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贝萨妮说,“要是他没病,就不会出来散步,你也不会看见他了。”
“我不太喜欢你想说的意思。”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萨缪尔说。
“没什么。”他们用双胞胎特有的那种异口同声说道。
三个人在不自然的沉默中看完那部电影,美国少年成功击退俄国侵略者,结尾的大团圆不像平时那样喜气洋洋,因为某种怪异的紧张气氛和不言而喻的冲突感淹没了整个房间,萨缪尔觉得就像他在家里和正在冷战的父母共进晚餐。电影结束,毕晓普的父母来叫孩子们准备睡觉,他们洗脸刷牙换睡衣,萨缪尔被领进客房。正要关灯的时候,贝萨妮轻轻敲门,脑袋伸进萨缪尔的房间,说:“晚安。”
“晚安。”他说。
她看着萨缪尔,迟疑了一瞬间,像是还有话想说。
“那时候是在干什么?”萨缪尔说,“前面在钢琴边。”
“哦,那个,”她说,“客厅戏法。”
“你在表演?”
“算是吧。我能分辨一些东西。有人觉得很了不起。我父母喜欢向客人炫耀。”
“什么东西?”
“音符,音高,振动。”
“钢琴的声音?”
“所有声音。钢琴最简单,因为每种声音都有一个名字。但我能听清所有声音。”
“‘所有’是什么意思?”
“每个声音实际上都是许多个声音的组合,”她说,“三和弦,和声。音质,泛音。”
“我不明白。”
“敲墙。拍玻璃瓶。鸟叫。轮胎摩擦街道。电话铃声。洗碗机的转动。万物之中都有音乐。”
“你能从所有这些里听见音乐?”
“我们家的电话音有些刺耳,”她说,“每次一响我就不舒服。”
萨缪尔拍了拍墙,听着声音:“我只听见砰的一声。”
“比砰的一声要复杂得多。你听。尽量分隔单独的声音。”她使劲敲了敲门框。“有木头发出的声音,但木头的密度并不均匀,因此会有几个不同音高的声音,彼此非常接近,”她又敲了一下,“此外还有黏合剂的声音,周围墙壁的声音,墙里空气共振的嗡嗡声。”
“你全都能听见?”
“它们就在这儿。加起来听上去像是砰的一声。这种杂音像是棕色。你把水彩调料盒里所有的颜色化在一起,得到的就像这个声音。”
“我听不见你说的那些。”
“真实世界的声音比较难听清。钢琴经过调律,但房屋没有。”
“太厉害了。”
“大多数时候很烦人。”
“为什么?”
“唔,比方说鸟叫。有一种鸟,唐纳雀,叫起来大概是吱-叽里-叽里-叽里。明白吗?一种夏鸟。”
“嗯。”
“但我听见的不是叽里叽里,而是降A大调的第三音和第五音。”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是一个C平滑换成降E,舒伯特的一首独奏曲里有它,柏辽兹的一部交响乐里也有,还有莫扎特的一部协奏曲。因此只要这种鸟开始鸣叫,就会引出以上所有乐句。在我的脑海里。”
“真希望我有这个本事。”
“不,千万别。非常可怕。会毁灭你周围的一切乐趣。”
“但你的脑袋里有音乐,而我的脑袋里只有担心。”
她微笑道:“我只想能够一觉睡到早晨,但我的窗外有一只唐纳雀。我希望能关掉它。或者关掉我的脑袋。反正两者之一。”
“我有东西要给你,”萨缪尔说,“一件礼物。”
“是吗?”
“购物中心买的。”
“购物中心?”她困惑道,但等她想到了两者之间的联系,她顿时露出了笑容,“噢!购物中心!对。”
萨缪尔从背包里翻出盒带。它亮闪闪的,塑料包装依然紧紧地裹着它。萨缪尔忽然发觉这是个多么小的东西——尺寸和分量都像一摞扑克牌。太小了,他心想,不可能像他希望的那样充满意义。惊恐攥住他的心灵,他以最快的速度将盒带塞给贝萨妮,动作又快又重,免得自己临阵退缩。“就是这个。”他说。
“这是什么?”
“给你的礼物。”
她接过盒带。
“在购物中心买的。”他说。
在他最近的白日梦里,贝萨妮此刻会绽放欣喜的笑容,搂住他,表达她多么不敢相信和惊讶于他选择了这么完美的礼物,说他肯定从内心深处了解她,知道她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他和她志趣相投,也有一个热爱艺术的灵魂。然而逐渐出现在贝萨妮脸上的不是这种表情。她的眼角和额头渐渐皱了起来,就是人们努力理解难以听懂的含混口音时的那种困惑表情。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说。
“非常现代的东西,”他重复收银员的话,“超越时代。”
“真是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人录制这部作品。”她说。
“他们录了十次!”他说,“同一部作品,录了十次。”
贝萨妮放声大笑。这个笑声表达的不是萨缪尔渴求的感激和爱意。不,这个笑声让他忽然知道了,由于某个他不明白的原因,他做了蠢事。他缺少一点最关键的信息。
“有什么好笑的?”他问。
“这部作品,”她说,“其实是个玩笑。”
“什么意思?”
