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布朗法官。”
“就是他!顺便说一句,重罪殴打罪名的判决从三百个小时的社区服务到二十五年的监禁都有可能。”
“这个范围还真是宽。”
“法官在判决上有很大的行动自由。所以你知道你要写一封信给他,对吧?”
“对。”
“最好写得非常好。”
冲马桶的哗哗声,卫生间的门开了,律师笑容可掬地回来,在裤子上擦干手。费伊说得对:萨缪尔从没见过成年男性长着这么小的脚。
“棒极了!”律师说,“进展很顺利。”他走路时是如何维持小脚和宽阔肩膀之间的平衡的?他就像是一座颠倒的金字塔。
律师坐下,用手指在手提箱上敲打节奏。“那么,第二部 分!”他说,他又打开采访机,“咱们的新话题,先生,是你母亲为什么是个优秀的好人,因此不该进监狱面对最高可达二十五年的刑期。”
“这种可能性并不真的存在,对吧?”
“应该是的,先生,但我希望能够考虑到每一种可能性,原因显而易见。那么,你愿意听一听你母亲的慈善奉献事迹吗?”
“我更感兴趣的是她过去这二十年都在做什么。”
“公立学校,先生。她在公立学校做了很多非常了不起的工作。还有诗歌?请允许我告诉你,她是一位真正的艺术推广大使。”
“这部分对我来说有点棘手,”萨缪尔说,“不好意思,我说的是‘优秀的好人’这整个部分。”
“这是为什么呢,先生?”
“唔,我该怎么对法官说?她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一个了不起的母亲?”
律师微笑道:“正是如此。一点不错。”
“我认为我没法发自肺腑地说出这种话。”
“为什么不能?”
萨缪尔的视线从律师转向母亲,然后回到律师脸上:“你是认真的?”
律师点点头,依然在微笑。
“我母亲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抛弃了我!”
“是的,先生,您大概不难想象到,有关她个人生活的这一丁点儿信息应该尽可能避免让公众知道。”
“她毫无先兆地抛弃了我。”
“也许,先生,为了咱们的目标着想,先生,您不该认为是你母亲抛弃了你,而是暂时离开你,为了在比正常时间而言稍长一些的时间后重新收养你。”
律师打开手提箱,拿出一本小册子。“事实上,就寻找有可能的收养家庭和确保其孩子享受一个足够积极的成长环境而言,”他说,“你母亲做了大量法律功课,远远超过绝大多数生身母亲。从某个特定的角度来看,我愿意说她在此事上的勤勉程度可被视为远超一般水平。”
他把小册子递给萨缪尔。亮粉红色封面上有几张多元文化家庭的微笑照片,最顶上用气泡框出“你就被收养了!”这几个字。
“我没有被收养。”萨缪尔说。
“字面意义上的没有,先生。”
律师又在出汗了,皮肤上一层亮晶晶的薄膜很像清晨时分你在地上见到的露水。他腋窝下出现了两团水渍,沿着袖子逐渐扩散。就仿佛水母正在慢慢吞噬他的衬衫。
萨缪尔望向母亲,母亲耸耸肩,像是在说:你打算怎么办?她背后向北的成排窗户外,灰色的西尔斯大厦高耸于雾霾遮蔽的远处。西尔斯大厦曾经是全世界最高的建筑物,但现在不是了,甚至掉出了前五之列。说起来,连它的名字都已经不是西尔斯大厦了。
“这儿很安静。”萨缪尔说。
他母亲皱眉道:“什么?”
“没有车声,没有人声。与世隔绝。”
“哦,住房市场崩溃时,开发商正在翻新这幢楼,”她说,“放弃开发的时候,他们只装修完了几套单元。”
“所以你一个人住在这儿?”
“往上两层楼有一对夫妻。波西米亚艺术家那种。我和他们差不多互相视而不见。”
“听起来很孤独。”
她盯着萨缪尔的脸看了几秒钟。“挺适合我。”她说。
“知道吗?忘记你这件事我做得挺好的,”萨缪尔说,“直到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
“是吗?”
“是的。可以说你已经差不多被忘干净了,直到本周。”
她露出微笑,望着面前的桌子——一个内向的笑容,意味着她想到了一些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事情。她用手掌扫过桌面,像是在擦灰尘。
“我们所想象的忘记其实不是忘记,”她说,“严格地说,我们不可能真的忘记任何事情。我们只是失去了找回去的路。”
“你在说什么?”
