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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缪尔努力服从母亲的命令。他想继续睡觉,但觉得很害怕。随着难以忍耐的惊恐越来越高涨,他跳下床,跑向父母的卧室,发现父亲睡得正香,背对房间蜷缩身体。
“爸爸,”萨缪尔摇晃父亲,“快醒醒。”
亨利眯着眼睛看儿子。“什么事?”他睡眼惺忪地咕哝道,“几点了?”
“妈妈走了。”萨缪尔说。
亨利抬起沉重的脑袋:“啊?”
“妈妈走了。”
父亲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另外半边床:“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她开车走了。”
“开车走的?”
萨缪尔点点头。
“好,”亨利说,揉揉眼睛,“你先下楼。我马上就来。”
“她走了。”萨缪尔说。
“我听见了。你就先下楼吧。”
萨缪尔在厨房里等父亲,直到听见父母的卧室里传来哗啦一声,他跑上楼,推开房门,看父亲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他从未见过父亲的脸涨得这么红。费伊的衣橱门开着,她的几件衣服被扔在地上。
但萨缪尔后来记得最清楚的不是那哗啦一声,也不是小花瓶的碎片——小花瓶显然被巨大的力气砸在了墙上。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他父亲的脸色,哪怕过了几十年依然历历在目:紫红色,不仅仅是面颊,而是整张脸,脖子、额头,一直到胸口,那是一种凶险的颜色。
“她走了,”他说,“她的东西全没了。她的东西都去哪儿了?”
“我看见她拎着一个手提箱走的。”萨缪尔说。
“去上学。”父亲说,没有看他。
“可是——”
“别顶嘴。”
“可是——”
“快去!”
萨缪尔不明白他母亲“走了”是什么意思。
去哪儿了?去了多远的地方?什么时候回来?
上学的路上,萨缪尔觉得他离周围的环境很遥远,就好像在用颠倒的望远镜看世界。他在车站等车,他登上公共汽车,他坐下望向窗外,对身旁孩子的嬉闹声充耳不闻,盯着窗玻璃上的一小块水渍,窗外模糊的风景一闪而过。萨缪尔觉得恐惧感正在积蓄,他将注意力集中在非常小的东西上,例如此刻的这块水渍,似乎这样就能暂时抵挡住恐惧了。他必须去学校。他必须找毕晓普聊聊,告诉毕晓普发生了什么。他知道毕晓普能够挽救他。毕晓普肯定知道该怎么办。
但毕晓普不在学校里。不在储物柜旁,不在课桌前。
走了。
毕晓普走了。
又是这个词:什么意思?走了?所有人都在消失。萨缪尔坐在座位上,仔细查看课桌的木纹,甚至没听见鲍尔斯小姐在叫他的名字,一次,两次,三次,甚至没听见全班同学的紧张笑声,也没听见鲍尔斯小姐慢慢地走向他,没看见她站在自己的面前,而全班同学都在她背后叽叽喳喳。直到她触碰他,伸出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猛地一缩,才中断了用视线分辨木纹这项令人沉迷其中的精神练习。听见鲍尔斯小姐用她典型的嘲讽语气说“欢迎回到人间”,听见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他甚至不觉得害怕。甚至不觉得尴尬。就好像他的痛苦吞没了其他一切,埋葬了他平时所有的苦恼。走了。
比方说:课间休息,他走了。他走向最偏僻的秋千,然后继续向前走。他就是不想停下。他以前根本没想过他可以不用停下。所有人都会停下。但面对母亲的离去,这个世界全部的正常规则分崩离析。既然她可以离开,他为什么不行?于是他也离开了。他起身就走,简单得让他惊讶。他沿着人行道向前走,甚至懒得奔跑或躲藏。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学校,走向通往威尼斯村的马路。没有人拦住他。没有人说任何话。他飘然而去。这是个崭新的世界。离开居然这么简单,他心想,也许他母亲也发现了。走吧。是什么让人们停留在原处,保持在平时的轨道上?此刻他第一次意识到,不存在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任何人在任何一天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一直向前走。他走了几个小时,眼睛盯着人行道,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脚踩一条缝隙,你妈摔断背脊”的游戏歌谣,终于来到威尼斯村的黄铜大门前,他从栏杆之间钻进去,一眼也没有看保安室,只是继续向前走,就算保安看见了他,也什么都没说,萨缪尔不禁怀疑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会不会变成了隐形人,因为这个世界很奇怪地没有任何反应,他打破了所有规则,这个世界却置若罔闻。他想着这些,走在威尼托路平坦的柏油路面上,他爬上住宅区的缓坡,望向马路尽头,看见毕晓普家门口停着两辆警车。
