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足球竞技小说推荐上一章:鼠男
  • 足球竞技小说推荐下一章:死亡邮递
“练什么?”
“小提琴。她会成为一位世界闻名的小提琴家。她确实万里挑一。”
“我就说!”萨缪尔脱口而出,语气似乎有点过于热忱,就两人的对话来说有点不成比例。但他希望毕晓普能喜欢他。他尽量想变得讨人喜欢。毕晓普好奇地瞪了他一眼,视线随即又转向前方,呆呆地抬头望着电视屏幕,游戏打到第十关、十一关,等等,而外面的声音从基础音阶练习变成了真正的音乐,一段连绵不断、极具穿透力的独奏,萨缪尔不敢相信那是真人发出的声音,而不是来自收音机。
“真是你姐姐?”
“没错。”
“我想去看看。”萨缪尔说。
“等一等,先看这个。”毕晓普说,一击同时消灭了两颗核弹。
“就看一眼。”萨缪尔说。
“但我一个城市都还没丢掉过。我说不定能打出《导弹指令》有史以来的最高分。你说不定会看到历史性的大事件。”
“我去去就来。”
“好吧,”毕晓普说,“你的损失。”
萨缪尔离开房间,前去寻找音乐的来源,他跟着音乐穿过拱顶下的主走廊,穿过闪闪发亮的厨房,来到别墅靠后侧的一个专用房间,他小心翼翼地把鼻子伸过门框,望向房间里,第一次看见了她,毕晓普的姐姐。
他们是双胞胎。
贝萨妮拥有毕晓普的面容,同样的对钩形状的眉毛,同样的平静而专注的气质。她就像“选择你自己的冒险”系列图书封面上的精灵公主,永远年轻、美丽和睿智。脸颊的锐利角度和鼻子更适合她。同样的五官让毕晓普显得怒气冲冲,在她脸上就变得端庄而均衡。她浓密的赤褐色长发,因聚精会神而皱起的眉头,修长的颈部、优雅的双臂、挺拔的脊背,还有尽管自知没有旁人但依然谨慎的裙装坐姿,全都洋溢着得体、优雅和淑女式的成熟,萨缪尔爱死了这一切。他喜欢她随琴而动的身姿,从头部到颈部到躯体跟着琴弓滑过琴弦的动作像流水般轻轻摇曳。她和萨缪尔学校乐队的孩子完全是两个极端,那些孩子机械地从乐器里挤出声音,与乐器搏斗,将乐器视为必须要用蛮力征服的怪物。而她的演奏是那么轻而易举。
此刻他还不知道,但这将成为他一辈子的审美模板。他见到任何一个姑娘,都会在脑海中对比眼前的这个女孩。
她拉完一个长音符,她的手法令人赞叹,琴弓前后拉动,发出的声音却没有中断,而是水银泻地般的连续长音。她睁开眼睛,径直望向萨缪尔,两人互相凝视了令人惊恐的一瞬间,最后她将小提琴放在大腿上,说:“你好。”
萨缪尔从未体验过如此让他坐立不安的渴望情绪。他的身体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刺痒:腋下冒出冷汗,嘴巴忽然显得太小,舌头突然变得巨大而笨拙,肺部的恐慌感像是一口气屏了太久,在男孩身体里积蓄的这些东西是某种过度觉知,是将他拖向憧憬对象的奇异吸力,与他碰到其他人就想视而不见或躲藏的态度大相径庭。
女孩在等他开口,双手搁在膝头的小提琴上,脚腕交叉,那对灼人的绿眼睛——
“我是毕晓普的朋友,”萨缪尔总算能说话了,“毕晓普带我来的。”
“好。”
“你弟弟?”
她微笑道:“对,我知道。”
“我听见你在练琴。在为什么做准备吗?”
她疑惑地盯着萨缪尔看了几秒钟。“为了让手指熟悉那些音符,”她说,“我快要开音乐会了。你觉得怎么样?”
