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啊。”
桂第一次开了口。短短两句话。
“没关系。”
每脱去一件衣物,露出底下的肌肤,姬川都能闻到孩子般甜美的香气。明明是两姐妹,二人的身体却截然不同。桂纤细的身子在姬川的指尖与唇瓣之下显得特别安静,除了偶尔好似痉挛的颤动,桂一直用手背捂着嘴,静静地屏着呼吸。也许是因为她在与姐姐生活的地方被姐姐的男朋友抱在怀中,所以有种强烈的罪恶感压抑着她。不同于表面的反应,桂让姬川感到惊讶。姬川眯着眼注视着她白皙的身体,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
他感觉有点奇怪。
“桂。”姬川忍不住凝视着她。桂带着略显僵硬的笑容抬头看着姬川。
“吓了一跳吗?”
说完,她的笑容有了一丝阴影。姬川的预感应验了。
二十五岁的桂,还是处女。
随着姬川的动作,桂的表情因疼痛扭曲了。可是她的双腿紧紧缠绕着姬川的腿,手臂用力抱紧了他的肩膀。
“其实不算什么阴影,我只是有点害怕男人的身体,怕着怕着就到了这个年纪。”
结束之后,桂对姬川道出了原委。
“小学一年级时,我看见爸爸对妈妈做奇怪的事情了。不是在这里,是我们一家四口住在大公寓的时候。”
跟姬川分开后,桂的语气变得有点陌生。
“不是有一种关系是施虐和受虐嘛。现在想来,爸爸应该是施虐那一方。但我觉得,妈妈肯定不喜欢那种事。无论怎么想,那天的母亲是真的在抵触,真的在害怕。”
某个深夜,桂发现父母卧室的门开了一条缝,于是朝里面窥视。她看见赤裸的父亲正在伤害赤裸的母亲。
“爸爸把带铆钉的皮带缠在手上,弄得妈妈背后全是伤。他没有殴打妈妈,而是慢慢地,一点点地施加伤害。当时我觉得爸爸一定是疯了,心里害怕得很。我马上离开门缝,悄无声息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然后,桂蜷缩在被窝里,睁着眼熬到了早上。
“这件事我连姐姐都没告诉过。要是看见那种光景,姐姐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到处寻找爸爸了。我猜,妈妈跟爸爸离婚,也是因为他的怪癖。”
然后,桂再没有说话。
桂赤裸的身体沐浴在窗帘洒进来的月光下,显得无比光滑而洁白。除了胸口伴随着有节奏的呼吸起伏,桂一动不动,甚至伸展在床单上的指尖都毫无动静。
姬川与桂并排躺在狭窄的床上,沉默了许久。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姐姐应该快下班了。”
桂转过头,看了一眼枕边的时钟。数字显示器的光打在她的侧脸上,让她的脸异常苍白。她像累了似的,缓慢地眨了眨眼。
“我走了。”姬川坐起身,开始穿衣服。
“我们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桂在背后喃喃道,“家里给买了豚鼠,两只母豚鼠,就像我跟姐姐一样。可是有一天,我们上学时,其中一只死了,就被爸爸扔了。”
“他扔掉了豚鼠的尸体?”
“对。不过爸爸为了不让我们发现,又在宠物店里买了一只差不多的豚鼠放进笼子里。这件事,我一直都没发现。”
姬川不明白,桂为什么会说起这件事。
“那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过了几个星期,在他喝醉酒的时候,爸爸自己告诉我们了。”
“你肯定大吃一惊吧?”
“我的确吃了一惊。”
桂注视着时钟的光芒。她的前发在青白色的光芒中摇晃。
“但是姐姐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从她看见爸爸新放进去的那只豚鼠的瞬间,就意识到了。她还说,她专门到楼下的垃圾场翻找了厨余垃圾的袋子,果然找到了豚鼠的尸体。”
桂究竟想说什么?
