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川干脆假装起了姐姐。
他这么做,是为了让母亲高兴起来。姐姐和父亲死后,母亲就变了个人,再也不笑了。她也不想看见姬川了。姬川难以忍受母亲的变化,所以开始更积极地模仿姐姐。父亲与姐姐的死一定给母亲造成了巨大的打击,那两个人的离去一定让她万分痛苦。他虽然模仿不了父亲,但可以模仿姐姐——这就是他的想法。姬川看完了姐姐喜欢的少女漫画,向母亲汇报感想;他独自练习姐姐生前擅长的竖笛,然后在厨房吹给母亲听。姐姐尤其喜欢画画,于是姬川就画了好多画给母亲看。房子、大海、巡逻警车、奔跑的马等。可是母亲一点变化都没有。不仅如此,她对姬川还越来越冷漠了。
再后来,姬川就放弃模仿姐姐,也放弃让母亲高兴起来了。
就这么放弃到了现在。
“这个借给你,演出之前还给我。”
桂双手绕到颈后摸索了一会儿。
“它有平静内心的效果哟。”
她递过来的是一条环状细皮绳。不对,皮绳下面还挂着一颗水滴状的石头,通透美丽的乳白色石头。
“这是什么?”
“月光石。”
“哦……你还会戴这种东西啊。”
他还以为桂不怎么戴首饰。
“我一直戴着,只是不喜欢露在衣服外面。那是生于六月份的我的诞生石。”
桂把带着一丝体温的月光石放在了姬川的手心。
“带着它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胡思乱想……”
姬川忍不住把脸转向了前方,担心自己没控制住表情。
他轻轻握住桂的月光石,对她道了声谢。
“啊,但是你只能放在口袋里哟,千万不能戴起来。”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啊——”桂整理好围巾,笑着说,“让姐姐看到了,不就没法解释了吗?”
“可你是她妹妹啊。”
“这是女人的问题,无关姐妹。我们目前为止还没闹过那样的问题。”
桂双手插进羽绒服口袋,抬头看着通往站台的楼梯补充道:
“也许,今后也不会。”
姬川把月光石项链塞进了牛仔裤口袋。
“姬川哥,你看……好多人啊。”
楼梯上方,高崎线的站台上挤着许多乘客,还能听见车站断断续续的广播。由于人声嘈杂,他听得不甚明了,但勉强弄清了因为人身事故电车暂时停运的信息。这时他想起来,之前好像听到过几次广播,原来说的就是这个。
“来的时候有人身事故,回去的时候又有人身事故……姬川哥,怎么办啊?”
“还是先去站台看看吧。”
他们并肩走上了台阶。
“哇……好多人啊。”
凑近一看,站台比他想象的还要拥挤。一个白领打扮的高大男人与姬川擦身而过,肩膀碰到了吉他盒,还毫不掩饰地啧了一声。
“还是躲到那边去吧,演出前吉他坏了可不得了。”
桂从站台边缘探出身子,指了指前方。那边的人似乎少一些。高崎线的电车车厢数并不固定,有时能停满整个站台,有时车厢少,都停不到站台前端。下一班想必是车厢数较少的电车。
姬川护着吉他盒,紧贴着桂在站台上移动。
“大冬天的,都挤出汗了。”
二人像被人群吐了出来一样,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站台前方。桂摘掉围巾,让冷风灌入羽绒服领口。周围突然没有了人群和喧嚣,站台屋檐之外露出了没有云的夜空。清冽的月牙高悬在轨道之上。姬川卸下肩上的吉他盒,呆呆地看着月亮。这时,桂走到他身边,吸了吸鼻子,吐出白色的气息。
姬川有时会想,桂很像他死去的姐姐。
也许正因为这样,第一次见到桂时,他才会被强烈地吸引,因为她很像夭亡的姐姐。但每次这样一想,姬川都会马上否定自己。姬川对姐姐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了。有说有笑、充满活力的姐姐已经成为遥远的往事。他一定是对喜欢上光的妹妹产生了罪恶感,才会无中生有地找出桂与姐姐的相似之处,以求自我原谅。一定是这样。
“你听姐姐说过我为什么叫桂吗?”
姬川一时没听懂她的问题,但是不等他反问,桂又说了下去。
“桂其实就是月亮。”
“哦——”原来是说名字的由来。
“桂原本是神话传说中生长在月亮上的树,后来渐渐用于指代月亮了。这个名字是爸爸给我起的。”
“原来是这样啊。”姬川抬头看了看月亮,又看向桂。
“可是,桂怎么是月亮呢?”
“都说了,月亮上有一棵树,树的名字叫桂——”
“我不是说那个,是说你。为什么你是月亮呢?”
