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凹陷的双眼飞快震动着,轮番看向母亲、姬川和卑泽。
“您在院子里散步吗?”卑泽走向父亲,语气中有一丝欣喜。
“走走挺好的,不过一开始最好用拐杖,因为您卧床太久了。”
卑泽说的拐杖,是几周前他劝母亲买的。那根拐杖一直被放在玄关的伞架里,最终一次都没被用过。
“这样会着凉呀。”
母亲脱下自己的大衣,朝父亲走了过去。她站在与卑泽相对的位置,轻轻将大衣披在了父亲肩上。父亲面朝前方,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在专心思考什么。
后院怎么了?姬川十分在意父亲的背后。当时,姬川已经完全忘记了带卑泽从围墙外面绕到儿童房窗外的约定。他从三个人旁边走过,试图进入后院。可就在那时,父亲的右手竟用意想不到的力量攥住了姬川的胳膊。姬川吓呆了,抬头看向父亲的脸。那一刻,父亲的脸很白,就像一副诡异的面具。他的皮肤松弛,唯有干燥的眼球中心,那漆黑的瞳孔微微震动着。
“姬川先生,您怎么了?”
卑泽担心地看着父亲。父亲看都不看他一眼,更别说理睬。卑泽略显疑惑,伸长脖子朝后院看了一眼。这时,父亲才转向卑泽,飞快地用左手拽住了他的袖口。
姬川害怕极了。他没来由地感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双腿发软,说不出话来。那一刻,他听见母亲倒抽了一口冷气,仿佛察觉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母亲看向父亲,父亲也转向了母亲。下一个瞬间,玻璃破碎的声音响起,是母亲失手掉落了装着画框的画具店纸袋。姬川吓了一跳,正要说话时,母亲突然跑了起来。
她的动作非常突然,飞奔着穿过房子外墙与围墙之间的狭窄通道,转眼之间就消失在了后院。姬川听见一声嘶吼。他觉得自己听见了。母亲的惨叫——但那也许是姬川后来加到记忆里的幻想。因为母亲消失在后院的纤细背影,就像一声嘶哑的惨叫。可能正因如此,姬川才会记住了母亲并没有发出的声音。
父亲攥住姬川的手突然松开了。几乎是同时,姬川拔腿就跑,他追着母亲去了后院。很久没有打理的草坪已经被稀稀拉拉、足有他那么高的枯草覆盖,母亲就跪在枯草丛中。那个背影的另一端,散落着黑色、白色与红色。
黑色是姐姐倾洒在地面上的头发。姐姐仰面朝天,两眼微睁,紧紧抿着嘴唇,呆视着冬日的天空。每次想到那一刻的场景,姬川记忆中的姐姐都是没有表情的能乐面具。能乐面具的长发向四面八方散开,孤零零地被放在后院中央。那个能乐面具被放置的位置,是一块尖锐的红色石头。
啊啊啊!啊啊啊!母亲发出了怪异的叫声。她左手捧着姐姐的后脑勺,右手轻触姐姐的脸蛋,随着呼吸迸发出低沉的、宛如机械运作的声音。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母亲白色的运动服袖子被染成了鲜红色。
“塔子?”背后传来卑泽的声音。
姬川回过头去,卑泽逆着他的目光,跑向倒地的姐姐。他猛地扑倒在地,首先对母亲发出了严厉的指令。
“别动她,请退后。”
母亲口中依旧迸发着怪异的叫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四肢并用地向后退去。那一刻,姬川看见了姐姐的全身。淡黄色的长袖上衣,格子裙。那身打扮跟姬川早上在儿童房看见的一样。姐姐的裙子前面翻起来,露出了白色的内裤和纤细的双腿。
卑泽伸手轻触了姐姐没有血色的面孔,耳朵凑到唇边,随后将手指探入颈侧,继而抬起眼睑。
“叫救护车吧。”卑泽撑起上半身,对母亲说。
他的声音近乎叹息,语气比刚才缓慢了许多,像在道出违心的话语。姬川靠近姐姐的身体,本以为卑泽会阻止,但他什么都没说。
姐姐显然是死了。姬川虽然是头一次目睹尸体,但一眼就能看出,横躺在脚下的这具身体,与今早跟他说话的姐姐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尽管如此,姬川那时尚未意识到姐姐的死意味着他与姐姐的永别。姬川低头打量了一会儿姐姐的脸,然后缓缓移动视线,不知为何看向了姐姐的胸口。他莫名地觉得不可思议,原来姐姐死了,那里还是胀胀的呀。
他抬起头,看向外廊。母亲进屋去叫救护车了,在纱门上留下一道好似刷子涂抹的红色痕迹。姬川想,起居室的电话机应该也变成了红色。
——我要做一件大事,让HI医生吓一跳。
姬川突然想,这难道就是姐姐的计划吗?但是他马上打消了这个想法,然后看向二楼的窗户。
姐姐尸体正上方的儿童房窗户敞开着,窗台挂着一排他从未见过的东西。那是什么?那东西就像几条垂着的项链。后来他上二楼细看,原来是安在底座上的五颗小灯泡。底座以电线相连,电线的一头用透明胶贴在了干电池上。只要将另一头贴在电池的对侧,连在一起的五颗小灯泡就会亮起来。直到那时姬川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姐姐的计划。她想让自己喜欢的卑泽看看这五道漂亮的光芒。
救护车拉着警笛赶来了。穿着白色衣服的大人声音忽高忽低地交谈着,然后救护车又空着离开了。不一会儿,一辆颜色不起眼的厢型车开过来,拉走了姐姐。当时他无法理解那两辆车的意思,直到很久以后,姬川才知道原来救护车不拉尸体。
后来警察也来了。穿制服的警察在后院和房子里忙忙碌碌,接着又有两个新面孔加入了他们。其中一个高大的年轻刑警名叫隈岛。隈岛问了父母好多问题,还让卑泽详细叙述了事发经过。
“我想在院子里散散步,结果就发现塔子躺在那里,已经不会动了。”父亲告诉隈岛。
当时是下午一点前后,母亲外出买东西,家里只剩下父亲和姐姐。父亲在姬川他们到家的前一刻发现了姐姐的尸体。
“当时塔子在什么位置?”