“最近我读到一篇文章,”她说,“有人研究了记忆的工作原理。一组生理学家、分子生物学家、神经学家,他们尝试搞清楚我们的记忆储存在哪里,好像发表在《自然》杂志上,要么就是《神经元》,或者《美国医学会杂志》。”
“你的日常消遣读物?”
“我感兴趣的领域很多。总而言之,他们发现我们的记忆是个物理存在。比方说,你能看见储存每段记忆的细胞。机制是这样的:首先,你有一个初生的、没有被碰过的干净细胞。然后细胞受到电刺激,改变形状,受到损毁。这个损毁本身,就是记忆。一旦产生就不会消失。”
“真有意思。”萨缪尔说。
“现在仔细想来,我很确定是《自然》杂志。”
“你是认真的吗?”萨缪尔说,“我在这儿袒露我的灵魂,你在说你读到的一项研究?”
“我喜欢其中的寓意,”费伊说,“另外,你并没有在袒露你的灵魂。现在还差得远呢。”
律师清了清喉咙。“不如咱们说回正题吧?”他说,“安德森教授?先生?您愿意直接开始你的询问了吗?”
萨缪尔站起身。他走了一步,然后又一步。靠近沙发的墙边有个小书架,他走向书架。察看书架的时候,他能感觉到母亲的视线落在背上。书籍以诗歌为主,主要是左翼诗人艾伦·金斯堡的作品。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找有他那篇著名短篇的杂志。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因为没有找到而感到了失望。
他转过身:“我来说说我想知道什么吧。”
“先生?”律师说,“您离开麦克风的拾音范围了。”
“我想知道你这二十年都在干什么。还有你离开我们之后去了哪儿。”
“这个,先生,似乎完全不在我们的询问范围之内。”
“还有你在1960年代做的所有事情。被捕。他们在电视上说你——”
“你想知道那些是不是真的。”费伊说。
“对。”
“我是不是激进分子?有没有参加过抗议活动?”
“对。”
“我有没有因为卖淫被捕过?”
“对。1968年你有一个月行踪不明。我一直以为你当时在艾奥瓦州老家,和弗兰克外公一起等老爸复员回家。但其实并不是。”
“对。”
“当时你在芝加哥。”
“对,待了很短一段时间。然后就离开了。”
“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哈——哈!”律师说,在手提箱上敲了一通鼓点,“我认为咱们走得好像有点远了,对吧?咱们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吧?”
“但还有其他的问题,对吧?”费伊说,“更重要的问题?”
“我们会说到那些问题的。到时候。”萨缪尔说。
“等什么呢?咱们现在就敞开了明说吧。来,你问我好了。真正的问题只有一个。”
“先从照片说起。1968年你在抗议现场拍的那张照片。”
“但你来这儿不是为了那个。问你真正的问题吧。你来找我真正想搞清楚的事情。”
“我来找你是为了写求情信给法官。”
“不,不是。来吧。问你的问题吧。”
“那是另一码事。”
“你就问吧。别磨蹭。”
“并不重要。没有意义——”
“我同意!”律师插嘴道,“与主题无关。”
“闭嘴,西蒙,”费伊说,然后直视萨缪尔的眼睛,“这个问题是一切。是你来这儿的原因。现在你就别东拉西扯了,快问吧。”
“好吧。随便你。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抛弃我?”
话刚出口,萨缪尔就觉得泪水涌上来了:你为什么抛弃我?这问题折磨了他一整个青春期。他经常对别人说她死了。别人问起他母亲,说她死了反而更简单。假如他说出真相,他们就会问她为什么离开和她去了哪儿,而他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他们会奇怪地看着他,就好像那都是他的错。她为什么抛弃他?这个问题让他夜复一夜无法入睡,直到他学会忍受和否定它。此刻提出这个问题,以前的情绪忽然就突破了封锁:羞耻、孤独、自怜。它们吞没了这个问题,他还没说完最后一个字,喉咙就开始发紧,他觉得自己离哭泣仅有一步之遥。
萨缪尔和他母亲,互相打量了好一会儿,直到律师隔着桌子凑到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的挑衅似乎开始消退。她低头望着大腿。
“咱们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吧?”律师说。
“我认为我有资格得到一些答案。”萨缪尔说。
“咱们还是回到您那封信上来吧,先生?”
