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怎么围在店门口不走了?”
野际从后面走了过来。他奇怪地看了一眼姬川四人,继而伸头看向地面。
“哇啊……这家伙是铁线虫吧。”他扭曲着骷髅一般的脸叹息道。
“铁线虫?”
竹内用一脸随时都要吐的表情问道。
“就是寄生虫。”野际告诉他。
“这是一种寄生在螳螂肚子里的虫。它们原本生活在水里,幼虫寄生在水生昆虫身上,然后进入吃掉昆虫的螳螂体内,就这样完成生长。不过话说回来,这螳螂还真大啊。”
野际眨眨眼睛,又弯下去仔细看了看。螳螂无力地歪着三角形的脑袋,微微抬起两把镰刀。
“我小时候很爱逗这种虫子出来玩。它本来是栖息在水里的虫子,所以只要把螳螂肚子泡在水里,它就会出来了。也许这里正好有一摊水,吸引虫子出来了。不过这虫子已经长得这么大……螳螂恐怕活不久了。”
——今天我打电话预约了。
姬川耳边回响起刚才光说的话。
“它要死了吗?”桂铁青着脸。
野际慢悠悠地点点头:“要死了。”
——你只需要在同意书上签字。
“螳螂肚子里恐怕已经被吃得所剩无几了。”
——我一个人可以的,你星期一不是要上班嘛。
“真受不了,竟然偷偷钻进别人肚子里。”
Thing, thing, thing in the attic
Thing, thing, thing in the attic
Thing, thing, thing in the attic
就像有人突然把音量调到了最大,周围同时发出了喊声。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姬川。姬川轮流看了看他们,目光再次回到地面。螳螂被他的磨毛短靴踩在底下,只剩一个三角形的脑袋露在外面。姬川抬起脚,绿色的螳螂已经扁了。铁线虫仍在旁边微微扭动着身体。姬川对准虫子,又一次踩了下去。“啊啊啊——”四个人口中发出了比刚才微弱一些的喊声。
“亮,你……干什么呢!”竹内绷着脸问。
“因为螳螂太可怜了。”
他喃喃着,在积水里蹭了蹭鞋底,迈开步子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其他成员也跟了上来。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姬川开始回忆。
他做了避孕措施,一次都没有疏忽。
一次都没有。
今天来工作室前,姬川还去了一趟图书馆,因为他想查一个东西。他在《百科事典》的生殖医学页面上找到了那个信息。
安全套的避孕成功率约为95%。厚厚的百科事典一角写了这么一行字。那剩下的5%究竟怎么回事?他在哪儿都没有找到解释。
安全套的破损。从物理层面,只能这样想。
不过,真的是这样吗?姬川不明白那个95%的数值是怎么调查出来的,也许只是单纯的问卷调查,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方法呢?那么剩下的5%,也许有故意欺瞒或者背叛的数值。姬川无法控制自己往这方面想。他越是控制,就陷得越深。光的面容在脑中严重扭曲,姬川体内灼热的感情几乎要不受抑制地迸发出来。
“姬川哥,你怎么了?”
桂从身后追上来,跟姬川并肩走在一起。西餐厅的招牌灯光照亮了她脸上的担忧,使她的额头在一片暗淡的景色中显得异常白皙。
他肯定没有资格说什么。
无论事实如何,他都没有资格责备光。因为从两年前起,他每次与光温存,紧闭的眼睑之下浮现的都是桂的面孔。这样的他毫无资格责备光。
6
“话说,下次表演正好是圣诞节,在演奏前播放鬼故事好像还挺凑巧啊。”
他们坐在舞之屋的包厢里,谷尾喝着兑水的烧酒,又提起了竹内的《电梯里的东西》。
“虽然日本的习俗是夏天讲鬼故事,不过英国都在冬天讲,尤其是圣诞节这段时间。”
谷尾虽然外表粗犷,实际是个爱好读书的人。可能是受到父亲职业的影响,他最常看的是推理小说,但其他领域的阅读量也绝不算少。
“嗯?”桂叼着烤鸡肉串哼了一声。
“说起来,《圣诞颂歌》也是圣诞节幽灵的故事呢。”
“那当然了。”谷尾大咧咧地说着,看向竹内。
“你相信幽灵这种东西吗?”
“嗯,算是相信脑子里的幽灵吧。”
“那是什么啊?”