“在我的铺盖边上。”
父亲的话语很清晰,仿佛脑内的肿瘤突然消失了。
“塔子什么时候上了二楼?”
“没多久就上去了。我觉得有点困,就闭上眼睛睡觉,然后塔子就离开我身边,去了儿童房。”
当时姬川全然没有察觉父亲的谎言,隈岛想必也一样。
“塔子坠落时,你听见声音了吗?”
父亲沉默着摇了摇头。隈岛凝重地点了点头。
“你在和室这边,也许的确听不见。”
父亲养病的和室与发现姐姐的后院正好在房子相反的两侧。
“快三点时,我起来了。”
父亲恰好在那个时候决定听从医生和卑泽的反复劝说,准备活动活动身体。
“然后你在玄关穿上拖鞋,去了后院对吧?”隈岛一边做笔记一边提问。
父亲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回答道:“就在那时,我发现了塔子。”
隈岛问完大人后,不知为何又把姬川单独带到了二楼的儿童房。他们来到忙着取证的工作人员旁边,隈岛蹲下来与姬川四目相对,问了个简短的问题:
“姐姐没跟你说过什么吗?”
那个问题实在太简短,姬川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答案。隈岛平静地补充道:“比如家人的事情?”
姬川默默摇头,随后想起了什么,开口答道:“她说希望爸爸的病好起来。”
隈岛露出了略显遗憾的神情。
最后,他又问道:“你没有瞒着什么吧?”
姬川摇了摇头。
他并不是有意撒谎。关于家人的问题,他并不明白隈岛想问什么,不过那天姬川的确看见了应该告诉警察的某样东西。他之所以没有告诉隈岛,并非故意,而是当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看见的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是血迹,不应该附着在那个地方的血迹。那是证明姐姐的死并非单纯事故的证据。
几年后,姬川才意识到自己看见的血迹意味着什么。在临近小学毕业典礼的课堂上,他突然反应过来,继而毛骨悚然。
他回忆起隈岛对父母说明姐姐的死亡情况时,感觉背上似乎有冰水淌过。
“塔子应该是安装圣诞装饰时不慎坠落,头部恰好碰到了底下的石块。”隈岛沉痛地说。
“她不是当场死亡的,如果能早点发现,塔子也许能得救。这真是一场非常不幸的事故。”
不对。
姬川对记忆中的刑警说出了他不可能听到的声音。
事实不是这样的。
“我能理解两位的心情。”
姐姐不是因为事故死掉的。
母亲是否真的不知道父亲的所作所为?难道只有他察觉了真相?直至今日,姬川都不知道。
姐姐死后不久,父亲就离开了人世。
那件事情发生的第二天,父亲的病情突然恶化,意识越来越模糊。也许是肿瘤对大脑的压迫超过了一定界限。短短一个月后,父亲就在母亲和姬川的守护下安静地离世了。也许在选择家庭临终关怀时,父亲就决定不接受延命治疗了。医生和卑泽等几个护士都守在父亲身边,但他们没有把父亲送进医院,也没有在他身上连接许多管子。可能因为不久前才目睹过姐姐的尸体,所以姬川觉得父亲的死是极其自然的人的死亡。
直到现在,父亲临终的话语仍萦绕在姬川耳边。
“亮。”
昏迷的前一刻,父亲从被窝里伸出宛如枯枝的手,唤了一声姬川。当时靠椅已经被撤到一旁,父亲的身体平躺着。只是,他头上的褐色针织帽依旧没有摘下来。
姬川凑上前去,父亲张开没有血色的嘴唇,似乎想说点什么。他的嘴唇已经干燥得脱了皮。姬川注视着那两片唇瓣,竟觉得它们是另一种生物。
父亲拉着姬川的手肘,让他凑近自己。这时姬川总算意识到父亲有话要单独对他说,便主动凑到了父亲嘴边。
父亲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做了正确的事。”
然后,父亲就失去了意识。
父亲瘦削的身体被送进焚化炉时,母亲问他父亲当时说了什么。姬川摇摇头,说没有听清。他不明白父亲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就是觉得应该这样回答,仿佛这是他与父亲的约定。
现在,姬川已经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只不过,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赞同父亲的所作所为。不仅如此,一想到父亲的行为,他就怒火中烧。如果父亲活着,他恐怕会穷尽自己的语言去谴责他,大声控诉他的罪行。
