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说,“仔细听。”
磁带播放机咔嗒一声响,贝萨妮坐回床上,织物在她周围起了皱,盒带开头的短暂空白过后,真正有录音的部分开始,播放器里响起了静电噪音。
“听见了?”毕晓普说,“什么都没有。”
“等着。”
那声音模糊而发闷,就像屋里某处拧开了水龙头,远处隐藏在墙里的水管里响起了水流声。
“这儿,”贝萨妮说,“听见了吗?”
萨缪尔摇摇头,随即意识到她看不见。“没有。”他说。
“就在这儿,”她说,“你听,在声音底下,你必须往声音的深处听。”
“你胡说什么啊。”毕晓普说。
“别管你能听见的声音,去听其他东西。”
“什么东西?”
“它们,”她说,“人群,观众,建筑物。你能听见的。”
萨缪尔抻着耳朵听。他侧着头凑近扬声器,眯起眼睛——就好像这么做有用似的——企图在静电噪音中捕捉到哪怕一丁点儿有意义的声音:交谈、咳嗽、呼吸。
“我什么也没听见。”毕晓普说。
“你没有集中精神。”
“哦,好吧。这就是问题。”
“你必须集中精神。”
“好的。让我尽量集中一下。”
三个人听着扬声器里传出的嘶嘶声,萨缪尔对自己有点失望,因为他依然什么都没听见。
毕晓普说:“我已经集中得不能更集中了。”
“你闭嘴行不行?”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集中过。”
“求,你,闭,嘴。”
“集中精神,你必须,”他说,“感觉原力,你必须。”
“不想听可以出去,明白吗?门在那儿。”
“谢天谢地,”毕晓普说,爬起来跳下床,“二位好好享受你们的啥也没有吧。”
卧室门打开,关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了。萨缪尔和贝萨妮,单独在一起,终于,可怕。他坐在那儿,像块石头。
“现在你仔细听。”她说。
“好。”
他凑近静电噪音传来的方向。不是尖细高亢的那种静电噪音,而是比较低沉的那种。麦克风像是悬在空旷而巨大的体育场上方,得到的寂静有一种完整感。仿佛有实质的寂静。不是空房间的那种寂静,而是一个人煞费苦心制造出的压倒性的虚无。它拥有人造的特质。给人以造物的感觉。
“他们就在这里,”贝萨妮耳语道,“听。”
“人群?”
“对。”
“你能听见?”
“他们就像墓地里的幽灵,”她说,“用普通方式听不见他们。”
“描述一下。”
“他们听起来很烦躁。还有困惑。他们认为他们上当了。”
“这些都是你听出来的?”
“当然。声音里的僵硬感,就像钢琴最右边那些特别短、特别紧的琴弦。几乎不振动的那几根。白键的声音。人们听起来就是这个样子,像冰块。”
萨缪尔努力去听,想在持续不变的静电噪音中找到她描述的声音,某种高亢的嗡嗡声。
“但它会变,”她说,“注意听它的变化。”
他继续倾听,但只能听见听起来像其他声音的声音:自行车轮胎的泄气声,小风扇的转动声,关闭的门背后的水流声。他没听见任何原生的声音,只有从他脑海储藏库里反弹回来的声音。
“这里,”她说,“声音变得温暖了。听见了吗?更温暖和完整。更盛大和蓬勃。他们开始理解了。”
“理解什么?”
“他们也许没有上当。也许没有被捉弄。他们也许不是局外人。他们开始明白了。明白他们也许就是这场演出的一部分。他们开始意识到他们来这儿不是为了听音乐,开始意识到他们就是音乐。他们来就是为了发现他们自己。这个念头让他们感到喜悦。你能听见吗?”
“对,”萨缪尔撒谎道,“他们很高兴。”
“他们很高兴。”
萨缪尔觉得自己也相信他确实能听见了。同一种主动的自我致幻机制让他半夜在床上想象家里有入侵者和鬼魂,房屋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在证实他的幻想。还有他实在没有勇气去学校的时候,他就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你生病了,最后他会真的难受起来,身体感觉不舒服,他会陷入沉思:既然他只是想象自己生病了,又为什么会真的感到恶心呢?此刻的聆听也是这样。他越是想,静电噪音就变得越温暖,确实变成了一种欢快的静电噪音。这个声音似乎在他脑海里拓展,绽放,燃烧。
这就是她的秘密吗?萨缪尔心想。她只是想听见其他人无法听见的声音?