“精神中的幽灵。”
说着,竹内勾起了嘴角。姬川想,他恐怕又在说什么高深的东西了。他有个年龄差距比较大的姐姐,现在是神奈川县平塚市一家大学医院的精神科医生。受那个姐姐的影响,竹内知道不少心理学和精神医学的东西。
“‘看’和‘听’的行为很容易受到情境效应的影响。所谓情境效应,就是人受到已有经验或者上下文的影响,从而改变当前知觉的现象。比如——”
竹内从牛仔裤后袋掏出歌词小抄,跟桂借了圆珠笔,开始在背后画图。他的用笔十分熟练。
“这就是著名的‘鼠男’的画。你瞧边上这两个。”
谷尾和桂分别从左右伸头看画,姬川从正面凑了过去。
“跟动物排列在一起时,它就像老鼠;可是跟人脸排在一起时,它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叔的脸。其实它们是完全相同的画像。”
“原来如此。”
“真的呢。”
谷尾和桂同时点头。竹内用圆珠笔屁股敲了一下纸上的画。
“所以我刚才的意思是,我相信这样的幽灵。那些害怕地想会不会有幽灵跑出来的人,脑子里真的会生出幽灵。黑暗中一个很普通的东西会看起来像惨白的人脸,树叶摩擦的声音就像什么人的轻声细语,就是这个道理。”
竹内抬起头,继续解释道:“情境效应再加上命名效应,幽灵就会拥有清晰的外形。”
“命名效应是什么?”谷尾认真地问。对这种话题,他丝毫不会厌倦。
“再用这幅画举例,如果只看‘鼠男’,脑子里认定‘这是老鼠’,那么只要不刻意改变自己的看法,无论怎么看都只会觉得它是老鼠。反过来,如果认定‘这是大叔’,那眼睛就只能看到大叔。这就是命名效应。说是老鼠它就是老鼠,说是大叔它就是大叔。”
谷尾和桂听得连连点头。“顺带一提,”竹内插了一句,然后举着圆珠笔指向谷尾,“你只有三十岁,但怎么看都是大叔。”
谷尾气得正要反驳,桂却抢先一步特别严肃地说:“是不是因为胡子啊?你看你脸上的邋遢胡子,要是早上刮干净点,可能会大不一样哟。”
这话可不能说。别看谷尾这样,他每天早上都特别认真地刮胡子。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到了下午还是会长出来。谷尾瞥了桂一眼,用拇指抚摩着长出来的胡子。不,不应该说他邋遢,因为他一点都不邋遢。
“我就喜欢这样。”谷尾压低声音说完,举起装了烧酒的酒杯。里面的梅干随着他的动作翻了个身。
脑子里的幽灵。
姬川的脑子里也有幽灵。姐姐的幽灵、父亲的幽灵——萦绕不散的、两个故去之人的脸。
“你是……亮?”
背后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哎,果然是你。我看见吉他盒,就猜是你呢!”
“啊……你好。”
醉客在后面喧闹,此刻面对姬川露出微笑的人正是隈岛——二十三年前,负责调查姐姐死亡案子的刑警。不,那并非案子,而是事故。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这都是既定事实。
“今天也去排练啦?那个斯特拉那边的工作室。”
“是Strato Guy。对,我们刚刚练完。”
大约十年前,隈岛调离辖区警署,进了县警总部的调查一课。他应该已经快退休了。原本刚强的形象渐渐圆滑,以前精悍的面孔上也多了许多肥肉。最近那些肉又消减下去,使得松弛的皮肤更明显了。
那件事之后,隈岛不时跟姬川见上一面。以前他跟母亲一起住时,隈岛经常拜访他们的公寓。姬川离家独立之后,隈岛也偶尔约他出来喝一杯,或是去看他演出。这家便宜又好吃的舞之屋也是隈岛介绍给他的。
姬川上高中时问过隈岛为什么要见他。
“不为什么,就是有点担心你。”
隈岛是这样回答的。那也许是他的真心话。但是姬川猜测,他的真心背后,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说不定潜藏着隈岛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想法。
那天,隈岛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学一年级的他。
“姐姐没跟你说过什么吗?”
也许,隈岛内心至今仍有一丝怀疑。
“比如家人的事情?”
他应该很想弄清那件事的真相。
尽管如此,姬川没有回避与他见面。事已至此,事故不可能变成案子,还是不要多想为好。
“这次的演出我也要去看。下下周对不对?听你们的演奏,心情真的会特别畅快,非常畅快。”
隈岛弓着高大的身躯,对其他成员也笑了笑。他们三个含糊地点了点头。隈岛第一次来看演出时,姬川说他是亡父的朋友。他当然没有说那个人是刑警,因为乐队成员并不知道那件事。
“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个模仿乐队而已。”姬川苦笑着说。
“不管是不是模仿,能弹乐器、会唱歌就很厉害啦!你看我,连和太鼓都不会打。”
隈岛兀自点头,眨巴着跟那张大脸不成比例的小眼睛。姬川听说和太鼓看似简单,想打好其实很难,但什么都没说。
“今天你那个叫光的女朋友没来啊?”
隈岛故意装出泄了气的样子。姬川点点头,忍不住转过去看了看另外三人。他对上了桂的目光。桂似乎吓了一跳,慌忙移开了视线。
“隈岛先生,你在工作吗?”
“怎么可能?工作不饮酒,今天休假。”
“怎么休假还穿西装啊?”