“桂……”
她突然抬起头说:“我觉得,姐姐会发现的。”她的目光既像是在寻求帮助,又像在抗拒。
姬川什么都没说。他觉得现在除了安慰和辩解,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所以姬川无声地弯下腰,亲吻了桂。他持续了好一会儿,桂始终紧紧咬着牙。
后来,姬川直起身,离开桂的床边,然后离开了房间。他穿过昏暗的餐厅,在玄关套上短靴,就在他直起身的那一刻,桂赤裸的身子撞了上来。随后,她放声大哭。她的双臂死死抱住了姬川的身体,不让他转过身来。她哭了好久好久。
姬川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指尖轻轻描绘着小小月光石的轮廓。这是那天桂交给他的项链。
低矮的灰色天空在窗外流动。
这一周来,姬川都没有跟光见面。他没有联系她,光也没有主动联系姬川。前天,姬川跑业务时去了一趟银行,从自己的账户里取出了上周光在Strato Guy说出的金额。他将装了钱的信封对折,塞在牛仔裤的后袋里。他打算今天见到光时交给她。
电车开始减速,缓缓停靠在大宫站之前两站的地方。姬川调整了背上的吉他盒,逆着混杂着家庭和学生的人群走出了站台。时间临近下午三点,他们约定在Strato Guy集合的时间依旧是下午四点,还有一个小时的宽裕时间。
他走出检票口,下了台阶,上了大路后拐进岔路,盯着灰色的地面一直向前走。走着走着,周围的高层建筑逐渐减少,空地和旧民宅越来越多。
姬川脑中隐隐浮现出母亲的脸。
没有表情的,母亲的脸。
姐姐死了。父亲死了。母亲脸上没有了笑容,也不再看姬川,无论是说话时,还是听话时,甚至在她不小心用菜刀狠狠切到中指那次也一样。姬川明明就在旁边,母亲还是用右手紧紧握住中指,任凭鲜血滴落在衣服和地板上,面色苍白地盯着电话机。她既没有说帮帮我,也没有叫他联系救护车。所以,姬川并没有马上注意到母亲受伤。后来姬川看见母亲一屁股坐在自己的鲜血上,才慌忙拿来急救箱给她的手指止血,并叫了救护车。在那段时间里,母亲也只是抿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姬川至今仍记得自己第一次恳求母亲的事。那是他上高二那年的夏天。
他想上大学。入学后他会申请奖学金,然后靠打零工赚一部分学费,所以想请母亲支援他不够的部分。可是,母亲的回答格外简短。
“我没有钱给你花了。”
即使在那一刻,母亲也没有看他。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什么都没做。不是他摧毁了母亲的人生,母亲应该很清楚这点。不是他夺走了母亲生活的希望,不是他。
姬川停下脚步,抬起了头。在阴沉的天空下,那座被时代遗忘的木制两层建筑看起来比以往阴沉许多。一楼和二楼的外部走廊共有五扇漆皮剥落的门。一楼最内侧的门上贴着用马克笔写的“姬川”名牌。
这是姬川和母亲二人生活过的公寓。母亲卖掉家里的房子后,就带着小学一年级的姬川搬进了这个两居室。现在只有母亲一个人住在里面。
高中一毕业,姬川就搬走了。但他不放心孤身一人的母亲,就不时来这里看看。母亲不会给他端茶、送点心,却也不会将他拒之门外。她每次都默不作声地让姬川进门。
然后,一直保持沉默。
按下门铃,屋里响起闹钟似的巨大声响。
母亲宛如一尊石佛,端坐在起毛的榻榻米上,像是已经被人遗忘了几十年的灰色石像,彻底没有了表情的石像。
一直都这样。
姬川问母亲的近况,母亲苍老憔悴的脸始终对着矮桌的桌面,缓缓摇了摇头。她似乎在说没什么变化,又好像在说问了也没用。
一直都这样。
母亲的双眼浑浊不堪。那是一直活在过去的人的眼睛。那双眼睛映出了母亲破碎的、永远无法修复的心。
房间凝滞的空气中充满了颜料的气味。地上摆满了母亲画的水彩画,在草地上奔跑的姐姐、在桌边托着下巴的姐姐、张开嘴大笑的姐姐、向右歪着头注视着某一点的姐姐。姬川总会按照这个顺序轮流审视那些画,最后目光停留在墙边的那个画框上,那个玻璃破碎的画框。那天母亲买回家、在门口摔碎的画框。画框里有一幅画。白雪皑皑的背景上,有个微笑的圣诞老人的特写。有着姐姐模样的、可爱的圣诞老人。那就是出事那天母亲在厨房画的画,是母亲送给姐姐的圣诞礼物。
过了一会儿,姬川站起身,绕开地上的画走出潮湿的房间。他一如往常地回过头,说出同样的话语。
“我做错了什么?”