“它完全,呃,完全是沉默。”她说,“整部作品就是……沉默。”
他盯着她,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这部作品没有音符。”她说,“钢琴师只是坐在钢琴前,什么都不做。”
“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他只是坐在那儿数拍子。然后就结束了。这部作品就是这样的。真是不敢相信,居然有人录制这部作品。”
“录了十次。”
“其实算是个恶作剧。非常有名。”
“所以整盘磁带,”他说,“都是空白的?”
“我猜这也是玩笑的一部分。”
“该死。”
“不,很好,”她把盒带抱在胸口,“谢谢你,真的,你想得非常周到。”
非常周到。萨缪尔一直在想她说这句话的样子,哪怕是她离开后很久,他已经关灯,用毯子盖住全身和脑袋,蜷成一团哭了一小会儿。无情的现实驱散白日梦的速度是多么快啊。他在黑夜里苦涩地想着他的期待,想着结果怎么会如此事与愿违。毕晓普不想看见他,贝萨妮反正无所谓。礼物是个失败。破灭的失望,他心想,这就是希望的代价。
他大概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因为几小时后他醒来时依然在毯子底下蜷成一团,热得浑身是汗,毕晓普在黑暗中摇醒他:“醒一醒,跟我来。”
萨缪尔晕晕乎乎地跟着他。毕晓普叫他穿鞋,叫他爬出一楼电视室的窗户。萨缪尔在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地照着做了。
他们来到室外,毕晓普说:“跟我走。”他们在彻底的黑暗和寂静中爬上威尼托路的缓坡。大概是凌晨两点,也许三点,萨缪尔不确定。这个时间透着一种诡异的沉寂——没有声音,没有风,甚至感觉不到大自然的存在。偶尔能听见草坪洒水头启动的咔嗒声,还有校长家热浴缸的呜呜运转声。自动、机械的声响。毕晓普走得很专注,好像还有点傲慢。他此刻的步态与他们在树林里玩战争游戏时截然不同,他没有躲在树木背后或钻进灌木丛,不让身影暴露在敌人面前。此刻他走得正大光明,就走在马路中央。
“给你,用得上。”他说,递给萨缪尔一副蓝色塑胶手套,就是做园艺活儿的那种手套。戴在手上松垮垮的,肯定属于毕晓普的母亲。手套向上拉到萨缪尔的肘部,每根手指都有两三厘米的活动空间。
“到了。”毕晓普说,领着萨缪尔来到校长家附近的一个地方,茂盛的草坪与野生树林在这里相接。草坪上有一根金属柱,高度与他俩的身高差不多,顶上有一方白色盐砖,表面光滑,有一些棕色斑点。盐砖顶上是个黄铜固定碟。毕晓普伸手抓住固定碟,想把它扭下来。
“帮我一把。”他说,两个男孩使劲拽固定碟,最后总算弄松了它,发出的吱嘎一声在寂静中犹如枪声。在这么近的距离上,气喘吁吁的萨缪尔能闻到这东西散发着野生动物的气味,但盐砖本身还散发出另外一种气味,类似硫黄的臭鸡蛋味。他离柱子很近,能看见固定在半中腰的标牌:危险。有毒。请远离。
“毒死野鹿的就是这东西,对吧?”萨缪尔说。
“抓住你那一边。”
他们将盐砖从柱子上搬下来。它沉重和致密得惊人。他们抬着盐砖走向校长家。
“我好像不想这么做。”萨缪尔说。
“快到了。”
他们走得很慢,像消防员似的抬着那块沉重的灰色盐砖,他们绕过校长家的游泳池,爬上通往热浴缸的两级台阶,浴缸冒着蒸汽,水流在缓慢旋转,底部亮着一盏蓝色小灯。
“扔进去。”毕晓普用下巴指了指热浴缸。
“我好像不想这么做。”
“数到三。”毕晓普说,他们向前荡,然后向后荡,一次,两次,三次,松手。他们将盐砖扔进浴缸,盐砖溅起一团水花,随即消失在水里,紧接着传来低沉的咚的一声,它落在了浴缸底部。
“干得好。”毕晓普说。他们望着沉到水底的盐砖,闪闪发亮的水扭曲了它的影像。“到早上就化掉了,”毕晓普说,“谁也不会知道。”
“我想回家。”萨缪尔说。
“走吧。”毕晓普抓住他的胳膊,两人沿着马路向回走。来到毕晓普家,他打开电视室的窗户,然后停了下来。
“想知道当时在校长室发生了什么吗?”毕晓普说,“我为什么没有挨板子?”