“我现在能听见了,”他说,“只要仔细搜寻就能听见。”
“对,”她说,“就是这个道理。”
他感觉到贝萨妮的手抓住他的肩膀捏了捏,又感觉到她靠近他,感觉到床垫的振动和下陷,听见她侧身靠近他时床架发出的轻微吱嘎声。她离他这么近。他能听见她的呼吸,闻到带着牙膏香味的气息。但更重要的是他能感觉到她就在身旁,像是取代了空气的位置,似乎有某种电流围绕着她,你能感觉到另一个身躯的贴近,就像是某种磁力,她的心跳在加大马力,所有这些都在逼近他,那是空间中的一个印象,是意识描绘的一幅地图,是直觉的结论,最后才是真正存在的物质,她的脸孔已经近得他能够看清楚了。
他忽然意识到,他们要接吻了。
不,不对,是她要吻他了。这就是即将发生的事情。他只要别搞砸好事就行。但这个时刻,在意识到她即将吻他和她吻上他之间的几秒钟之内,似乎存在着几百万种搞砸好事的可能性。萨缪尔突然觉得他必须清一清喉咙,挠几下脖子后面颈部和肩膀相接的地方,每次一紧张那儿就会痒得难受。他不想凑上去迎接这个吻,因为房间里很黑,一不小心他会撞上贝萨妮的牙齿。但正因为他害怕撞上贝萨妮的牙齿,所以他觉得自己似乎后退了一丁点儿,这是个矫枉过正的动作,他担心贝萨妮会误以为后退的意思是不想接吻,从而停止她的动作。然后还有呼吸的问题。简而言之:该呼吸吗?直觉的反应是屏住呼吸,然后意识到假如她慢慢接近或吻了很久,肺里的空气或许会用完,吻到一半时他会不得不呼吸,会把憋了很久的一口气全吐在她脸上或嘴里。这些念头几乎同时在接吻前的瞬间跃入脑海,萨缪尔最本能的行为,身体最无意识的功能——坐直,静止,呼吸——由于这个吻的即将发生而变得无比困难,因此当这个吻真的顺利开始时,那份感觉就像神赐的奇迹。
接吻时,萨缪尔最强烈的感受是他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个吻确实发生了。另外就是贝萨妮的嘴唇很干燥,有些皲裂。这个琐碎的细节。贝萨妮的嘴唇有些干裂。他吃了一惊。在他的想象中,贝萨妮似乎超越了这些愚蠢的凡俗琐事。她似乎是个嘴唇永远不可能干裂的女人。
那天夜里回家的路上,他诧异地发现万事万物依然是原先的模样,完全找不到这个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的迹象。
第17章
萨缪尔的第一本书是个“选择你自己的冒险”类型的故事,名叫《不归城堡》。他创作故事并绘制插图,共有十二页。设定如下:你扮演勇敢的骑士,要在闹鬼城堡里杀出一条血路,拯救美丽的公主。很老套,他知道。他肯定在塞满卧室书架的许多本“选择你自己的冒险”丛书里见过类似的故事。他认真努力过,想要想出一个更好、更原创的故事。他盘腿坐在卧室地上,盯着面前的那些书,最后得出结论:它们代表了人类世界全部的可能性,涵盖了全部的故事类型。其他有可能被讲述的故事已经不存在了。他想到的点子不是在模仿已有的故事就是愚蠢的。但他的书绝对不能愚蠢。要冒的风险太高了。这是一场全班竞赛,每个孩子都在写自己的书,老师会亲自朗读赢家的作品。
对,《不归城堡》是老调重弹。也只能这样了。希望同班同学还没有看烦这个古老的套路。希望故事的熟悉感能安慰他们,就像他们偶尔藏在书包里的旧玩具、旧毯子和旧洋娃娃。
接下来的问题是情节。他知道“选择你自己的冒险”的故事线会在这里或那里分支,然后再次分支,周而复始,每个故事到最后会变成一个叙事整体:一个故事蕴含着许多故事。但他的《不归城堡》初稿更像一条有六个死胡同的直线,选项不会引发争辩和惊愕:你想向左转还是向右转?(左转就是惨死!)
