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租器材的订单就不多,去年开始租排练棚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今天除了你们这一单,就只有八点的一单。这样的生意确实做不下去啊。”
排练棚直到晚上都是空的。
“这样啊。”姬川嘀咕了一句,再次环视仓库。连接线、镲、混音器、增幅器。光也沉默着继续忙活起来。
“你明天要去医院,是吧?”
姬川从牛仔裤后口袋抽出信封,走向光。
他无声地交出信封。黑色长发的另一端透出了光的侧脸,没有表情,像面具一般的脸。像姬川在后院死去的姐姐的脸。
“对不起。”
说这句话时,光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她戴着满是污渍的劳保手套接过信封,站起来塞进了自己的牛仔裤口袋。然后,她抬起头直视着姬川。
“我想分手了。”
那是姬川早就隐隐预料到的话语。他注视着那双像是蒙着雾霭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因为桂,你明白了吧?”
“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很久以前就喜欢上她了吗?”
听了她冷淡的语气,姬川抿紧了嘴。
“如果是别的女人,也许还有分手以外的办法。可对方是桂,就真的不行了。”她依旧平淡地继续道。
“这个工作室马上要关了,从此我就跟你完全断了。但是我先把话放在这里,分手后你可别想着跟桂怎么样。不过桂恐怕也没那种想法。”
光抱着胳膊,微笑着问道:“对了,最近那孩子好像第一次跟人做了,你知道些什么吗?”
姬川假装思索了片刻,然后摇摇头。
“吓了一跳吧?”光并不在意他的举动,兀自说道。
“这种事其实很难瞒过女人的眼睛。一看就知道了,比直说还明显。”
姬川移开目光后,光又说了一句:“你别让那孩子太为难了。”
从刚才起,姬川一直在心里低语。不知为何,那个声音特别明晰,他的声音与光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传入了自己耳中——我确实一直被桂吸引,上个星期还跟桂睡了。可是光,你呢?其实姬川经常有机会跟桂独处,二人都喝了不少酒的情况也绝不罕见。尽管如此,姬川还是从未想过对桂出手,因为他知道这么做不行。他知道这是规矩。
“不是男人吗?”
“啊?”
先破坏规矩的并不是他。
“不是因为男人吗?”
连接线、镲、混音器、增幅器。
增幅器,排列在一起的增幅器。
“你跟我分手,不是因为那个孩子的父亲吗?”
姬川俯视着光的下腹部。光飞快地抬手捂住肚子,仿佛他的视线带来了疼痛。
“父亲,就是你啊。”
光的声音既没有变得尖厉,也没有变得沙哑。这反倒让姬川更烦躁了。
“别把我……当傻瓜。”
姬川向她走近一步。他感到鼻腔深处像有滚烫的气球不断膨胀,一个劲儿地压迫着大脑。那是一种陌生的感情,但又像是一种根源性的感情。
——真受不了,竟然偷偷钻进别人肚子里。
“钻进……肚子里……”
“什么……”
光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动摇。她注视着姬川,向后退了一步。姬川又向前一步,重新缩短了距离。
“喂……”
——螳螂恐怕活不久了。
“别把我当傻瓜……”
——活不久了。
周围的景色突然变成一片雪白。鼻腔深处的灼热气球已经膨胀到了极限,一刻不停地压迫着姬川的大脑,令其崩溃扭曲。他觉得,自己的脑浆马上就要从脸上流淌出来,就像被他踩扁的螳螂,丑陋的内脏溢出到雨水打湿的路面上。
“螳螂……”
那种感觉。
“啊……”
那一刻的感觉。
3
“哦,亮,你在这儿啊。”
隔音门被打开,野际骷髅般的脸探了进来。他环视了一遍仓库,连连点头。
“进度不错啊。”
“野际先生,你要关掉这里了吗?”
姬川转向野际,压抑着声音不让它颤抖。野际脸上闪过了困惑的表情,然后反问道:“你听小光说了?”
姬川无声地点点头。野际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了出来。
“是这样的……我本来是打算等会儿正式告知你们的。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也没办法。”
“我们从高中就在这里排练了,真的很遗憾。”姬川将双手插进了牛仔裤口袋。
“小光也是这么说的。”
“光比我们更受你的关照啊。不仅作为客人,后来还成为员工。”
“真的很抱歉。现在小光不得不重新找工作,你们也得重新找工作室了。”
“我们自从组建了乐队,就从来没在别的地方排练过。现在去找别的工作室——感觉太奇怪了。”
“大宫站附近还有一个工作室,下次我把地址给你。”
“这里会营业到什么时候?”