5
Good Man的表演定在两周后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因为只剩下这次和下周日两次排练机会,乐队成员都练得特别投入。他们把所有曲子都合了一遍,然后把难度高的曲子多合了一遍,再单独加练最不确定的部分,这才结束了两个小时的排练。
“到点了。”谷尾看了一眼手表说。
“好,走吧。”
竹内关掉麦克风说。他皮肤纤薄的脸上已经渗出了一层汗水。
他们跟这里的老板野际相识已久,店里又没有下一拨客人急着用棚,哪怕稍微多用一会儿,应该也不会被说。可是谷尾性格死板,所以Sundowner的练习每次都准时结束。
成员们各自收拾好乐器、效果器、连接线等物品,离开了排练棚。穿过两层房门时,姬川正好跟桂碰在了一起。桂浅笑一下,从姬川身边挤过去先走了。她今天穿着一件T恤,身上的香味擦着他的鼻尖掠过。姬川又想起了死去的姐姐。他们一起在外面玩时,姐姐的身体似乎总是散发着这样的气味。
“姐,辛苦啦。”
来到走廊时,光恰好从右边的办公室出来,桂见到她便挥了挥手。光也用同样的动作招呼了她。不过,她的气场比妹妹忧郁了许多。
“桂,没打错吧?”
“我没有,不过竹内哥忘词了。”
“那是故意的啦,是噱头。”
成员们有说有笑地走过拐角离开了,只剩下姬川和光两个人。
几秒钟的沉默。
“今天上到十二点吧?”
“嗯,从现在开始六个小时。”
“没问题吗?”
光一时间没明白他说什么,但很快点点头,右手轻触自己的腹部。
“没问题。”
随后,她抬起头说:“今天我打电话预约了。”
“约的什么时候?”
“下下周的星期一。你只需要在同意书上签字就行,我带来了。”
光瞥了一眼身后的办公室。
“我跟你一起去医院。”
“我一个人可以的,你星期一不是要上班嘛。”
“可以请假。”
“跟你说了可以的。”她的语气意外地强硬。
姬川垂下目光,点了点头。
“好吧。”
二人走进办公室,姬川用桌上的圆珠笔签了光摊在陈旧的传真机上的同意书。他没带印章,不过光已经问过医院了,只需在捺印栏里写名字然后画个圈就好。
“费用要多少?”
“钱你不用管。这是我的身体,我自己付。”
刹那间,姬川身体深处涌出了一股热浪。他压抑着那种感情,低声回答:“我来给。多少?”
“可是……”
“多少?”
光躲开了姬川的视线,似乎放弃了,说出了费用。姬川记下了那个金额。
“我还得收拾排练棚呢。”
光把姬川签好的同意书塞进桌上的手提包,转身离开办公室,走进了他们刚才用过的6号棚。
得知自己怀孕时,光并没有提出结婚。
“我想尽快打掉。”
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说。
回到等候区,谷尾正在柜台结算费用。他回头看了姬川一眼。
“亮,你等会儿在舞之屋给我钱就行。”
“嗯,不好意思。”
他们每次排练完都要去的舞之屋,位于车站反方向五分钟路程的地方。
谷尾、竹内、姬川和桂,一行四人走出了Strato Guy的大门。冬日的太阳早已西沉,双向两车道的马路另一端亮起了洗衣店的鲜艳圣诞灯饰。
“啊!”桂轻呼一声。
“它还在呢!”她看着地面嘀咕道。
Strato Guy的LED招牌在背后闪闪烁烁地发出灯光,一行四人的身影断断续续地倒映在残留着积水的昏暗路面上。在四个影子的不远处,有一只硕大的绿色螳螂,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
“难道这就是桂来的时候差点踩到的那只?”
竹内弯下腰,仔细打量螳螂。
“应该是。它该不会一直都没有动吧?”
“那它竟然没有被踩到,也太——”竹内突然顿了顿。
“这是什么……”
听了他的嘀咕,另外三个人也仔细打量起了螳螂。
螳螂边上,雨水打湿的深色柏油路面上有一条黑色细长的东西在蠕动。那东西大约有十五厘米,像丝线一样细,跟蚯蚓似的在地上翻滚。姬川不明白那东西为什么会动,因为它看起来完全不像生物。没有腿,没有头,没有花纹。
谷尾似乎发现了什么。
“喂,你们看螳螂的后面——”
说到一半,他的话语变成了低哑的呻吟。姬川把目光从那奇怪的生物转到螳螂身上。三角形的头,绿色的翅膀,小指大小的鼓胀腹部——腹部末端有个黑色的东西。它跟地上那根东西一模一样,仿佛下一刻就要钻出来。一开始,他以为那是螳螂的粪便,但显然不是,因为它在动,一刻不停地蠕动。它一点一点从螳螂的腹部末端爬出来,左右摇晃着脑袋。