“非常美。”
她点点头,像是在思考他的评语:“第三乐章的双音实在很难不跑调。”
“啊哼。”
“第三页的那段琶音也很难。另外我必须拉十度音程,那个很怪的。”
“对。”
“我觉得我总是跟不上,第三乐章。从头到尾都磕磕绊绊的。”
“听起来不像。”
“就好像我是一只鸟,被钉在了椅子上。”
“对。”萨缪尔说。这个话题让他觉得很尴尬。
“我需要放松,”她说,“尤其是第二乐章。第二乐章里有许多很长的旋律线,演奏时要是带上了太多的个人情绪,就会破坏整部作品的音乐性。你必须保持冷静,但独奏时你的身体最不愿意的就是冷静。”
“也许你可以,我说不准,呼吸?”他说,因为每次他进入难以控制的四级哭泣状态,他母亲总是这么对他说:呼吸就好。
“知道怎么做有用吗?”她说。“想象琴弓是一把刀,”她拿起琴弓指着萨缪尔,装出恶狠狠的样子,“然后想象小提琴是一条黄油。现在假装你在用刀切黄油。感觉应该和这个差不多。”
萨缪尔只是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是怎么认识我弟弟的?”她问。
“他从树上跳下来,吓了我一跳。”
“哦,”她说,就好像这种行为完全符合逻辑,“他正在玩《导弹指令》,对吧?”
“你怎么知道?”
“他是我弟弟。我能感觉到。”
“真的?”
她盯着萨缪尔看了几秒钟,然后咯咯笑道:“不,我能听见。”
“听见什么?”
“游戏。你听。听不见吗?”
“我什么都没听见。”
“你必须集中注意力。仔细听。闭上眼睛,用心听。”
他闭上眼睛仔细听,房屋里的各种声音开始彼此分离,混合在一起的嗡嗡声逐渐有了不同的细节:空调在墙壁内的某处运转,气流呼呼穿过通风管,室外的风吹拂房屋,冰箱和冷柜,萨缪尔识别出这些声音,将它们一一推开,让注意力向房屋深处延伸,从一个房间蜿蜒蛇行到下一个房间,忽然间,他寻找的声音从寂静中跳了出来:模糊而微弱的空袭警报声、导弹爆炸的隆隆声、火箭发射的嗖嗖声。
“我听见了。”他说。然而等他睁开眼睛,贝萨妮已经不再看着他了,而是扭头面对房间里的大窗,窗外是后院,后院外是树林。萨缪尔跟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看见就在暮色下的林木线边缘,大概四十五米开外,有一头成年鹿。浅棕色的皮肤,长着花斑。属于动物的黑色大眼睛。它走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摔倒,挣扎,起身,继续向前走,摇晃,摆动。
“它怎么了?”萨缪尔说。
“吃了毒盐。”
鹿的前腿再次失去力量,后腿使劲蹬地,推得身体腹部着地。它重新爬起来,但脖子已经无法伸直,因此它只能原地打转。它惊恐地瞪大眼睛,鼻子里冒出粉红色的血沫。
“这种事经常发生。”女孩说。
鹿转向森林,踉跄着跑进树丛。两人望着它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直到枝叶完全挡住它的身影。万籁俱寂,只剩下屋子另一侧传来的微弱声音:炸弹从天而降,夷平整座城市。


第11章