桂恍然大悟,然后咧嘴笑了。
“因为姐姐是光啊。”
她的大眼睛似乎短暂地倒映出了月光。不过,那一定是车站的灯光或大楼窗户里透出的光。
“初中上理科的课,学到月亮为什么会发光时,我还有点生气呢!因为我突然觉得自己成了姐姐的配角。”
桂又吸了吸鼻子,吐出白色的气息。
“事实上,我的确像是姐姐的配角。能进乐队打鼓,也是因为姐姐不想打了。”
“我喜欢桂打的鼓,竹内和谷尾都这么说。我们乐队都是靠桂维持下来的。”
“虽然只是个模仿乐队。”桂故意调侃道。
桂从腰上的收纳袋里抽出鼓槌,有节奏地敲打起了眼前的空气。那是曲子的节奏吗?因为没有声音,他猜不出来。桂敲了一会儿看不见的鼓,最后从左到右连着打了一通,双臂突然无力地垂了下来。
她整个人转向了姬川。
“姬川哥,你喜欢我对不对?”
他以为桂在开玩笑,然而她的表情很严肃。她刚才的微笑已经消失无踪,双眼笔直地看着姬川。
“不行哟。”她平淡地说。
那一刻,姬川被自己的回答惊呆了:“为什么?”
桂的表情微微扭曲,露出了悲伤的神色。不过,她的目光依旧很严肃。
——螳螂肚子里恐怕已经被吃得所剩无几了。
欺瞒的5%。
——真受不了,竟然偷偷钻进别人肚子里。
背叛的5%。
不知不觉间,姬川走向了桂。他双手搂住桂纤细的腰肢,将她拉向自己。桂没有抵抗,他感到很不可思议。
他轻嗅着桂的脖颈散发出的柔和气味,不经意间抬起头。对面站台有一辆电车进站了。在挤向车门的人群中,姬川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东西。那黑色细长的东西,突兀地从人群的头顶上方冒出。
那是贝斯的收纳袋。
* * *
深夜零点三十二分。
光走进玄关,打开了餐厅的电灯。屋里的两扇房门中,有一扇已经关上了。门底没有透出灯光,桂应该睡了。
光冲了个澡,疲惫地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她把浴巾扔在床头柜上,翻身赤裸着趴在床上,双手垫着脑袋。
墙上贴着一张海报,上面的吉米·亨德里克斯正在焚烧吉他。光一直觉得那张海报只要沐浴在月光中,就会有种神秘仪式般的美感。无奈她房间窗户的角度不好,跟旁边桂的房间不一样,一年到头都照不到月光。
三个月前,光见到了失去音信十几年的父亲。
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包括桂,以及姬川。
野际在机缘巧合之下,从年轻时玩得好的音乐朋友那里听到了她父亲的消息,并帮她联系上了。父亲现在的住址竟然就在埼玉市内,从Strato Guy开车过去只要三十分钟。
“可是小光,你也可以不去见他。”
野际当时的态度很不干脆。
然而,光不可能改变去见父亲的想法。她就是为了见到父亲,才在Strato Guy工作的。她相信只要待在这里,总有一天能联系上父亲,而那一天终于让她等到了。
他是个糟糕的父亲。他在光读初中时与光的母亲离婚,从此到处吃女人的软饭,偶尔才会回来看看光和桂。
尽管如此,她们还是只有父亲了。她和桂都很喜欢父亲。不得不这样。光和桂的心底,总有着父亲的身影。父亲教她们打鼓,听她们说微不足道的事情,像朋友一样一起哈哈大笑。最重要的东西都是父亲教给她们的。至少,光和桂如果不这样想,就无法支撑自己生活下去。
当她要求去父亲的住处时,野际犹豫了一会儿。不过,他最后还是默默点头了。
当天,光离开家时没有对桂提起这件事。她要先单独去见父亲,把握了父亲的现状之后,再安排父女三人见面。
通过野际的提前联络,她与父亲在夜晚的公园碰面了。
然而,那天来见她的父亲,并不是父亲。
从前,父亲的头发总是蓬乱得像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一样飞向四面八方,现在竟被散发着香气、低调不恼人的发胶固定得整整齐齐;原本关节突起的手指上不少于三个的粗大戒指不见了,倒是左手无名指多了个纤细的银色戒指;用手势代替形容词说话的习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嘴边始终浮现着仿佛在参加面试的僵硬微笑。
“我有个女儿。”
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带着恐惧的表情。
“下个月就一岁了。”
光突然感到心里空荡荡的。然而,那并不是卸下重担的轻松,而像是被迫扛起了名为空虚的巨大负担,其他的所有感情都被挤走了。
“我一直很想见你。”她注视着父亲的双眼,平静地说。
“我和桂都是。”
“我也想啊。”父亲说完笑了。
那一刻,光看见父亲眼底闪过了一丝算计的神色。那一刻,父亲在脑中飞快地计算了自己的话会给对方造成什么效果,然后掩饰了真心,说出了计算结果。光第一次在父亲眼中看见如此令人讨厌的神色。那仅仅是一瞬间——块状黑色粉末一旦飘散在风中,就会迅速融入周围的空气,再也无法看清一颗一颗的粉末。可是在起风之前,光确实看见了那团块状的黑色粉末。
