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落座,研究节目单。贝萨妮的节目在下半场。上半场都是短小的作品——室内乐片段和独奏小品。贝萨妮的节目显然是全场的精华。压轴大戏。萨缪尔的鞋底紧张地拍打柔软的地毯。
灯光变暗,乐手停止混乱的练习,观众全部就座。一段漫长的等待过后,木管乐器吹出一个干净清晰的音符,其他乐器纷纷效仿,根据这个音符定调,咬住这个定点不放,他母亲似乎哽咽了一下。她深深吸气,抬起手按住胸口。
“我以前就做这个。”她说。
“做什么?”
“定调。我吹双簧管。那曾经是我的任务。”
“你演奏音乐?什么时候?”
“嘘——”
事情就是这样,这是母亲保守的又一个秘密。她的生活对他来说仿佛一团迷雾,他诞生前的一切都那么神秘,锁在她令人捉摸不透的耸肩、半心半意的回答、模棱两可的概括和箴言背后——她会说“你太年轻了”或者“你不会明白的”,还有特别让他挠头的“以后再说吧,等你长大了”。但偶尔也会有一星半点的秘密泄露出来。所以,他母亲曾经演奏过音乐。他把这一点放进脑海里的仓库:母亲的身份。她是乐手。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毋庸置疑,她有数不清的秘密。他总觉得她有什么事情瞒着他,有什么东西藏在她半心半意的淡漠视线背后。她时常表露得像是脱离了现实,就仿佛她只把三分之一的注意力放在你身上,其余部分在关注她深锁在脑海里的天晓得什么东西。
最大的秘密几年前曾不小心泄露,萨缪尔当时还小,可以问父母一些荒唐的问题。(你们进过火山口吗?你们见过天使吗?)或者是他还足够天真,有权相信一些惊人的事情。(你们能在水下呼吸吗?所有驯鹿都能飞吗?)或者是他在寻求关注和称赞。(你们有多爱我?我是世界上最乖的孩子吗?)或者是他想确认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你会永远是我的妈妈吗?你和爸爸以外的人结过婚吗?)然而当他提出最后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母亲陡然坐直,居高临下地用正式而严肃的视线望着他,说:“事实上……”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萨缪尔等着她,但她忽然停下,陷入沉思,露出那种冷淡而漠然的表情。“事实上什么?”他问。
“没什么,”她答道,“当我没说。”
“你以前结过婚?”
“没有。”
“那你本来想说什么?”
“没什么。”
于是萨缪尔去问父亲:“妈妈以前和别人结过婚吗?”他父亲望着他的眼神仿佛他来自外太空。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就是问问而已。”
“没有。天哪。你都在胡说什么?”
他母亲经历过什么事,他非常确定。某些神秘玄奥的事情,即便多年以后的现在也依然占据着她的注意力。它有时候会淹没她,让她暂时脱离尘世。
另一方面,音乐会正在上演。高中毕业班男生和女生一生一次的演奏会,五到十分钟的小作品恰好都选在各个学生的能力范围之内。每个节目结束后必定掌声雷动。欢快、轻松、悦耳的音乐,以莫扎特为主。
中场休息。人们起身走向别处:外面,抽烟,去附近的冷餐台取奶酪。
“你演奏了多久乐器?”萨缪尔问。
他母亲在研究节目单,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这个姑娘,你的朋友,她多大?”
“和我一样大,”他说,“同一个年级。”
“但她和高中生同台演出?”
萨缪尔点点头:“她真的很厉害。”他感到一股自豪油然而生,就仿佛与贝萨妮相爱也使他变得重要起来,她的成就让他也得到了奖赏。他永远不会是什么音乐天才,但有可能成为音乐天才的爱人。他意识到这就是爱的恩宠,她的成功经过某些古怪的折射也会属于他。
“老爸也很厉害。”萨缪尔忽然说。
她望着萨缪尔,困惑道:“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你知道的,他很厉害。在工作上。”
“你这么说可真奇怪。”
“真的。他非常厉害。”
她盯着萨缪尔看了一会儿,大惑不解。
“你知道吗?”她低头继续看节目单,“这部作品没有帮作曲家挣到任何钱。”
“哪部?”
“你的朋友很快要演奏的那部。作曲家,马克斯·布鲁赫,他写这部作品一分钱也没挣到。”
“为什么?”
“他被骗了。事情发生在一战前后,他破产了,于是把作品交给了两个美国人,他们应该把酬劳寄给他,但他们一直没寄。这部作品消失了很长时间,最后从J.P.摩根的保险库里冒了出来。”
“那人是谁?”
“银行家。产业巨子。金融大亨。”
“超级有钱。”
“对。从很久以前就是了。”
“他喜欢音乐?”
“他什么都喜欢,”她说,“这个故事太经典了。艺术家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强盗资本家反而得到了更多的钱财。”
“他死的时候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萨缪尔说。
“他破产了。连这部作品都不属于他。”
“他有关于这部作品的记忆。”
“记忆?”
