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正是山哥在动员会上奚落金的方式刺激毕晓普采取了行动。他本来觉得这件事过于容易、过于显而易见——金不敢还击,他弯腰驼背的消沉站姿表现出他百分之百地接受了这里的等级划分。金站在那里,本能地准备好了接受欺凌。或许是这种摊手等死的态度激起了毕晓普怪异的正义感、以暴虐手段消灭对手从而保护无辜弱小士兵的欲望。
学生们排队走出体育馆的时候,毕晓普拍拍伯格的肩膀:“听说了你的传闻。”
山哥低头看着他,有点生气:“是吗?什么?”
“说你睡过姑娘。”
“你他妈最好相信。”
“那么,传闻是真的了?”
“我戳过的屄多得你都数不过来。”
萨缪尔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们。他通常不敢离山哥这么近,但中间隔着毕晓普,他觉得很安全。毕晓普天生会吸引全部的注意力,就好像毕晓普掩盖了萨缪尔的存在。
“好的,”毕晓普说,“我有好东西给你。”
“什么?”
“给比较成熟的那些人的东西。比方说你。”
“到底是什么。”
“这会儿不想说。会被别人听见的。好东西,而且这玩意儿是非法的。”
“你他妈到底在说什么?”
毕晓普翻个白眼,左右看看,像是在确定没有人偷听,然后靠近山哥,勾勾手指,示意他弯下腰,等他巨大的脑袋凑过来,毕晓普用密谋者的语气悄悄地说:“黄书。”
“不可能!”
“小声点。”
“你有黄书?”
“好大一堆。”
“真的假的?”
“我一直在考虑,这儿有谁已经成熟得能看这些东西了。”
“好极了!”山哥说,顿时有了兴趣。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网络还没有让色情物品变得唾手可得因而陈腐老套,那时候也没有个人电脑,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对于在1980年代进入青春期的孩子,对于认为色情物品依然是有形之物的最后一代男孩,拥有色情物品就仿佛拥有超能力。色情物品会让你立刻成为其他孩子的榜样和好友。差不多每个学期都会有一个卑微的孩子找到了父亲珍藏的色情杂志,社交地位顿时扶摇直上,直到他惹上麻烦为止,那通常是一天到几个月以后的事情,取决于这个孩子的性格。绝望地乞求关注和渴望被喜欢的孩子往往会偷走整堆杂志,换取短暂的名气,但等他们的父亲发现色情物品不翼而飞、想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之后,明星就会在一天之内燃烧殆尽。其他的孩子,更能控制住冲动和不那么拼命寻求认可的那些孩子,在窃取色情物品时会比较慎重。他们只会从一堆杂志里取走一本,比方说从最底下数第二本或第三本,按理说他们的父亲已经仔细翻看、享用、消化和抛弃了这本杂志。他们会把这本杂志带到学校,让所有人欣赏,一两周后将它放回原处,再从靠近底部的位置取一本杂志,就这样周而复始。这些孩子能够长期维持名望,有时过了几个月才会有教师注意到一群男孩总是动也不动地窝在操场上,他会过去看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因为小学男生不像苍蝇似的跑来撞去时就等于出了什么岔子。
换句话说,孩子们接触色情物品的时间终究有限,所以山哥的胃口才会一下子被吊了起来。
“在哪儿?”他说。
“大多数孩子只会吓一跳,”毕晓普说,“他们不会明白他们到底在看什么。”
“快给我看。”
“你就不一样了,我看你肯定把持得住。”
“太他妈对了。”
“那好,咱们放学后见。等所有人都走了。食堂后面的楼梯口,卸货台旁边。我给你看我把东西藏在哪儿了。”
山哥同意了,推开众人走出体育馆。萨缪尔拍拍毕晓普肩膀。
“你干什么?”他问。
毕晓普微笑:“把战火烧到敌人家里去。”
那天晚些时候,放学铃响过,学校大巴来了又离开,教学楼里空无一人。毕晓普和萨缪尔等在学校背后,你从马路上看不见学校的这个部分:全都是水泥建筑和柏油路,看上去就像地区级高吞吐量航运中心,工业、机械、自动化、末世感。你会看见巨大的空调机组,风扇在铝质外壳内旋转,外壳上结着来自废气的黑色烟炱,风扇呼啸得像准备离开但就是无法起飞的武装直升机编队。风将纸屑和纸板碎片吹进每一个角落和每一条缝隙。你还会看见工业级垃圾压缩机:敦实的金属物体,尺寸如垃圾车,漆成废物处理车辆的那种森林绿,从上到下覆盖着黏糊糊的垃圾残渣。
紧靠着抬高的水泥装卸台,在装卸台远离垃圾压缩机的另一侧,有一条楼梯通往一扇无人使用的地下室门。没有人知道那扇门通往何处。楼梯的一侧被装卸台的水泥墙挡住,另一侧是高得不可能攀爬的铁栏杆。楼梯的顶端也有一扇门,但从不锁也从不关。这条楼梯是个建筑学的谜题,你费神想上几分钟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铁栏杆无疑表达了禁止人们进入的愿望,但就算顶上的门锁着,从装卸台跳到楼梯上也没什么难度。但楼梯底下的地下室门只能从内部打开,外面连个门把手都没有。因此这扇门唯一的用途就是将人困在里面,不但从建筑学角度说非常奇怪,而且发生火灾时会极为危险。总而言之,从这条楼梯上积累的尘土、枯叶和乱扔的塑料包装袋与烟头的数量来看,它有好些年未曾被使用过了,吸引孩子们的正是这一点。
他们在这儿等山哥,萨缪尔对整件事觉得又是害怕又是紧张,因为毕晓普打算把安迪·伯格锁在楼梯井里晾他一夜。
“我真的觉得我们不该这么做。”他对毕晓普说,毕晓普在楼梯最底下,用枯叶、泥土和碎石掩埋一个黑色塑料袋。
“放松,”他说,“不会出事的。”
“但万一出事怎么办?”萨缪尔说,光是想到安迪·伯格会因为这个傻乎乎的恶作剧报复他们,一场二级哭泣就已经在爆发边缘了。
“咱们快走吧,”萨缪尔说,“趁他还没来。大家平安无事。”
“我需要你完成你的任务。你的任务是什么?”