那一刻,光感到自己珍藏在心中的细细丝线,悄无声息地断裂了。她十几年来无比珍视的那个敬仰父亲的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崩溃了。
然后,什么都没有剩下。
“保重。”
光留下这句话,转身走开了。父亲抬起比最后一次见面时多了些赘肉的脸,挤出一个丑陋的笑容,像与公司上司打招呼一样伸着脑袋,朝她抬起了一只手。那像是他下意识摆出的动作。那个瞬间,光心中涌出无数的咒骂和轻蔑,几乎要喷涌而出。可是那些情绪还来不及涌上咽喉,就被占据胸口的巨大“空洞”吸收殆尽,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剩下的,依旧只是空虚。
光笔直地看着前方,顺着昏暗的公园小道折返。秋天的虫子在树丛里低声鸣叫。她回想起读小学时,父亲曾在晚上带着她和桂到橡树林里捉独角仙。那天,橡树林下面的草丛里也有许多看不见的虫子在鸣叫。湿润的蘑菇钻出土壤,空气里充斥着树液的气味,黑夜中他们发出的声音显得异常响亮。偶尔看见树丛颤动,光和桂就会故意怕得发抖,假装那里有熊。父亲或许也故意摆出严肃的表情,定定地注视着那个方向。她记得那天没什么月光,颤动的树丛宛如一块剪影。直到现在,光都认为那片树丛的另一头潜伏着大熊。那是一片夹在农田与民宅中间的小树林,她知道不可能有熊出没。可是,只要她一直这么想,那里就一定有可怕的熊。她与桂在父亲的带领下体验了一场转瞬即逝的冒险,试图逃离危险,存活下来。这正如断绝音信的父亲在二人见面之前,在光心里一直都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她本不该拨开那片树丛,不该去看树丛之后究竟潜藏着什么。
“我刚才看见铁线虫了,难得一见啊。”
今天Sundowner练习结束后,野际从Strato Guy门口走回来,说了这么一句。
“铁线虫?”
光反问了一句,野际简单解释了那是一种像丝线一样细的虫子,寄生在螳螂肚子里,最后掏空螳螂的身体将其杀死。听到那番话时,光马上想到了自己的身体,那个正在一点点长大的生命。她出于想要找回父亲的含糊而自私的欲望,主动制造的生命。只要再过一个多礼拜就要消失的生命。
“会感冒哟。”
一个声音传来。光回过头,桂正透过门缝看着她。
“没关系,我会穿睡衣睡觉。”
桂无声地穿过房间,走进了厕所。门上的方形小窗透出了黄色的灯光。
妹妹也许已经发现姐姐的生理期停了。因为早在很久以前,二人的生理周期就完美重合在一起。生活在一起的女性通常会这样互相影响。
可是桂什么都没问。光感到安心的同时,又有点提心吊胆。
桂该不会察觉到光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了吧……


第二章
有老鼠
有老鼠
不用看脚下
看了也没用
它在你心里
他在你心里
——Sundowner A Rat in Your Head
1
只凭杀意,人无法成为杀人者。杀意与杀人之间,还存在着许多偶然。第一次跟桂上床的一个星期后,姬川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姬川背着吉他盒,在高崎线的车厢内眺望着窗外的景色。今天的云很低,灰色的云层下,高耸的建筑物不断朝两边飞逝。高层建筑的线条偶尔断开,变成陈旧的民宅。下一刻,配备了宽阔停车场的购物中心又映入眼帘。他在高崎线沿线生活了二十三年,城市的景色已经变化了不少。
他想起一个星期前消失在轨道另一侧人群中的,谷尾的那个黑色贝斯袋。从那以后,谷尾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姬川。
他究竟看没看见呢?
姬川知道谷尾一直对桂有好感。谷尾本人并没有明说,但他是个不擅长掩饰内心的人。姬川和竹内早就发现了,也许桂自己也有所察觉。
今天他要在Strato Guy跟谷尾和桂碰头。他暗自决定,要像平时一样跟他们相处。
那天晚上,姬川一路把桂送到了家中。他来过这里好几次,但那次是他头一次走进餐厅隔壁的桂的房间。那个房间没什么装饰,色彩也很单调,月光透过纤薄的窗帘柔柔地倾洒在床上。桂的床与隔壁光屋里的床一样。桂不在的时候,他跟光在隔壁温存过。
桂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在电车里,从车站走到出租屋的路上,走进房间,姬川抱紧她的时候,她都没有说话。她的唇也没有回应他。在眼睑紧闭的黑暗中,她的呼吸略显凌乱,姬川觉得,那应该是她难以形成话语的抗拒。
“算了吧。”他决定道。
姬川放开了桂的唇,轻叹一声,又松开了环绕在她背部的双手。他退开一些,看向桂的脸。那一刻,就在他眼前,桂的表情微微扭曲了。那个变化出乎他的意料,仿佛小孩子大哭之前的忍耐。下一个瞬间,姬川感到桂的双臂紧紧抱住了他。桂的唇紧贴上他,舌头好似小鱼钻进了他的口中。那鱼儿怯生生地扭动了几下,很快又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