母亲又一次摇头。
姬川走出房间,穿过短小的走廊,在门口穿上鞋,推开沾满油污的大门,伴随着合页的嘎吱声走出门外,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刻,他感受到了悲凉的解脱。这是他重复了无数次,连意义都不复存在的一幕。同一段画面的反复播放。毫无变化的母亲,已经放弃了追求变化的姬川。
只是,这回并不一样。
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内心深处的黑色旋涡。他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今天我打电话预约了。
他反手关上房门,抬头看向昏暗的冬日天空。低矮的云层几乎要将他压垮。
——你只需要在同意书上签字。
他感到心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真受不了,竟然偷偷钻进别人肚子里。
下一刻他就意识到,那是杀意开启的声音。
2
父亲自从选择了居家疗养,就整日呆视着房间的墙壁。但有一天,他少见地对姬川说了一番像是训导的话。那段对话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忘记。那天,姬川坐在父亲的被褥旁,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他从书架上找到的画集。
“这个好像找错游戏一样呢。”
姬川翻到其中一页,回头对父亲说。父亲瘦削松弛的脸转向姬川,疑问似的皱了皱眉。他把画册转向父亲,指着页面说:“这张画还有这张画。”
他当时自然是不知道的,后来回想起来,才意识到那是梵高的画集。父亲生前对绘画感兴趣,家里的木制矮书架上放了许多油画的画集。那天姬川拿给父亲看的,是介绍梵高临摹浮世绘的页面。左右两侧的书页上分别印着广重绘制的江户雨景浮世绘和梵高的油画仿作。他还记得那两幅画的构图都是大河上有一座木桥,江户的市民正冒着雨从桥上匆匆穿过。
“是这个人模仿这个人的画吗?”姬川先后指着两幅画问道。
父亲安静地摇摇头,接着张开了干燥的薄唇说道:“是临摹。”
姬川一开始没明白父亲说了什么。有一瞬间,他还以为父亲又因为生病说了胡话。不过他很快意识到,是自己不懂得“临摹”这个词的意思。
“不是单纯的模仿。”父亲补充道。
“是用尽全力去模仿。”
姬川看着父亲不说话。一是因为他不太明白父亲的话,二是因为久违地听见父亲对自己说话,他实在太高兴了。
“只要用尽全力去模仿,就能理解作者真正想表达的东西。”
父亲说到这里就沉默了。等姬川回过神时,父亲已经重新转向前方,用空虚的双眼注视着空白的墙壁。不知为何,那一刻他头上的针织帽变得特别鲜明,使姬川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走进Strato Guy的大门,桂已经坐在等待区了。她穿着羽绒服,弓着背坐在圆凳上忙活着什么。姬川朝柜台后的野际点了点头,走到桂的对面坐了下来。
桂抬起头,露出了仿佛弥漫着雾霭的双眼。她好像才发现姬川进来了,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在干什么?”姬川笑着说。
“啊,我在调整双踏板呢。我见螺丝有点松,就从办公室借了螺丝刀——”
双踏板是双脚同时击打一个低音鼓用的道具。左右两边的踏板联动起来,两支并排的鼓槌同时击打一面低音鼓。如果有两面低音鼓就不需要这个装置,只不过Strato Guy的架子鼓只配了一面低音鼓。其实大部分音乐工作室和Live House都这样。
“姐姐在仓库里。”
桂的声音很冷淡,像是故意而为。她再次低下头摆弄起了螺丝刀,然后头也不抬地说:“上次给你的项链,还是还给我好吗?”
姬川没有回答,而是注视着桂的肩膀。
“明明是我要借给你的,真不好意思。没有它我还真有点坐立不安。”
姬川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抓住皮绳抽出项链,乳白色的水滴在绳圈末端轻轻摇晃。
“就放在桌子上吧。”
姬川照她说的话做了,然后起身离开。
走出等待区,他穿过了排列着排练棚的走廊。今天是星期日,八个棚却都空着,黑漆漆的没有亮灯。绕过拐角,姬川走向走廊尽头的仓库。
在姬川他们开始进出Strato Guy之前,这个仓库好像也是一个排练棚。但是场馆内没有地方存放增幅器这些零碎器材,后来就把这里当成了仓库使用。为了方便往户外搬运器材,这里砸开一部分墙壁安装了卷帘门,除此之外都跟别的棚一样。连隔音的双层门也还在那里。
姬川站在门前往里面看,门上方形小窗的另一头是穿着蓝色卫衣的光的背影,她好像在忙活着什么。
他看了一眼手表。下午三点四十二分。
姬川转动把手拉开外门,然后推开内门。
“吓我一跳。”光瞪大眼睛回过头,表情跟刚才的桂惊人地相似。
“我该敲门吗?”
“啊……没什么,我正好在想事情。”
光低声说完,背过身去蹲了下来,开始用戴着劳保手套的双手整理掉在地上的连接线。
“这里好冷啊。”
“我在活动身体,所以关掉了暖气。”
“今天要整理仓库吗?”
姬川环视着仓库内部,地上散落着好几根连接线,还有节奏镲、强音镲、小鼓、低音鼓。墙边的架子上摆着效果器和混音器。房间内侧大约三分之一空间的地板抬高了十五厘米左右,这个设计跟其他棚一样。在Strato Guy,放架子鼓的位置都是抬高的。但是这个仓库高出的平台上没有架子鼓,而是摆放了大、中、小二十多台增幅器,成了存放增幅器的地方。放在最前面的增幅器应该是大型的增幅器,比姬川还要高。平台与地面之间设有金属斜坡,方便搬运带脚轮的增幅器。
如此大量的器材并非闲置着,因为Strato Guy还向Live House和个人客户出租乐器,这些都是出租用的。
房间左侧便是卷帘门,方便往户外搬运器材用的,现在紧紧关闭着。
“整理仓库,顺便还要检查这些器材的状态。”
“把这些器材全部检查一遍干什么啊?”
“说是要卖掉。”
“卖掉?”姬川忍不住回头看着光。
“为什么要卖掉?”
“这个工作室要关闭了。”光慢悠悠地整理着连接线,满不在乎地说。
“野际先生说这里开不下去了。”
姬川如果在其他时候听说这件事,也许会大受打击。因为Strato Guy是他们从高中用到现在的工作室,里面充满了青涩的回忆和让人会心一笑的故事。然而不知幸或不幸,姬川当下对新的打击已经毫无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