隈岛低头看了看身上松垮的西装。
“我被派去送领导出差了,到成田机场。开署里——”他面不改色地改了口,“开公司的车跑了一趟来回。我在休假了,他们都不让我休息,那公司真是的。”
“真是辛苦你了。啊,这是演出的门票。”
“哦,谢谢。”
姬川递给隈岛一张印着“Good Man”几个大字的红色门票。隈岛小心翼翼地接过去,从钱包里拿出两张千元钞票。姬川正要找钱,却被他大手一挥制止了。
“你留着吧。那就下下周再见啦,我可期待了。”
隈岛抬起体毛浓密的手向他道别,然后左右摇摆着走向了收银台。他可能担心聊太久会暴露身份吧。
“那个人经常来看表演,真是很感谢他啊。”
谷尾用一次性筷子戳破了杯子里的梅干,咧嘴笑着说。
“在舞台上看着他高大的身影使劲摇摆,自己也很开心。”
谷尾要是知道隈岛跟他父亲是同行,不知会作何感想。
7
“你那天为什么要一直问我问题呢?”
上初中时,姬川经常追问隈岛。姐姐死去那天,他为何要反复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你没有瞒着什么吧?
——比如家人的事情?
可是姬川每次问他,隈岛都只是含糊地摇摇头搪塞过去。
“这种事不能说。”
尽管如此,姬川还是很在意。当时隈岛究竟想从他这里问出什么?他想确认什么?在姬川上高三时,隈岛终于受不了他的坚持,不情不愿地开口了。
“其实我们发现你姐姐的遗体有点问题。”
“问题?”
“那天,我们把你姐姐的遗体送去解剖了。法医正好有空,很快就完成了解剖。然后……就发现问题了。”
隈岛一直不说问题是什么,所以姬川脑中充满了猜测。莫非姐姐后脑勺的伤口与后院的石头不一致?还是脖子上发现了勒痕?难道……
可是,他都没猜对。
隈岛最后告诉姬川的事实,跟姐姐的伤口、姐姐的死因没有任何关系。那是个经不起细想的可怕事实。姐姐身体的问题,在于表面看不见的部分。
隈岛三言两语说完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所以我那天才问了你关于家人的事情。你跟姐姐睡在同一个房间,说不定察觉到了什么。”
早知道就不问了。
姬川至今仍在后悔。
早知道就不要问姐姐的解剖结果了。
“下周见。”
走进大宫车站后,竹内塞上耳机,回头对他们说。
“跟今天一样是四点。最后一次排练了,你们可别迟到啊。”
谷尾瞪了他一眼,竹内轻飘飘地摆摆手,走向野田线的站台。
大宫车站的新干线与私营铁路线路有八条。竹内住的一居室公寓在野田线中间站,谷尾住的公寓在宇都宫线沿线,光与桂合住的地方和姬川的住处都在高崎线沿线。所有人从家里过来都不超过三十分钟,所以大宫站最适合乐队排练和聚餐。
“走啦,今天辛苦了。”
姬川对谷尾摆摆手,跟桂一起走向高崎线站台。刚过晚上十点,车站里挤满了人,夹杂着醉酒的人。
“他一说最后的排练,我就有点紧张呢。”
桂走向站台楼梯,一只手揉着额头。这是她兴奋时的习惯动作,每次演出当天她的额头都要被揉成粉红色。
“紧张也没用,反正就是个模仿的乐队,来看演出的都是熟人。”
“姬川哥,你经常这么说呢。”
“说什么?”
“反正是模仿的乐队。”
被她这么一说,姬川有点措手不及。他好像的确经常说那样的话。
“模仿和翻唱有什么不好,只要开心就好呀。”
桂用双手食指做了个打鼓的动作,最后用手掌拍了拍姬川背后的吉他盒。她那孩子气的脸一笑,就让人感觉那个笑容像飘浮在空气中。
一开始,姬川的想法也一样。他能够一门心思地弹吉他,满腔热情地玩乐队。当然,他现在也很喜欢弹吉他,一旦融入了桂的鼓、谷尾的贝斯和竹内的歌声,就能忘记所有的烦恼。可是,他已经三十岁了。对模仿还乐在其中,还为复制别人而感到快乐,每当这样想,姬川就会突然感到空虚。而且,他每次都会想起姐姐。
小时候,姐姐还活着时,姬川就很爱模仿姐姐。可是,他模仿得并不好。无论是剪刀、彩铅还是蜡笔,姐姐都用得比姬川熟练。现在想来,这样的事放在相差两岁的孩子身上其实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对当时的姬川来说,这种“理所当然”让他万分不甘。他看见姐姐在画纸上画出漂亮的动画人物,就会自己偷偷尝试,然而怎么画都不像电视上会动的原版,最后气得他一口咬住了彩铅。母亲很会画画,也许母亲的天赋都跑到了姐姐身上,只给他留了一点残渣。一想到这里,姬川就特别伤心。
后来,姐姐突然死了。接着,父亲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