“对。他依然记得它。这已经很好了。”
“我宁可要钱。”
“为什么?”
“因为假如你只剩下了对一样东西的记忆,”她说,“你能想的就只有你是怎么失去它的了。”
“我觉得好像不是这样。”
“你还小。”
灯光再次变暗,周围的人们纷纷就座,闲聊的嗡嗡声渐渐消失,一切都变得那么黑暗和宁静,整个礼拜堂像是凝练成了祭坛中央的一团亮光:单独一盏聚光灯照亮了一小片舞台。
“开始了。”母亲悄声说。
所有人都在等待。非常难熬。五秒,十秒。拖得太久了!萨缪尔心想会不会是他们忘了通知贝萨妮。或者她把小提琴忘在了家里。但就在这时,他听见前方某处响起咔嗒一声开门声。然后是脚步声,软底鞋踩着硬地板的脚步声。最后,贝萨妮终于出现了,优雅地飘进那团亮光。
她身穿修身绿色长裙,头发向上绾起,她第一次显得这么娇小。她站在舞台最前面,被这么多成年人和高中生包围着,颠覆了萨缪尔心中的大小比例。此刻的贝萨妮像个孩子。萨缪尔为她担忧。这太过分了,这整件事。
观众礼貌地鼓掌。贝萨妮拿起小提琴,用下巴夹住。她舒展颈部和肩膀。没有任何指令,乐队开始演奏。
开始时是低沉的隆隆声,仿佛远处响起的闷雷,乐队后面远离灯光之处的微弱鼓声。萨缪尔感觉它渗入了身体和指尖。他在出汗。贝萨妮连乐谱都没有!她只能凭借记忆演奏!万一她忘记了怎么办?万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办?他忽然意识到音乐是多么可怕,多么势不可当:无论贝萨妮记不记得她要演奏的部分,鼓声都会滚滚向前而去。木管乐器轻柔地加入了演奏——并不引人注目,只是一再重复的三个音符,每一个都比前一个低沉。这不构成旋律,更像一种准备,就像在为声音打扫圣殿,就像这三个音符是召唤音乐现身的必需仪式。这还不是音乐,而是音乐的锋缘。
贝萨妮挺直身体,将琴弓摆出合适的角度,显然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她准备好了,听众准备好了。木管乐器吹出一个绵长的音符,渐弱淡出,就像太妃糖拉丝最后拉成虚无。就在这个音符消失的那一刻,就在黑暗将其吞噬的那一刻,一个新的音符从贝萨妮手中迸发而出。这个音符渐强渐响,这时她成了整个音乐厅里唯一的声音。
没有任何声音能比它更加孤独了。
它仿佛集合并凝聚了一个人漫长生命中的全部心跳。开始时比较低沉,渐渐变得高亢,上几个台阶,退回几步,如此往复,犹如舞者旋转着飘向音阶的顶点,速度越来越快,在最高峰大声宣布弃绝和荒芜。贝萨妮一边爬向高峰,一边扭曲最后这个音符——听起来像哭声,像某个人在哭泣。多么熟悉的声音,萨缪尔觉得他坠向这个音符,逐渐抱住它。就在他以为贝萨妮已经来到顶点的时候,另一个更加高亢的音符出现了,它细若游丝,琴弓最边缘轻轻触碰最细的琴弦,只是一声呢喃:清澈,高贵,柔和。贝萨妮微微抖动手指,就仿佛这个音符有生命,在搏动。音符变弱、凋零,它虽然活着,但已经奄奄一息。听起来不像是贝萨妮的演奏变得轻柔,更像她正在快速离去,仿佛有人夺走了她。无论她去向何方,他们都无法跟随。她是正在前往另一个国度的鬼魂。
然后乐队做出回应,这个声音饱满而浑厚,仿佛他们需要全体成员齐心协力,才能配得上这个身穿绿衣的娇小女孩。
后面的音乐会像走马灯似的过去。贝萨妮的动作不时让萨缪尔惊叹:她能够同时拉响两根弦,两个声音都那么动听;她能够根据记忆奏出几百个完美的音符;她的手指动得令人眼花缭乱。她做到的事情超出了人类极限。第二乐章演奏到一半,萨缪尔得出结论,他不可能配得上她。
观众欣喜若狂。他们起立欢呼,献上的玫瑰花束大得让她难以保持平衡。她用双臂抱着花束,几乎被花束淹没了,她挥手,屈膝行礼。
“所有人都喜欢神童,”他母亲说,她同样起立鼓掌,“神童让我们暂时忘记平庸的日常生活。我们告诉自己,我们不特殊是因为我们没有天赋,这是个极好的借口。”
“她不间断地练习了几个月。”
“我父亲喜欢对我说,我没什么特殊的,”她说,“看来我证明了他说得对。”
萨缪尔停止鼓掌,扭头看着母亲。
她翻个白眼,拍拍他的脑袋:“当我没说,忘了吧。不去和你的朋友打个招呼?”
“不去。”
“为什么?”