萨缪尔皱起眉头,摸着他口袋那个铁疙瘩似的金属挂锁:“等他走到楼梯最底下就关门。”
“无声无息地关门。”毕晓普说。
“对,这样他就不会注意到了。”
“我给你打信号,然后你就关门。”
“什么信号?”
“我会给你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什么?”
“一个特别显眼的眼神。你看见了就会知道。”
“好吧。”
“关门以后呢?”
“上锁。”萨缪尔说。
“这是整个计划中最要紧的一环。”
“我知道。”
“至关重要的一环。”
“我锁上门,他就没法出来揍我们了。”
“你必须像士兵那样思考问题。注意力必须完全放在任务上。”
“好吧。”
“我没听见。”
萨缪尔踢着地面说:“我说遵命。”
“这就对了。”
今天很温暖,空气潮乎乎的,影子正在拉长,阳光呈深橘红色。雷暴云在地平线上聚集,就是中西部那种犹如飘浮雪崩的巨型云团,意味着晚上会有雷阵雨或无声闪电或两者兼有。树木间吹来阵阵狂风。空气中有电荷和臭氧的难闻气味。毕晓普总算藏好了黑色塑料袋。萨缪尔练习如何无声无息地以最快速度关上铁门。最后,两个孩子爬上装卸台开始等待,毕晓普一遍又一遍地检查背包里的东西,萨缪尔用手指摸着口袋里那沉重挂锁隆起的部分。
“哎,小毕?”
“什么?”
“校长办公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意思?”
“你去挨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毕晓普暂时停下了乱翻背包的动作。他抬起头,先是看着萨缪尔,然后扭头望向远方。猫一样的眼睛射出锐利而专注的视线,就仿佛他在此时此地再次看见了当时发生的所有事情。他做出一个萨缪尔越来越熟悉的姿态,身体盘起绷紧,双眼眯成窄缝,眉毛皱成对钩形状。这个姿态代表着挑衅,萨缪尔见过好几次:在校长面前,在鲍尔斯小姐面前,在福尔先生面前,在毕晓普朝校长家扔石块的时候。其中的激烈和坚决在十一岁孩童的身上相当常见。
但这次它很快就散去了,因为安迪·伯格绕过教学楼的拐角,迈着他沉重而笨拙的大步,拖着脚指头向前移动,就好像双脚离他小小的脑子过于遥远,他的身躯过于庞大,他的神经系统难以发挥功能。
“他来了,”毕晓普说,“准备好。”
山哥身穿他通常的行头:黑色运动裤,没商标的白色运动鞋,T恤上印着幼稚的玩笑话,今天这件是“牛肉在哪儿?”,全班只有他穿超市廉价品牌鞋不会被嘲笑。庞大体形和暴力倾向让他在时尚方面可以为所欲为。他对当下潮流也有所了解的唯一证据是他正在留鼠尾辫,全班有四分之一的男生正在追随这个时尚。正宗的鼠尾辫需要男生剪短头发,只留下后脑勺正中间的一小块自由生长。山哥到目前已经留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黄色短索,顺着脖颈和后背绵延约十几厘米。安迪·伯格走近装卸台,两个少年跷着腿坐在比他略微高一点的台面上。
“你来了。”毕晓普说。
“基佬,快给我看。”
“首先请向我保证,你不会一惊一乍的。”
“你他妈闭嘴。”
“很多孩子会吓一跳,他们不够成熟。这可是实打实的硬货。”
“我受得了。”
“真的吗?”毕晓普用戏谑和嘲讽的语气说。就是那种你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和你开玩笑还是在侮辱你的语气,让你觉得你的脑子转得比他慢一两拍。这份领悟写在山哥脸上,他犹豫起来,忽然不知如何是好。他不习惯孩子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勇气或骨气。
“好吧,就当你受得了,”毕晓普继续道,“就当你不会一惊一乍的。反正没什么是你没见过的,对吧?”