学年开始,有一件新鲜事开始发生:萨缪尔坐在课堂上,无论鲍尔斯小姐在教什么——美国历史、乘除、语法——都勤勤恳恳、详详细细地做笔记,认真思考课堂内容,努力理解它们,担心鲍尔斯小姐随时有可能叫他起来,就她刚讲完的内容向他提问,事实上她确实经常这么做,而且还会嘲笑回答错误的同学,在接下来的一小时中建议他们回五年级去,而不是赖在六年级。萨缪尔聚精会神地听讲,绝对不让大脑溜号,坚决禁止自己去想女孩,或者做任何与女孩有任何关系的事情,但这件事依然会发生。刚开始是某种暖意,一阵刺痒,就像别人即将挠你痒痒时你的感觉,一种可怕的期待感。然后你忽然意识到了某个身体部位的存在,这个部位迄今为止只是背景的一部分,只是我们关注焦点之下的某种感觉,就像衣物两肩的布料、袜子的衬底、胳膊肘此刻放在哪儿。绝大多数时候,这部分身体都在焦点之外。但最近,天晓得为什么,他的阴茎会突然竖起,发生频率远远超过萨缪尔的意愿。在课堂上,在课桌前,它会宣告自己的存在。它顶着他的裤子,进而顶着本学区统一尺寸的课桌那坚不可摧的金属底面。问题在于,这种升起、肿胀和压迫虽然让他苦闷,但纯粹从肉体的角度来说,却非常令人愉悦。他希望它消失,同时也不希望。
鲍尔斯小姐知道吗?她能看见吗?她知道课堂上每天都有几个男孩陷入幻想、表情呆滞吗?因为他们的神经系统载着他们魂游天外。她就算看见了,也什么都没说。她也从不叫处于这种状态的男孩起立回答问题。对鲍尔斯小姐来说,这似乎仁慈得非同寻常。
萨缪尔望向挂钟:离课间休息还有十分钟。他觉得裤子太紧了。他觉得自己被卡在了座位里。有关女孩的景象不由自主地在眼前闪现,脑海里积累的这些画面都是他不小心在这儿那儿瞥见的片段:商场里一个女人弯下腰,乳沟一闪而过;女孩在餐厅坐下,小腿、裙底和短暂亮出的大腿内侧;最后又多了一个画面:贝萨妮在她的房间里,坐得笔直,两膝并拢,身穿薄棉布裙,小提琴抵着下巴,她望着他,绿眼睛仿佛猫科动物。
下课铃声响起,他假装课桌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找不到了。等其他人都走出教室他才起身,要是有人看见,会觉得他的动作像是一个没套呼啦圈的人在缓慢地转呼啦圈。
孩子们排成一队走向操场,步伐坚定而缓慢,但身体里积蓄的能量已经濒临爆炸,十一岁的身躯在鲍尔斯小姐威严的目光下直挺挺地坐了几个小时。他们不发出任何声音,贴着走廊最右侧排成一队前进,经过教职员工贴在白色水泥墙上的标牌,其中有一两个传达的是学习真有趣!之类的信息,但绝大多数都是严格的行为指示:手脚别乱动;只准小声说话;请勿奔跑;耐心等待;使用礼貌用语;请勿浪费厕纸;先吃再说话;注意餐桌礼仪;尊重个人空间;有事请举手;点到再发言;排队;犯错就要道歉;遵从教导;正确使用肥皂。
对大多数学生来说,他们在学校接受教育仅仅是买一赠一的赠品。对他们来说,学校的首要任务就是教你在学校里举止得体。让自己适应学校那些苛刻死板的规矩,比方说,定时上厕所。没有什么比学生的大小便更受到严格管制的了。想搞到一张如厕许可单,你必须经历一整套复杂的仪式,你首先要低声下气地请求,说服她相信你确实有这个紧迫的需要,而不是企图溜出去抽烟喝酒吸毒,然后她才会开出一张足有美国宪法那么长的许可单。她会写下你的姓名、离开时间(详细到秒)和——最恐怖的——你要去干什么(也就是大号还是小号),接着她会命令你大声朗读许可单背后的文字,那些文字列举了你的“权利和限制”,主要有你离开课堂的时间不得长于两分钟,承诺只靠着走廊右侧行走,径直去离教室最近的卫生间,不和任何人交谈,不在走廊里奔跑,不进行任何破坏,不在卫生间里进行任何违法行为。然后你必须在许可单上签字,听着鲍尔斯小姐向你解释你刚签订了一份契约,破坏契约的人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绝大多数时候,孩子们瞪大眼睛听她训话,心惊胆战,跳着不安的憋尿舞步,因为计时已经开始,鲍尔斯小姐多宣讲一秒契约法,宝贵的两分钟就会被多扣去一秒,因此等他们终于走进走廊,就只有大约九十秒可以去卫生间、完成任务并返回教室了,同时不能奔跑,而那是不可能做到的。