萨缪尔停下脚步。他首先担心的是警察在找他,但另一方面也算一种解脱,还有安慰。因为这意味着有人在乎他的失踪。他在脑海里想象那个场景,学校打电话给他父亲,他父亲担心得发狂,打电话报警,警察问萨缪尔有可能去哪儿,他父亲说毕晓普家!,因为他父亲知道毕晓普,送过萨缪尔去毕晓普家,他记得这些,因为他是个有爱心的好父亲,不会撇下萨缪尔离开。
这个念头让萨缪尔心碎。他对父亲做了什么?他带来了多么巨大的痛苦。他父亲在家里等待,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妻子和儿子在同一天失踪。萨缪尔走向毕晓普家,脚步匆忙:他要自首,警察会送他回家,他会和父亲团聚,他父亲现在肯定担心得要死要活。他知道他应该这么做。
然而,他刚走到校长家就见到了另一样让他停下脚步的东西。曾经放着一块毒盐砖的柱子周围拉着亮黄色的带子。带子绕在四根插在地上的小棍上,围着空荡荡的柱子组成一个四方形。带子上印着文字,尽管它扭了几圈,有些文字上下或前后颠倒,想传达的信息依然一目了然:警戒线,请勿越过。
萨缪尔望向校长家的热浴缸,看见那儿也拉着带子,围住了整个游泳池和露台。他脑海里的画面陡然一变:警察确实在找他,但不是因为他逃学。
于是他跑了。跑进树林,跑向小溪。他踩着岸边的烂泥奔跑,呼吸带着树叶腐烂气味的潮湿空气,他跑在湿漉漉的沙地上,鞋底落下,压得河水汩汩涌出地面。头顶的枝叶挡住阳光,树木呈现出中午那种雾蒙蒙的蓝色。他看见毕晓普就在他猜想中的地方:池塘旁的大橡树,藏在结实的第一条枝杈上,身体被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脚,萨缪尔之所以能看见,是因为他在寻找它们。毕晓普爬下大树,落在地面上,周围的树叶上下纷飞,萨缪尔刚好跑到树下。
“嘿,小毕。”他说。
“嘿。”
两人对视片刻,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是应该在学校吗?”毕晓普说。
“逃学了。”
毕晓普点点头。
“我从你家过来,”萨缪尔说,“警察在你家。”
“我知道。”
“他们来干什么?”
“不清楚。”
“和校长有关系?”
“也许。”
“热浴缸?”
“可能。”
“咱们会怎么样?”
毕晓普微笑。“你的问题太多了,”他说,“咱们去游泳。”
他没解鞋带,直接踢开两只鞋,脱掉袜子,把内外翻转的袜子扔在地上。他解开皮带,皮带扣叮当作响,他脱掉长裤和衬衫,跑向池塘,尽可能避开树枝和尖锐的石块,他甩开瘦骨嶙峋的胳膊和腿,内裤迎风翻飞,灰绿色的迷彩三角裤,大了两个尺码。他跑到池塘旁,踩着树桩跳出去,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发出响亮的扑通一声,他浮出水面,喊道:“士兵,跟我上!”
萨缪尔跟上他,但小心翼翼:他解开鞋带,把鞋放在不会弄湿的地方。他脱掉袜子塞进鞋里。他脱掉牛仔裤和衬衫,叠好后轻轻地放在鞋上。他在这方面很注意。一向如此。他走到池塘边,没有跳进去,而是蹚水走进去,冰冷的感觉先是抓住脚腕,然后是膝盖和腰部,然后池水浸没他的内裤,寒意向全身扩散。
“直接跳进来反而更简单。”毕晓普说。
“我知道,”萨缪尔说,“但我做不到。”
水淹到脖子,痛苦逐渐消退。毕晓普说:“好,很好,场景是这样的。”他简述他们要玩的游戏的背景故事。时间是1836年,地点是美墨边境,也就是如今的得克萨斯州。事件是得克萨斯独立战争。他们是美国战斗英雄戴维·克罗克特部队的侦察兵,正在刺探敌情,但被困在了墨西哥封锁线的另一侧。他们掌握着有关墨西哥方面桑塔·安纳的部队人数的重要情报,必须送到克罗凯特手上才行。阿拉莫城的命运取决于他们。
“但到处都是敌人,”毕晓普说,“配给所剩无几。”
他了解美国历史上的所有战争,无所不知的劲头让人害怕。玩战争游戏的时候,他会全身心地投入。他们在池塘这一带彼此屠杀了多少次?数以百计的死亡,数以千计的子弹,子弹像雨点似的狂扫,他们从嘴里发出机关枪的突突突枪声,口水的白沫喷得满天飞。他们躲在树后,高喊:“我逮住你了!”池塘是他们的圣地,地面是圣所,池水是圣水。他们在这里感觉到一种仪式感,就像你走进墓地的感觉,他们想象中自己的无数次死亡就发生在这里。
“有人来了,”毕晓普说,手指前方,“墨西哥巡逻兵,要是被他们抓住,他们会拷打我们盘问情报。”
“但我们死也不会开口。”萨缪尔说。
“对,不会。”
“因为我们受过训练。”
“说得好。”毕晓普向来坚称美国军人接受了高级而神秘的训练,别的暂且不说,抵抗疼痛、恐惧、诡雷和溺水肯定不在话下。萨缪尔不知道一个人该怎么受训才能保证不被淹死。毕晓普说那是机密。
“隐蔽。”毕晓普说,钻到了水面以下。萨缪尔望向他刚才指的小溪上游,但什么都没看到。他努力想象敌方士兵走向他们,唤起平时在这种游戏中感到的恐惧,他尝试想象坏蛋,这在今天之前从来都轻而易举。想看见坏蛋,无论他们那天的敌人是谁——苏联间谍、越共、英国佬、冲锋队——他们只需大声说出来,坏蛋就会出现在眼前。他们的想象力与真实世界合二为一。这个花招实在太简单了,萨缪尔以前根本没思考过,直到此时此刻,因为它忽然不起作用了。他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感觉。
毕晓普从水里探出脑袋,看见萨缪尔盯着树木。
“哈喽?士兵?”他问,“咱们要被抓住了?”