假如他能想出一些特别好玩、有创意和娱乐价值的死法,他希望同学们能原谅他的缺点:抄袭的设定,缺乏内在联系的多重情节。他做到了。事实证明,萨缪尔有这个天赋,能够以好玩的方式杀死角色。在一种可能的结局中,主角穿过活板门掉进无底深渊,他写道:“你在坠落,你将永远坠落,哪怕你合上这本书,吃晚饭,上床睡觉,明天起来,你依然在坠落。”——这个创意让他欣喜若狂。他还借用了母亲讲过的鬼故事,让他毛骨悚然的那些古老挪威故事。他写一匹白马突然出现,邀请主角骑一程,假如读者决定上马,很快就会遭遇可怖的死亡结局。还有活在树叶里的鬼魂,去天堂不够好,去地狱又不够坏。
他用母亲的旧打字机敲出文字,留下绘制图画的空间,用蜡笔和钢笔绘画。他用纸板装订书页,在封面贴上蓝布,用尺子打上直线,写出《不归城堡》的书名。
或许是因为插图,或许是因为出色的蓝布装帧,或许(他在脑海里留下了容纳这个可能性的空间)是因为写作本身:富有创意的死法,想象的统一性,用“序言”代替“开场白”——他在同义词词典里查到了前者,觉得念起来特别带劲。他不敢肯定究竟是什么打动了鲍尔斯小姐,但她确实被打动了。他获胜了。老师向全班同学朗读《不归城堡》,他坐在座位上听着同学们一次一次又一次惨死,努力不笑出声来。
这是他从小到大做过的最棒的事情。
所以,一天清晨,母亲走进他的卧室叫醒他,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你长大后打算做什么?”他在文学上取得的成就依然鼓舞着他,他非常坚定地回答道:“小说家。”
外面的天空是疲惫的蓝色。他眼皮沉重,睡眼惺忪。
“小说家?”母亲问。
他点点头。对,小说家。夜里某个时候,回顾今天的伟大成就时他做出了这个决定。公主得到拯救时他们开心地鼓掌。他们的谢意,他们的爱。看着他们在他的故事里游荡——在他想吓唬他们的地方吃惊,在他想愚弄他们的地方犯傻——他觉得自己像是巨型迷宫的建筑师,是正在俯视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的神祇,只有他知晓所有终极问题的答案。这让他感觉自己拥有力量,受到重视,让他感觉自己被喜爱。这种感觉能够支撑他,充实他。他决定了,当小说家能够让人们喜欢他。
“那好,”他母亲说,“那你就该当小说家。”
“好的。”他半梦半醒地说,还不太明白这一刻有多么奇怪,他母亲打扮得整整齐齐,天还没亮就进来问他有什么人生计划,她以前从来没和他讨论过这个话题。但萨缪尔完全接受了,没有任何异议,就像一个人会接受梦境的奇异设定,事后很久才会意识到当时有多么奇异。
“你写书,”她说,“我会读的。”
“好。”他想给母亲看《不归城堡》。他要给她看他画的白马。他要给她看无底深渊的故事。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她说,语气正式得怪异,似乎她私下里练习过无数次了,“我要离开一阵子。我不在的时候,我希望你能乖乖的。”
“你要去哪儿?”
“我必须要去找一个人,”她说,“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朋友?”
“大概吧,”她把冷冰冰的手掌放在他脸上,“但你不用担心。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不需要再害怕了。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别害怕。能为我做到这个吗?”
“你的朋友失踪了?”
“不算失踪。我们只是分开了很长时间。”
“为什么?”
“有时候。”她说,忽然停下,转开视线,皱起面孔。
“妈妈?”他说。
“有时候你拐错了弯,”她说,抓住萨缪尔的肩膀,“有时候你会迷路。”
萨缪尔觉得想哭,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尽量克制住冲动。
她搂住他,说:“你这么敏感。”然后摇晃他。他贴着她柔软的皮肤,直到啜泣停止,他擦了擦鼻子。
“你为什么要现在走?”萨缪尔说。
“因为到时候了,亲爱的。”
“但为什么呢?”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说,望着天花板,露出无助的表情,然后似乎又鼓起了勇气,“我有没有说过看上去像石头的鬼魂的故事?”
“没有。”
“我父亲告诉我的。他说你有时候能在老家的海滩上发现它。看着就像一块普普通通的古老石块,覆盖着绿色的绒毛。”
“那你怎么知道它是个鬼魂?”
“你不知道,除非带它出海。要是有人带它出海,你走得越远,它就变得越沉重。要是你走得真的很远,鬼魂会重得弄沉你的船,害死所有人。人们管它叫溺死石。”
“它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愤怒。也许是它过去遭遇过厄运。重点在于,它最后会变得无比巨大,直到你终于无法承受。你越是想承受它的重量,它就会变得越发巨大和沉重。有时候它会钻进你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你承受不了。你再也没法抵抗了。你只能……沉没。”她站起来,“听懂了吗?”
“应该吧。”他点点头。
“你会懂的,”她说,“我知道你会懂的。记住我对你说的话就好。”
“我不需要再害怕了。”
“这就对了。”她说,俯身亲吻萨缪尔的额头,紧紧地抱住他,像是要记住他的气味。“现在继续睡吧,”她说,站起身,“一切都会好的。记住我的话,别害怕。”
他听见母亲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远去,听见她费力地搬着沉重的东西下楼梯。他听见汽车发动,车库门打开又关上。他听见母亲驾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