萨缪尔尽量憋住眼泪,用睡衣袖口擦鼻涕。
“其实非常简单。”毕晓普说,“你必须明白一点,每个人都有他害怕的事情。只要你能搞清楚这个人最害怕什么,你就能随便摆布他了。”
“你做了什么?”
“他拿起他的板子,明白吗?然后他叫我趴在桌上,明白吗?于是我脱掉了裤子。”
“你什么?”
“我解开皮带,脱掉裤子,外裤内裤全脱掉。我光着下半身对他说,‘喏,这是我的屁股。想要吗?’”
萨缪尔瞪着他:“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问他喜不喜欢我的屁股,要不要摸一摸。”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然后他就变得很奇怪了。”
“是吧。”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叫我穿好裤子。然后就送我回去上课了。就这样。简单吧!”
“你怎么会想到要这么做的?”
“总之,”毕晓普说,“今晚谢谢你帮忙了。”他爬进窗户。萨缪尔跟着他,穿过黑洞洞的屋子,回到访客卧室,爬上床,然后又爬下床,找到卫生间,洗手,三次,四次,五次。他无法判断手指上的灼热感觉来自毒盐还是他的想象。
第16章
邀请函出现在信箱里,一个正方形信封,分量很足的奶油色纸张。萨缪尔的名字写在信封正面,精致的少女笔迹。
“这是什么?”费伊问,“生日会邀请?”
他看看信封,望向母亲。
“披萨派对?”她说,“在旱冰场?”
“别瞎猜了。”
“谁寄给你的?”
“不知道。”
“不如打开看看?”
里面的邀请信印在昂贵的卡板纸上。纸张闪闪发亮,就好像纸浆里加入了银丝。文字像是用金叶子打出来的,盘卷迂回的连笔草书写着:
欢迎光临圣心学院礼拜堂
欣赏贝萨妮·福尔演奏
布鲁赫第一小提琴协奏曲
萨缪尔从未以这种堪称奢华的方式被邀请过。在学校里受邀参加生日派对是稀松平常的小事情,文字写在印着小动物或气球的廉价薄卡片上。这份邀请信掂量起来沉甸甸的。他递给母亲。
“我们能去吗?”他问。
她端详着邀请信,皱眉道:“这个贝萨妮是谁?”
“朋友。”
“学校里的?”
“算是吧。”
“你和她很熟,所以她会请你去听音乐会?”
“我们能去吗?求你了。”
“你难道喜欢古典乐?”
“对。”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
“这可不是个答案。”
“妈妈。”
“布鲁赫小提琴协奏曲?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妈妈。”
“我只是问问而已。你确定你能听懂?”
“这部作品非常难,她已经练习了好几个月。”
“你怎么知道?”
萨缪尔发出愤怒而抽象的怪声,用来表达他的难为情和不愿继续讨论这个女孩了,这个声音大致是“咕啊”。
“好吧,”母亲说,脸上掠过一丝笑容,颇为满足,“咱们去。”
音乐会的那天晚上,母亲叫他打扮得漂亮点。“就当这是复活节。”她说。于是他穿上了衣柜里最好的一身行头:最挺括也是最让脖子发痒的白衬衫,像绞刑锁套一样勒人的黑色领结,一动就会爆静电的黑色宽松长裤,亮闪闪的正装皮鞋,他好不容易才用鞋拔子把脚塞进去,硬如花岗岩的皮革蹭掉了脚后跟的一层皮。成年人为什么要在最欢乐的场合穿上最不舒服的衣服,真是一个不解之谜。
他们赶到的时候,圣心学院礼拜堂已经熙熙攘攘,拱顶下的宽敞门厅里站满了身穿正装和绚烂礼服的男女,排着队等待进入礼拜堂。从停车场就能听见乐手练习的声音。礼拜堂模仿欧洲的大教堂而建,但缩小到了三分之一的大小。
来到室内,宽阔的中央过道两侧摆着木质长椅,沉重厚实的木板上雕着花纹,漆成黑色的表层闪着水光。长椅外的石柱顶上插着火把,在人群头顶上约五米处绽放光亮。孩子的父母和其他孩子的父母聊天,男人礼节性地轻轻亲吻女人的面颊。萨缪尔望着他们如蜻蜓点水般亲吻,很快发觉男人并没有真的亲吻女人,而是在颈部周围的区域内模仿亲吻的动作。萨缪尔不知道女人会不会觉得失望——她们在等一个吻,等到的却是空欢喜。为什么不吻上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