在健身房:-)
但现在这个白痴文学教授似乎下定决心不想满足她的愿望,似乎故意要给她一个不及格。让她沮丧的是,连学习障碍都没能说服教授。她有障碍症的文件已经投入了障碍调适服务办公室。这种学习障碍症得到了确认,因为她在学年刚开始的时候就想出了一个特别了不起的计划,起因是她那位胖乎乎的新室友——患有严重的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症,同时服用数种药物——无意之间说到她有资格享受多少种法定的照顾措施,包括别人替她记笔记、测验和考试加时、作业截止期额外延长、合情合理地缺课,等等等等。换句话说,完全不受教授们的管辖,更妙的是还有《残疾人法案》给她撑腰。劳拉只需要回答一份问卷,用她的答案触发某种诊断即可。太简单了。她来到障碍调适服务办公室。问卷共有二十五个陈述句,她只需要选同意或不同意。她本以为很容易就能知道该在哪儿撒谎,但打开问卷,某些陈述却真实得让她心惊肉跳,举例来说:我很难记住我刚读过的内容。对,确实如此!每次被迫读纸质书籍她都会这样。还有:应该聚精会神的时候我却会不由自主地做白日梦。每堂课上这种事都会发生个几十次。她开始稍微有点不安了,因为她担心自己会不会真有什么问题,直到继续往下做遇到的这些问题:
想到家庭作业会让我惊恐和紧张。
我很难交到朋友。
学校的压力有时候让我头痛难忍和/或消化不良。
这几条都不算百分之百正确,因此她多多少少又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了,因此当她被诊断患有严重学习障碍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实在厉害得没话说,就像去电影院面试结果当场通过的那次,非常有成就感。使出学习障碍的花招,她并没有什么负罪感,因为她诚实地回答了问卷上的几个问题,所以她差不多有百分之十的学习障碍症,再加上她的课程都那么无聊和愚蠢,她不可能集中注意力,因此可以再加上百分之四十五的环境障碍,所以她患有百分之五十五的学习障碍症,这就是她的结论。
她将一把曲别针扔到不到一米的高度,看着它们盘旋着彼此分开。她心想,要是给我足够多的时间练习,我肯定能让曲别针达到完美的同步。我能把它们扔得像一个整体似的起起落落。
曲别针撒了一地。哈姆雷特说:
唉,只望血肉之躯能够溶化
瞬间化为甘露!
完全是浪费时间。
她还剩下一招,弹仓里还有一颗子弹。她拨通院长的号码。
“安德森教授没有为我的教育创造理想的条件,”院长刚接电话,她立刻就说,“我不认为他的课堂是个良好的学习地点。”
“我明白了,”院长说,“我明白了。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我不觉得我能够表达我的个人观点。”
“这是为什么呢?具体说说。”
“我觉得安德森教授不重视我独一无二的视角。”
“唔,也许我们应该一起和他谈一谈。”
“那里不是一个安全地点。”
“对不起,你说什么?”院长说。劳拉几乎能听见那女人在椅子里坐了起来。
安全地点。它在校园里是目前最烫手的词语。她甚至不完全明白它是什么意思,但知道它能够拧住学校行政人员的耳朵。
“他的课堂让我感觉不安全,”劳拉说,“不是一个安全地点。”
“我的天。”
“事实上让我感觉受到虐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