野际慢悠悠地抱起了胳膊。
“做到年底。”
“那今天就是最后一次排练了。”
“啊,也对……最后一次了啊……”
野际略显寂寞地皱起了眉。他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嘴里嘀嘀咕咕的,然后突然抬起头:“对了对了,谷尾和竹内都到了,我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
野际竖起拇指示意身后。
姬川看了一眼手表,离四点开始练习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他走向门口,与野际擦肩而过,走出了仓库。
离开前他回头一笑,说道:“待会儿见。”
一直呆站在仓库中央的光僵硬地点了点头。
回到等待区,竹内和谷尾已经在桌旁坐下了。桂钻进桌子底下,还在调整双踏板。她也许是故意不跟姬川对上视线的。
“哟,亮。”谷尾吐着柔和七星的烟雾,抬手招呼道。
“今天是演出前最后的练习,所以要录音。竹内带了MTR过来。”
谷尾看姬川的样子没什么不一样。莫非一个礼拜前在车站的站台上,他并没有看见他们?
“这东西可太重了。”
竹内故意筋疲力尽地说着,从一个大包里掏出了方形的器材。它内置了40GB的硬盘,能够录八个声轨,是竹内经常吹嘘的高级机型。他们习惯用它录下表演前最后一次练习,然后所有成员一起复盘,因为那是最后一次演奏的机会。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用这家伙录音,每次也只是听一遍就很满足了呢。”
竹内说得没错。这也是他们的惯例。
“至少能留下纪念啊,这样挺好。”说着,谷尾弹掉了烟灰。
“纪念……哈哈。”
“你别笑啊,我也不完全是开玩笑。”谷尾转向竹内。
“你想啊,年纪大了就发不出高音,也打不动鼓了,甚至按不住贝斯的低音弦,弹吉他也推不动弦了。”
“嗯,要是真的一大把年纪了,确实做不了。”
“对吧。所以到了那个时候,听录音就好了。毕竟录的是自己的演奏,听一听也挺来劲的,不是吗?”
“可你不觉得那样很空虚吗?”
“自己实际去演奏,发现跟以前不一样了,那才更空虚。”
谷尾把嘴噘成圆形尝试吐烟圈,但是没有成功,于是他嘀嘀咕咕地摁灭了香烟。
“今天的录音也许格外有意义。”姬川坐下来说。
“因为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Strato Guy排练了。”
谷尾的动作顿住了,竹内转过头来,连桂都撑起身子,注视着姬川。
“为什么是最后一次?”桂问道。
“这里要关张了。”
姬川把野际刚才说的话转达给了另外三人。没有人幼稚地提出“能不能想想办法”“能不能说服野际别关张”这种建议,因为他们早就察觉到这里的生意并不好。不但从排练棚的使用情况能看出来,而且他们跟野际打交道这么久,也听他多次抱怨过生意不好。
姬川他们在桌旁沉默了许久。谷尾呆呆地摆弄着烟灰缸里的烟头;竹内用指尖咚咚地敲着腿上的MTR;桂双手抱在胸前,噘着嘴注视着虚空。姬川落座后,她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嗯,那什么,这种生意也——”
谷尾正要表示同情时,野际从仓库的方向回来了。他一看到四个人的脸色,就知道姬川已经说了工作室要关张的事情,所以眯着眼睛抱歉地笑了笑。
“你们说我今后该怎么办呢!”
他的声音空虚得吓人。姬川他们都盯着野际,可野际却没有看任何人。
“不如做点别的跟音乐相关的生意?你不是有知识也有人脉嘛。”
竹内一副提出了金点子似的态度说完,野际惊讶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眨着眼睛回答道:
“已经不行啦。”
“因为资金问题之类的吗?”
谷尾照顾他的情绪,问了个比较抽象的问题,野际缓缓摇起了头。
“野际先生,你振作一点啊。”桂开朗地说。
“之前野际先生不是说过吗?人生……所谓人生……”
桂没有继续下去。她好像是忘了野际对人生的感想。姬川也记得野际以前说过一句有深度的话,但此刻想不起来是什么。尽管交情很深,他对野际的印象却不那么深刻。
“是什么来着?”
桂放弃回忆问了一句,野际叹着气笑了笑。
“我早就忘了。”说完,野际穿过等待区,慢悠悠地走向出口。
“野际先生,你去哪儿啊?”谷尾撑起身子问道。
“我有点事。你们进棚吧。反正是最后一次了,想用哪个棚随便进。”
野际扶着门突然站定,弓起穿着白衬衫的瘦削背部,转过头来。
“练习要是结束了,就去仓库那边找小光吧。”
说完,他就出去了。
“野际先生这是准备两个小时都不回来吗?”谷尾扬起一边眉毛说。
野际暂时不会回来。
“关张应该很麻烦吧,还要处理器材什么的。不过就算不是音乐工作室,无论什么自营店铺,关张恐怕都很麻烦。”
竹内说了句废话,歪着头看向谷尾。
“要不我们就开始吧?”