“她很忙。”
她确实很忙:表示祝贺的人、朋友、亲戚、父母,以及其他乐手包围了她,庆祝她的成功。
“你至少该过去说一声她演奏得好,”母亲说,“谢谢她邀请你。这是礼节。”
“有很多人在对她说演奏得好了,”萨缪尔说,“咱们能回家了吗?”
母亲耸耸肩:“好的,你说了算。”
他们转身离开礼拜堂,但走得很慢,因为他们被卷进了同样在离开的大股人流,萨缪尔贴着人们的大腿和休闲西装外套,忽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贝萨妮在喊他的名字。他转过身,看见贝萨妮挤过人群追了上来,她来到萨缪尔面前,俯身靠近他,面颊贴着他的面颊,萨缪尔以为他应该像成年人那样假装亲吻她,但她的嘴唇一直凑到他耳畔才停下,她轻声说:“晚上来我家,悄悄溜出来。”
“好的。”他说。他的面颊热得发烫。她说什么他都愿意照做。
“我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你给我的磁带。不完全是沉默。还有其他的声音。”
她抽身后退,两人回到面对面的位置,她显得不再像在台上那样娇小,而是恢复了贝萨妮平时的模样:优雅,世故,富有女性色彩。她望着萨缪尔的眼睛,露出微笑。
“你必须听一听。”她说,转身快步走向父母和欢腾的仰慕者。
母亲怀疑地盯着他,但他假装没看见。他径直从母亲身旁走过,来到礼拜堂外的黑夜中。皮鞋硬如岩石,他稍微有点瘸。
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等待家里的响动完全消失——他母亲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碌,父亲在楼下看电视,父母卧室的门呼的一声拉开,母亲上床休息。电视关闭,发出啪嗒一声。水流声,马桶冲水声。然后是寂静。以防万一,他又等了二十分钟,然后才打开房门。他紧抓住门把手,慢慢地正转反转,免得发出金属碰撞的咔嗒声。他踮着脚尖穿过走廊,跨过会吱嘎作响的几块楼板,萨缪尔很清楚它们的位置,摸着黑也能避开。他走下楼梯,尽可能贴近墙壁落脚,减小发出咯吱声的危险。他花了整整十分钟才打开前门——轻轻一拉,轻轻一抖,寂静,然后再一下:一抖——门打开了不到一厘米,直到门缝的宽度足够他钻出去。
终于自由了,他拔腿就跑!呼吸着清爽空气,跑过整个街区,奔向那条小溪,钻进隔开威尼斯村和其他一切的树林。整个广阔的世界里只听得见他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每次感到害怕——被逮住、森林中的危险动物、疯狂的利斧杀人狂、绑架者、巨魔、鬼魂——他就投向贝萨妮温暖湿润的呼吸吹拂耳垂的记忆。
来到福尔家,贝萨妮的卧室黑着灯,关着窗。萨缪尔在外面坐了漫长的几分钟,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扫视周围,安慰自己说他们的父母都睡了,不会有邻居看见他鬼鬼祟祟地穿过后院。穿过后院的时候,他动作飞快,踮着脚尖奔跑,免得发出声音。他蹲在贝萨妮的窗户底下,用食指指肚轻轻拍打玻璃,直到她在黑暗中隐约浮现。
夜色如墨,他只能看见她部分面孔:鼻梁的弯角,一缕头发,颧骨,眼窝。她仿佛悬在墨水里的一组身体零件。她打开窗,他爬上去,翻过窗框,金属窗框硌住胸口,他疼得龇牙咧嘴。
“安静。”有人说,但不是贝萨妮,声音来自黑暗中的另一个地方。片刻错愕后,萨缪尔认出了这个声音:毕晓普。毕晓普也在房间里,萨缪尔对此既气馁又感激。因为假如真和贝萨妮独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另一方面他知道他想那么做——无论那么做是怎么做。和贝萨妮独处——他渴望能够和她独处。
“嗨,小毕。”萨缪尔说。
“我们在玩游戏,”毕晓普说,“这个游戏叫‘倾听寂静直到你无聊得脑袋爆炸’。”
“闭嘴。”
“还叫‘听磁带静电噪音直到昏睡’。”
“不是静电噪音。”
“就是静电噪音。”
“不止是静电噪音,”她说,“还有其他声音。”
“随你怎么说。”
萨缪尔看不见他们——房间里没有一丝光亮。两个人更像是空间中的印记,黑暗中颜色较浅的影子。他尝试确定自己的位置,凭借记忆构造她房间的地图:床,衣橱,墙上的花。萨缪尔忽然第一次注意到,天花板上点缀着能够在黑暗中发亮的星星。衣物摩擦的声音,脚步声,床架的吱嘎声:应该是贝萨妮坐在了床上,靠近毕晓普在的地方,靠近磁带播放机,她经常在夜里用它听音乐,独自听,播放,倒带,再播放,总是听某部交响乐的某几个段落,萨缪尔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一直在偷窥贝萨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