山哥点点头。
“因为你见得多了,对吧?你在搞的那个高中生?”
“她怎么了?”
“我只是想啊,你这会儿有什么好着急的呢?你有个想搞就能搞的姑娘。为什么还需要黄书呢?”
“我不需要。”
“但你还是来了。”
“你根本没有。你骗我。”
“让我不得不琢磨,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们?比方说那姑娘很难看。比方说她根本不存在。”
“去你妈的。你到底给不给我看?”
“好吧,我先给你看一张图。要是你没被吓一跳,我就给你看其他的。”
毕晓普在背包了翻了一会儿,最后取出一张叠了好几次的纸,这张纸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从一本杂志里撕下来的。他将它小心翼翼、慢吞吞地递给山哥,山哥一把抢过去,毕晓普的百般做作让他生气。山哥打开那张纸,还没完全展开,他的眼睛就瞪大了一点,嘴唇也微微分开,喜笑颜开的面容不复平时的蛮横和冷酷。
“哇啊,”他说,“噢,不错。”
萨缪尔看不见是什么画面让伯格如此欣喜,他只能看见这张纸的背面——好像是宣传某种棕色烈酒的广告。
“牛屄。”山哥说,像极了一条小狗盯着你的食物。
“好是很好,”毕晓普说,“但离牛屄还差得远呢。也就是小菜一碟。要我说,其实挺可笑的。”
“你从哪儿弄来的?”
“和你没关系。想看其他的吗?”
“太他妈想了。”
“你保证不告诉别人?”
“在哪儿?”
“你先发誓。保证不说出去。”
“行啊,我发誓。”
“认真点说。”
“快给我看。”
毕晓普抬起胳膊做了个投降手势,然后指着底下的楼梯井说:“底下,我放在底下了,台阶最底下,埋在土里。”
山哥扔下手上的那张纸,打开铁门,跑下楼梯。毕晓普望向萨缪尔,点点头:信号。
萨缪尔跳下装卸台,跑到山哥刚才站的地方。他走过去,按照先前的练习,以极慢的速度关上铁门。他能看见楼梯最底下的山哥,他难看的鼠尾长辫,他肥壮的后背,他蹲在地上,扒开泥土和枯叶,发现了毕晓普藏在那儿的塑料袋。
“这个?塑料袋里?”山哥说。
“对,就是它。”
铁门终于关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咔嗒一声轻响。萨缪尔将沉重的挂锁套在铁栏杆上扣好。挂锁内部零件闭合的清脆响声让他感觉踏实和满足。决定性的感觉。无法撤销。他们做到了。已经没法回头了。
仅仅两三米开外,毕晓普给山哥看的那张纸在风里扑腾。晚风在装卸台四周形成了涡流,吹得它轻轻旋转,使得它沿着先前叠了三次的折缝重新合起。萨缪尔抓住它,打开它。在图片中的形状化作可识别的人体之前,这张照片给他的第一印象——最显眼的特征,似乎定义了这张照片,差不多是萨缪尔日后记住的唯一要素——是毛发。许许多多黑色的鬈曲头发。包围着女孩的头部,炸开形成一道漆黑的瀑布,看起来沉重得难以承受,勾成小卷的头发一直垂到她身体底下的土地上,她半坐半靠在地上,压开了生面团似的光滑臀肉,一条手臂在背后用肘部撑住地面,另一只手伸向下体,用两根手指掰开自己,手势像是倒放的和平标志,露出那一小块鼓起的鲜红色神秘嫩肉,另一团蓬勃生长的黑色毛发包围着那里,这团毛发向上到接近肚脐眼处时浓密而卷曲,但在她长着丘疹的大腿内侧却变得纤细稀疏,就像男孩企图留小胡子和络腮胡时长出的软毛,毛发向下蔓延到身体与地面接触之处,她坐在某个不知名的热带丛林布景中,萨缪尔望着照片,想同时看清所有细节,想厘清其中的头绪,想像安迪·伯格刚才那样享受乐趣,但得到的只有好奇和些许反感或恐惧:成人世界似乎是个可怕的地方。
他把那张纸叠成一个小方块,努力忘记刚才见到的东西,忽然听见山哥在楼梯底下喊了起来:“他妈的搞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炫目的明亮白光突然一闪。毕晓普拿着一台宝丽来相机,相机嗡嗡作响,咔嗒一声吐出一方胶片。
“他妈的搞什么!”山哥再次喊道。萨缪尔爬上装卸台的竖梯,跑向毕晓普,毕晓普站在装卸台的边上,望着底下的山哥,像摇扇子似的挥动照片,笑得乐不可支。山哥身边有好几张照片,应该就是他在塑料袋里发现的东西,他大概将袋子翻过来,抖出了所有照片。萨缪尔看得清清楚楚——几乎所有照片都是特写拍摄的勃起的巨大阳具。成年人的阳具,成年人,阳刚气十足,可怕地充血,紫得发黑,有几个湿漉漉地在滴液体。阳具,有些来自色情杂志,有些是宝丽来快照,照明良好的柔焦特写,不知名的阴茎从暗处浮现,从层层叠叠的松垂腹部底下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