“虽然早了四分钟——不过还是进去吧。”
谷尾愿意更改练习开始的时间,这还是头一回。
“我先上个厕所。谷尾,你帮我把MTR拿进棚里好吗?”
不等他回答,竹内就走进了柜台旁的厕所。谷尾哼了一声,背起贝斯袋,抱起了MTR。
“机会难得,就用1号棚吧。咱们好像没怎么用过。”谷尾自顾自地说着,走出了等待区。
1号棚在走廊最外面,平时都是按照从里到外的顺序租用,所以他们确实没怎么用过那个棚。
姬川拎着吉他盒站了起来:“桂,我——”
“我去还螺丝刀。”桂打断了姬川,起身离开座位。
姬川呆呆地看着她娇小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厕所里传出了冲水声。
姬川打开1号棚的隔音门走进去,谷尾正往地上摆放贝斯的效果器。听见开门声,他回头看了姬川一眼,但什么都没说,又转了回去。
“这也是最后一次用这里的厕所了吧。”竹内半开玩笑地走了进来。
“等会儿我还得再去一次。”
他话音刚落,桂就拎着双踏板进来了。她径直走向架子鼓,像是在刻意回避姬川的目光。不过姬川还是一直看着她。桂脱下羽绒服露出里面的T恤,后颈还能看见一小段皮绳。
竹内在排练棚的左右角落里设置好录音用的麦克风,然后将它们连接在MTR上。
“小桂,你打个镲试试?”
桂打了一下强音镲,竹内通过显示屏确认到MTR的拾音情况后,按下了录音键。
“OK了。那就先从Walk This Way开始吧。”
竹内走到主唱的麦克风前,向桂发出信号。桂双手转槌,敲响了由低音鼓和踩镲开始的8拍节奏型,姬川加入吉他重复段,竹内的声音和谷尾的贝斯也加了进来。
这是首奇怪的曲子。
歌词的意义令人费解,就算读了CD附带的歌词卡上的日语翻译,他们也看不懂。那上面只罗列了一些猥亵的单词,但似乎跟英语歌词并不一致。而且歌词卡上的英语歌词也跟CD播放的歌词略有不同,连姬川这种外语不好的人也能马上听出随处可见的差异。有一次,竹内问姐姐认识的做医生的美国人这首曲子的歌词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个美国人盯着歌词卡看了好久,最后笑着说了声“Nothing(没什么)”。他们不知演奏过多少次这首曲子了,几十次,说不定有上百次,但还是不明白歌词的意思。
旋律开始加快,曲子即将进入副歌。竹内几乎是咬着麦克风喊出高音。
Walk this way
Walk this way
姬川仿佛在扩音器的呐喊中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我做了正确的事。
——做了正确的事。
父亲沙哑的声音。
Walk this way
Walk this way
你也要做同样的事。
跟我做同样的事。
姬川的左手在琴颈上滑动,右手用拨片奏响琴弦。可是,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架子鼓后的桂。
排练棚里此起彼伏的高音与低音,干脆利落的8拍节奏型,呐喊,父亲的声音夹杂在其中,变得越来越大。他的目光聚焦在前发凌乱的桂身上,身体深处飞快地涌出了某种感情。心脏在肋骨之下激烈地跳动着,血液在全身奔流,仿佛要冲出身体,周围的景色随着脉搏忽明忽暗。这种感觉仿佛有只手伸进了他的嘴巴,在里面搅动他的大脑——真的能做到吗?真的能杀死光吗?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真的有可能做到吗?冲过走廊,进入仓库,再回到走廊,拉开这个棚的大门。
你也要做同样的事。
做同样的事。
姬川从小就盼望着有个平凡的人生。他羡慕身边每个人的生活。小学上课时、初中与朋友逛街时、高中体育祭不经意间四下张望时,姬川总会有种突如其来的异样感。那种感觉就像世间的日语在眨眼之间全都倒过来书写,让他觉得活着无比艰难。活着这个动作,好像突然被拔高了难度。他该以谁为范本?该向谁请教做法?姬川总是独自伸出双手,撑开十指在眼前拼命地摸索、摸索、摸索——
演奏停下了。
桂摆着打到一半的动作停下鼓槌,注视着姬川。她的双手慢慢地、慢慢地落下,继而垂落在身体两侧。鼓槌的尖端触碰到小鼓边缘,发出咔嚓一声。
“亮……你没事吧?”
对他说话的人是谷尾。他站在与姬川相对的墙边,脸上满是惊讶。竹内也一样。他单手握着麦克风,正用奇怪的表情看着姬川。
这时姬川才意识到,自己弹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