“我不指望能和你变成好朋友,”萨缪尔说,“但回答几个问题呢?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费伊抱起双臂,似乎蜷缩回了自己体内。律师望着萨缪尔,等他开口。他额头的汗珠逐渐变大膨胀,随时有可能掉进他的眼睛。
“《自然》杂志上的那篇文章?”费伊说,“关于记忆的那一篇?真正触动我的地方在于,记忆是被编码写进大脑这块肉里的。我们所了解的过去确实被印刻在我们身上。”
“好的,”萨缪尔说,“你想说的重点是什么?”
她闭上眼睛,揉搓太阳穴,萨缪尔回想起童年的记忆,这个姿态代表不耐烦和恼怒。
“不是明摆着的吗?”她说,“每一段记忆实质上就是一道伤疤。”
律师啪的一声合上手提箱:“好吧!我看咱们就谈到这里吧!”
“你没有回答我的任何一个问题,”萨缪尔说,“为什么离开我?你在芝加哥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当它是个秘密?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费伊终于望向他,她浑身上下的坚硬忽然消融。她的眼神就是她离开的那天早晨看萨缪尔的眼神,脸上满是哀伤。
“对不起,”她说,“我不能说。”
“我需要答案,”萨缪尔说,“你甚至不能想象我有多么需要。我需要知道。”
“我已经说完了我能说的一切。”
“但你什么都还没说呢。求你了,你为什么离开?”
“我不能说,”她说,“我的隐私。”
“隐私?说真的?”
费伊点点头,望向桌面。“我的隐私。”她重复道。
萨缪尔抱起双臂。“你逼着我提出我的问题,然后你说那是你的隐私?去死吧。”
律师在收拾东西,关掉采访机,汗珠掉在衬衫衣领上。“非常感谢,安德森教授,谢谢你的努力。”他说。
“我以为你不可能变得更卑鄙了,费伊,但恭喜你,”萨缪尔说着站起身,“说真的,你是前辈高手。你是恶人大师。”
“咱们保持联系!”律师说,他赶着萨缪尔走向前门,用一只湿漉漉热乎乎的手推他的后背,“咱们保持联系,看看该怎么推进下去。”他打开门,陪着萨缪尔走出去。他额头上的汗珠有霰弹那么大,衬衫的腋窝处已经湿得耷拉下来了,就好像在那儿倒了一杯影院级的饮料。“我们热烈期盼能早日看到你写给布朗法官的信,”他说,“祝你今天顺利!”
他在萨缪尔背后关门上锁。
走出公寓楼的一路上和穿过芝加哥的漫长车程中,萨缪尔觉得他随时都会崩溃。他想到那些网站上的提议:建立一个获取支持的人际网络。他需要找个人聊聊,但找谁呢?不可能是他的父亲。不可能是同事。他只在《精灵征途》里还有几个经常交流的伙伴。回到家,他登入游戏。嘿,道奇!和很高兴见到你!的问候语和平时一样如雨点般落下。他在公会聊天室提问:有住在芝加哥附近的人愿意今晚见个面吗?我想出门走走。
一阵尴尬的沉默。萨缪尔明白他越界了。他邀请网友在现实中见面,通常只有变态和跟踪狂才会做出这种提议。他正要道歉说算了吧,庞纳吉,他们才华横溢的领袖,公会的《精灵征途》专家,终于仁慈地回复了他。
行啊。我知道一个地方。
第19章
劳拉·波茨坦坐在院长那恐怖的办公室里,仔细解释她和萨缪尔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说我没有学习障碍,”劳拉说,“他说我只是不太聪明。”
“噢,我的天。”院长说,像是受了重重一击。她办公室的书架上几乎全是有关黑死病的书籍,墙上挂着似乎很古老的图画,画里的人在遭受疖子或感染的伤害,或者被堆在手推车上,死了。劳拉没想到还存在比她室友那巨大的减肥日历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墙壁装饰品,但校长对开放性溃疡历史的显著兴趣证明了她大错特错。
“萨缪尔真的说了你不聪明?”
“对我的自尊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对,我能想象。”
“我是一名精英学生,GPA堪称完美。他不能说我不聪明。”
“劳拉,我认为你非常聪明。”
“谢谢。”
“你应该知道我非常重视这件事。”
“我还要顺便说一句,安德森教授有时候会在课堂上说脏话。非常让人不安和感到冒犯。”
“好的,我们可以这么做,”院长说,“你重写你的《哈姆雷特》论文,重新评分。另一方面,我会去摆平安德森教授。这个计划听起来怎么样?”
“好的,听起来非常好。”
“要是还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请直接打电话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