另外,你每周顶多只能得到两张许可单。
然后还有饮水机的规定:课间休息回来后,学生在饮水机前喝水的时间只有每人三秒钟——本意大概是想让孩子理解合作和无私——可是,一群孩子刚刚趁着课间休息疯狂地发泄完积累多时的焦虑,回来时当然一个个气喘吁吁加筋疲力尽,再加上最近热浪来袭,而他们又极少被允许中途去上厕所,因此这些浑身臭汗、被太阳晒伤、热得几乎中暑的孩子一整天只能靠几个短短的三秒钟补充水分。这对学生来说是一种不讲理的双重难题,假如他们在课间休息消耗掉了能量,就需要在干渴和疲惫中熬完一天,假如不去消耗,到下午三四点就会陷入过度活跃的状态,几乎肯定会因为行为不当而惹上麻烦。于是大多数学生趁着课间休息拼命玩耍,然后在短短的三秒钟内灌下尽可能多的水。一天结束,他们会变成一具具了无生气的脱水僵尸,这正是鲍尔斯小姐要的效果。
就这样,她俯视着他们,大声读秒,每个孩子数到三就必须抬起头,下巴滴着水,摄入的水分对潮热得可怕的中西部夏季来说还差得很远。
“太扯了,”排队的时候,毕晓普对萨缪尔说,“你看好了。”
轮到毕晓普了,他趴在喷水口上,揿下按钮,直视鲍尔斯小姐的眼睛,鲍尔斯小姐数着:“一。二。三。”见到毕晓普没有停止喝水,她又说了一遍“三”,语气变得更重,但毕晓普还是没有停下,她说:“你喝完了。下一个!”这时大家已经看明白了,毕晓普打算喝到他舒服为止,在排队的大多数孩子看来,毕晓普根本没有在喝水,而是让凉丝丝的水流过嘴唇,他依然直视鲍尔斯小姐的眼睛,到最后她终于意识到这个转学生不是不知道校规,而是在直接挑战她的权威。她对挑衅的回应是摆出强硬的姿势——双手叉腰,抬起下巴,用降了一个八度的声音说:“毕晓普。你给我停下。立刻。”
毕晓普用毫无生气的厌倦表情看着她,这个表情实在太胆大包天、太难以想象了,排队的孩子纷纷瞪大眼睛,发狂般地哧哧怪笑,因为毕晓普再过两秒钟就要挨板子了。一个人胆敢如此藐视校规,下场必定是挨板子。
这个板子很有名。
板子就挂在校长办公室的墙上,全校最热衷于执行纪律的人就是校长,他不幸名叫劳伦斯·拉奇[1],却是个矮小而肥胖得出奇的男人,体重几乎全长在腰部以上,双腿瘦得皮包骨头,但上半身硕大无朋。他看着像是一个鸡蛋插在筷子上。你忍不住要担心他的脚腕和胫骨会像铅笔似的折断。他的板子是一块约八厘米厚的木板,宽度如两张作业纸拼在一起,上面钻了十几个小洞。孩子们猜想钻洞是为了符合空气动力学,能让他挥得更快。
他打板子以力量而闻名,也以能产生足够力量的技法而闻名。举例来说,那股力量曾经震碎了布兰德·博蒙德的眼镜,这段史实见于六年级学生的口头,据说拉奇一板子打在博蒙德的屁股上,无比巨大的力量顺着可怜孩子的身体传导,震碎了他厚如瓶底的眼镜。拉奇能够巧妙地转移重心,打出摧枯拉朽、连运动员也比不上的恐怖一击,堪比职业网球手时速二百二十公里的一发得分重炮。没错,偶尔会有父母抱怨校长这原始的惩罚体系,但既然打板子是预防和矫正行为不检的终极手段,因此极少会被动用,绝对不会引起家长教师会的声讨。知道屁股有可能遭受毁灭级痛击,连最顽劣的孩子在学校里都会多多少少地保持安静,尽量压低嗓门,陷入提心吊胆的半痴呆状态。(家长有时候会向老师抱怨他们回到家里就会一阵一阵地抽风犯多动症,老师总是平静地点点头,心想:关我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