“不转了。”萨缪尔说。
“什么不转了?”
“我的大脑。”
“怎么了?”毕晓普问。
他觉得大脑被压垮了。他只能看见他的母亲,她的消失。她就像遮蔽了一切的浓雾。他甚至无法假装不在乎。
“我妈妈走了。”他说,话刚出口,他就感觉到哭泣即将来临,熟悉的束缚感扼住喉咙,下巴像烂苹果似的收紧和皱缩。有时候他真的很讨厌自己。
“走了,是什么意思?”毕晓普说。
“我说不清。”
“离开了?”
萨缪尔点点头。
“会回来吗?”
他耸耸肩。他不想说话。再说一个字,泪水就会决堤。
“所以她有可能不会回来了?”毕晓普说。
萨缪尔又点点头。
“知道吗?”毕晓普说,“你很走运。我说真的。我希望我父母能一去不回。你现在也许不懂,但你母亲帮了你好大一个忙。”
萨缪尔无助地看着他,从嘴唇里挤出三个字:“为什么?”这三个字背后有着巨大的压力。他觉得喉咙像是打了结的消防水管。
“因为现在你可以当个男人了,”毕晓普说,“你自由了。”
萨缪尔没有回答,只是垂下脑袋。他的光脚在底下的淤泥里踩进踩出。似乎有点用处。
“你并不需要父母,”毕晓普说,“现在你也许还没有意识到,但你其实不需要任何人。她给了你一件礼物。这是个好机会。抓住这个机会,你就能成为另一个人,一个更好的新人。”
萨缪尔的脚在池底摸到一块光滑的小石头。他用脚趾夹起来,然后放开。
“就好像你在接受训练,”毕晓普说,“艰难的训练,但最后会让你变得更强壮。”
“我不是士兵,”萨缪尔说,“人生也不是游戏。”
“不,当然是,”毕晓普说,“所有事情都是游戏。你需要的只是决定你想赢还是想输。”
“太傻了。”萨缪尔摸索着走出池塘,来到放衣物的大树旁。他坐在泥地里,将膝盖提到胸口,用胳膊抱住双腿,前后轻轻摇晃。不知何时,他开始哭了。鼻涕流淌,面孔皱成一团,肺部痉挛抽搐。
毕晓普跟着他上岸:“这会儿我不得不说你输了。”
“闭嘴。”
“此刻你身上有一种认输的气质。”
毕晓普站在他面前,站得很近。萨缪尔睁开眼睛就是他滴水的内裤,内裤可笑地悬在两腿之间。毕晓普抓住裤腰向上提了提。
“知道你应该怎么做吗?”毕晓普说,“你必须找个人替代她。”
“不可能。”
“不是另一个母亲,只是另一个女人。”
“随你说吧。”
“你必须找个女人。”
“干什么?”
“干什么?”毕晓普大笑,“让你揩油啊,你懂的,让你为所欲为。”
“我不想那么做。”
“有很多女人愿意让你这么做。”
“没用的。”
“当然有用。”他又走近了一步,微微俯身,用手掌抚摩萨缪尔的面颊,他的掌心冰冷而潮湿,同时也柔软而温柔,“你没和女孩亲热过,对吧?”
萨缪尔抬起头看着他,依然抱着双腿。他开始打寒战了。“你呢?”他问。
毕晓普又大笑道:“我什么都做过。”
“比方说?”
毕晓普沉默地站了几秒钟,然后收回他的手。他走到大树旁,靠在树上,提了提湿透的内裤:“学校里有很多姑娘,你可以约一个试试。”
“没用的。”
“肯定有个什么人的,对吧?你爱上谁了,说说看?”
“谁也没有。”
“肯定是骗人。告诉我。肯定有什么人的。等等,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胡说。”
“我当然知道。你就老实交代吧。”毕晓普向萨缪尔走了几步,双手叉腰,伸出一条腿,这是个征服者的胜利姿势。“贝萨妮,对不对?”他说,“你爱上了我姐姐。”
“不,我没有!”萨缪尔说,但他知道自己的语气毫无说服力。他说得太着急,太大声,太抗拒。他不擅长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